世事无常,谁能知道,今日的顾泯和明日的顾泯是一个顾泯。
    尚元龙再度摇头,“老将军是多虑了,陛下年幼时便有仁宗皇帝在教陛下怎么去做一个好皇帝,而后经历了一个悲惨的童年,亡国亡家,上山开始修行,这么多年来,作为修行者,陛下何曾做过一件恶事?我也读过史书,自然知道那些古时贤君大多在壮年的时候能极为贤明,可到了年迈,终究要昏聩的,太宗皇帝、武皇帝、明玄宗皇帝,这些都是如此,可陛下不一样,他经历过那么多惨事,没有自暴自弃心生恶念,那如今便更不会,以后也不会了。”
    天底下的惨事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再变坏?
    “陛下可说得上心系天下,有这样的陛下,不管是你蒋雄山还是我尚元龙,都应该感到庆幸,陛下不会负我们,我们做臣子的,自然也不能负陛下和南楚。”
    蒋雄山虽然长相粗狂,加上性子暴躁,但真不是那些不读书的大老粗,家风自然好,他自然懂得也多,但还是冷不丁的说道:“陛下是好陛下,你说这些,就能让老夫甘心把这三十万儿郎的性命交给你?”
    尚元龙哈哈大笑,“自然是没这么想过的,只是想着告诉老将军,我尚元龙愿意来拼上身家性命,不是一时兴起。”
    蒋雄山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吐出两个字,“扯淡。”
    尚元龙苦涩一笑,但很快笑着说道:“老将军是想着用黄沙口作为南楚的第一道屏障?”
    黄沙口。
    蒋雄山皱眉,眼露寒光,“一通酒喝了,这种军情也敢泄露,尚元龙你倒是有些本事!”
    黄沙口的布置,是将军府的重大机密,只有寥寥几位将领和他知道,断然不可能泄露,尚元龙如果知道了,在老将军看来,那肯定是手底下的那几个人告诉他的。
    这样的人,即便是他的儿子,老将军也不会再想着重用了。    尚元龙笑道:“老将军别乱猜了,我是看沙盘看出来的,老将军在黄沙口有布置,沙盘上虽未详细标注,但周围一切,都已经说明了,这就是老将军选定的战场。”
    蒋雄山沉默了片刻,又想了想自己手下那拨人,大概觉得那些小兔崽子也不像是喝多了就敢胡咧咧的,这才神色稍微好转,不过转头再看向这边尚元龙的时候,老将军的眼里就多了几分欣赏。
    光是看了几眼沙盘,就能知道他的布置,不得不说尚元龙的确有些门道。
    “黄沙口的确是适合埋伏的好地方,老夫准备在那个地方埋伏两支伏兵,若是开战,定然能够取得一番胜果。”
    既然事情已经被知晓了,老将军也不藏着掖着,干脆坦然相告。
    尚元龙却没有搭话。
    蒋雄山皱眉道:“有什么不妥?”
    尚元龙干脆蹲下来,在一旁捡了根树枝,就在一旁的泥地里画起了之前沙盘上的内容,他的记忆力很好,这些东西,过目不忘。
    用树枝指着地面,尚元龙微笑道:“大祁的军伍和大应的军伍都不是傻子,黄沙口,八成不会去,那个地方太适合伏兵,谁会路过那个地方,依着我来看,他们肯定要走柳叶关前的那条路,边境我走得不多,这关前最适合伏兵的地方,应该是天狼坡?”
    老将军皱起眉头,神情古怪。
    尚元龙笑道:“老将军要是不信,回将军府掰扯掰扯?”
    老将军没说话,只是沉默。
    他看着地面的简易沙盘,陷入沉思。
    不知道过了多久,蒋雄山才站起来,缓声道:“去将军府。”
    ……
    ……
    顾泯离开重庸关去了不少地方,但最后一处,恰好就是柳叶关。
    其实之前在沙盘上看出蒋雄山布置的,除去尚元龙之外,还有一个人,是顾泯。
    顾泯在兵法上懂得不多,但也明白一个道理,就是越是适合做伏兵的关口山谷,便越不妥当,毕竟己方觉得这个地方适合做伏兵,那对方自己也会认为这地方适合,一来一去,对方如何还要过这个地方?
    南楚边境上,易守难攻的关隘很多,柳叶关在其中,算不上好守,也算不上好攻。
    其实就是这不上不下的地方,人人都容易马虎,只是这一马虎,可就不行了。
    反而是最薄弱的地方。
    顾泯之所以选择最后来这边,也是为了提早谋划。
    进入柳叶关,顾泯很快便被守将迎了进去,那位主将是蒋雄山的侄子,名为蒋千尺,只是和蒋雄山差距颇大,不管是长相还是声音,以及性子,都更像是个儒将。
    跪拜之后,蒋千尺才激动道:“之前陛下驾临重庸关的事情,末将知晓了,手底下一帮人都在念叨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来柳叶关,没想到陛下还真来了。”
    第445章 关隘(下)
    走下城头,去往柳叶关内将军府的路途中,蒋千尺一路随行,言语之间,激动神色,久久不散。
    这位蒋雄山老将军的侄子,其实是蒋家这一代里,才能最出众的,被蒋雄山安排到柳叶关这种看起来普通的关隘,或许也有老将军的想法,顾泯不去多想,他毕竟是一国之君,不可能太过于打听这些微末小事。
    只是路途中,顾泯直白问道:“朕此次带着一人来边境,是为了接替老将军的统帅之位的,你觉得如今这边境局势,是否不妥?”
    说是这般说,但蒋千尺也知道这个中深意,如今边境上,大部分的将领都出自蒋家,这在历朝历代都是大忌,只是蒋千尺不明白,眼前的年轻皇帝,是直接想着将蒋家彻底从边境拔除,还是说单纯为南楚而计,选了个更年轻更有能力的将军来。
    只是依着他的想法,顾泯即便再傻,只怕是也做不出这等随意将边境彻底改换日月的事情来,毕竟这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他能找来一个将军,不见得能够找来十个百个。
    蒋千尺毕竟不是自家叔父那样的滚刀肉,也不敢在年轻皇帝面前摆谱,略微沉吟,便开口道:“叔父在南楚军伍之中素有威望,当初若不是他,这边境军防只怕现如今都很难成形,不过如今边境还算平稳,叔父也的确年迈,陛下要换将,并无不妥。”
    顾泯嗯了一声,没有搭话。
    蒋千尺也不好多说,只是始终跟在顾泯身侧,脑子里在想很多事情,但让他在这会儿多说一句话,就是真的说不出来了。
    临近将军府,顾泯又说道:“换成尚元龙,要是对方又的确有才干,你们这帮将军,服气与否?”
    这一次蒋千尺回答得滴水不露,“南楚是陛下的南楚,陛下要如何做,那自然便是如何,我等臣子,定然时时刻刻,都遵陛下旨意行事。”
    顾泯站在将军府前,沉默片刻,忽然又折返身形,笑道:“将军府暂时不去了,蒋将军去城头吧,朕到处去逛逛。”
    蒋千尺一怔,就要说些什么,顾泯却打断道:“朕身侧有师姐,在这柳叶关里,谁能害朕?”
    蒋千尺这才忽然想起,眼前的这个皇帝陛下,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年轻皇帝,而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结发境修行者,距离金阙,一步之遥罢了。
    而且光是这么个结发境,在之前已经在郢都杀过金阙了。
    “敢问陛下,今夜宴会?”
    蒋千尺谨慎开口,“若是陛下还有安排,臣也好通知下去。”
    顾泯摇头,“一切照常。”
    说完这句话,他再也不多说,便朝着另外一边走去,蒋千尺站在原地,皱起了眉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离开将军府所在的那条大街,一直没有说话的阿桑这才开口说道:“小师弟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顾泯点头道:“老将军为国为民,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他那些个后人,没那么容易,即便是之后尚元龙让老将军心甘情愿的交出兵权来,这些个年轻将军,估摸着都不会服气,光让尚元龙一个人唱独角戏,费时费力不说,还未必能唱好,我这个皇帝陛下,总要把态度拿出来,让他们之后,边境这摊子事情,不是我不管,我是会看着的。”
    阿桑极为聪慧,只是略一思索,便已经明白其中的道理,但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顾泯又问道:“师姐猜猜,之前蒋千尺那头一番话是个什么意思?”
    阿桑挑了挑眉,淡然道:“无非是让你不要忘记蒋家功劳,之后卸磨杀驴,至于后半句,就是客套话了。说来说去,还是觉得你这个年轻皇帝会不讲道理,把他们都揪出来丢了,只是他想的到底是边境不稳,还是自己在朝堂的地位,就不好说了。”
    顾泯叹气道:“这两者区别很重要,若是他担心的是边境不稳,那我自然可以相信他们,在之后的朝堂上,他们的升迁之路,我也不会堵上,可要是后者,过了当下,我还不一定会再想看到他们。”
    阿桑说道:“人皆有私心,想来两者都有的才是常人,不过孰轻孰重,才是问题。”
    顾泯开怀笑道:“一语中的。”
    “不过我没看出来他的心思,要不然也不会让他这会儿就心惊胆战的。”
    顾泯惆怅道:“当皇帝不容易,整天要去和他们斗勇斗智,太麻烦。”
    阿桑微笑道:“小师弟聪慧,这种事情容易的很。”
    顾泯苦笑,到底还是没有多说。
    一对师姐弟,行走在柳叶关内,这里像是一座小城,城里倒也有不少百姓,只是店铺这些,只有些日常的,像是什么古董店和青楼之类的,都没有。
    两人闲庭信步,走了小半个时辰,眼前是一排低矮的民房,大多都是土坯房子,而且年久失修,看起来很是破烂。
    偶尔有百姓进出,各自穿戴,看着过得都异常艰难。
    普天之下,再怎么强盛的王朝,都会有这样的百姓,他们连吃上一顿饱饭都很是艰难。
    治下没有百姓饿死,就已经是了不起的盛世了。
    顾泯走过一间间民房,小声道:“有时候看到这样的场景,总会很愧疚,因为有心无力,即便是解决了眼前的,在天边,还会有这样的存在,就像是官场上,做皇帝的看似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想要人人都是清官,这比登天还难。”
    人可以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并且为这个目标而做出努力,但不是天底下的别人,不会是这个想法。
    世上最难的事情,便是还要靠旁人。
    阿桑没说话。
    顾泯想起一件事,轻声道:“小时候,父皇给我讲过,做皇帝分为几种,勉强能说上好皇帝的,便是要让疆域之外的敌人不能踏入疆域一步,让百姓们没有外辱,而进一步,便是要天下太平,让百姓们不至于饿死和活不下去,更进一步才是让官吏不欺辱百姓,让他们活得有尊严,至于到了这一步,就该是历史上最好的几位帝王之一了,至于在之上,好像天底下,没人做得到。”
    阿桑想了想,然后只说了一句话,“看起来做一山掌教要比做一国君主容易多了。”
    顾泯笑道:“做个很好的皇帝,比成为一个金阙强者难多了。”
    这话也就是顾泯敢说,别的修行者,在修行一道上,一辈子都很难触碰到金阙这个层次,在他们看来,做好皇帝或许还可行,但成为金阙,就是难如登天,可是在顾泯这么个天才眼中,金阙也就是前方不远,而做一个很好的皇帝,他还很遥远。
    自己要做个好皇帝不难,可这得依靠很多人的。
    事情又回到了那个话题,世上最难的事情,便是还要靠旁人。
    最后顾泯在一座破落的小院子前站立,看向里面那个正在缝补衣衫的妇人,轻声道:“想母后了。”
    阿桑陪着自己小师弟站在这边,询问道:“之前离开郢都,去见过她了,是个什么感觉?”
    顾泯摸了摸衣摆处的两条金线绣成的游鱼,有些苦涩的说道:“虽说知道那是母后,后来母后也喊了我一句,但是也明白,其实已经不是母后了,她如今心疼的孩子,是别的混小子,连父皇也不会再来教我怎么做一个皇帝了,师姐,我有时候在想,修行者一直修行是为了什么,到了后面,自己的朋友和亲人一个个离开,即便再怎么强大,自己也成了孤家寡人,有什么意义?”
    阿桑微笑道:“如果你的朋友和亲人也能一直修行,那就没事了。”
    顾泯怪异的看了阿桑一眼,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自己师姐……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阿桑说道:“修行的意义,旁人都知晓,而且各不相同,小师弟你肯定也知道,何必来说这么无趣的事情。”
    顾泯哈哈大笑,只是这一笑,就让一个才从街上跑到自家院子门前的孩子注意到了,那个浑身脏兮兮,就连一张小脸蛋上都有些污泥,只是一双眼睛里满是神采的小家伙看着这边站在自家门口的这对男女,也不怕生,只是用袖子抹去自己的鼻涕,大声问道:“要进来喝口水吗?”
    顾泯转过头来,看向小家伙,还没说话,小家伙就吓了一跳,“娘咧,你咋生得这么好看?”
    这下子倒是让顾泯有些不知道怎么搭话。
    小家伙眼见对方不说话,就又问道:“怎么,嫌弃我家破?我给你们说,我家里破归破,但水缸里的水,是正经那条柳叶街上古井里打上来的,可甜了!”
    顾泯啧啧笑道:“那就来一碗,不,来两碗!”
    然后不等小家伙开口,顾泯又有些紧张的问道:“不要钱的吧?”
    小家伙又大手一挥,貌似很豪气的说道:“一碗水不值钱!”
    顾泯皱眉道:“两碗呢?”
    他咧嘴一笑,“两碗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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