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修的个子比方云晚还要高一点,但他如今瘦了太多,方云晚一路把人扶到沙发上竟没觉得吃力。
    把江修放到沙发上,方云晚往他身上盖了条毯子,忙去看茶几上的醒酒汤,指望着一碗汤灌进去能让他好受些。偏偏那碗汤刚刚出锅不久,此时还滚烫着,方云晚只好去另外取了个小碗来,装了半碗,拿勺子上上下下搅动着吹凉。
    另一头,江修蜷在沙发上,呼吸愈发急促起来,一向血色淡薄的唇都渐渐浮起青紫色,他费力地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色小药瓶。因为脱力,他的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一时竟怎么拧不开瓶盖。
    大约意识迷蒙,江修不记得屋子里还有方云晚可以求助,尝试了几轮,都没拧开药瓶,他便有些泄气,生出些破罐子破摔的气性,索性将手指一松,小药瓶骨碌碌滚到地上去。继而,江修闷闷连续咳嗽了一阵,身子软软地向后仰倒下去,仰靠在沙发上,粗粗浅浅呼吸着,单薄的胸口紊乱不定地起伏,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听天由命地等死。
    一直到药瓶落地,才惊动了捧着醒酒汤吹气的方云晚。他抬头看过去,江修脸上泛着浅浅的一层绀紫,眼睛里的光都有些涣散了,迟滞地盯着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方云晚捡起地上的药瓶,药瓶上没有标签,不知道用量。他凑近江修,急着摇了摇他的肩膀,把药瓶举到他眼前:吃几颗?
    江修的目光缓缓聚在方云晚脸上,骤然亮了。他费力地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
    照着他的口型,方云晚猜测:两颗?
    江修缓缓眨了下眼睛,方云晚立即倒出两颗药片,送进他嘴里:需要喝水吗?
    江修摇摇头,似乎累极了,眼皮沉沉坠下来,不知是要睡去,还是昏厥过去。
    江修!方云晚拍拍他的脸颊,江修眉头蹙了蹙,艰难地支起眼皮,不解地看着方云晚。方云晚握着他的手,捏着手上的虎口穴,严肃道:先别睡,现在觉得怎么样?
    江修嘴唇动了动,声音低得听不分明。方云晚附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才听见他几乎是用气音在说:小晚,好累啊
    我知道我知道。方云晚抽了一张纸巾,把江修额头上一层一层冷汗擦去,觉得他手心冷得跟刚刚在冰水里泡过似的,顺手扯了沙发上的一条毯子把他裹住。
    裹毯子时,江修突然翻过身子来,一把将方云晚抱住,头抵在方云晚肩头,哽咽道:对不起,不生我气了,行不行?
    连方云晚也没有见过这样脆弱卑微的江修,在他怀里愣了愣,最终却还是硬着心肠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扶着他喂了两口温水,顾左右而言他:你刚刚吃的是什么药?还能不能喝醒酒汤?不行的话,给你泡点蜂蜜水好不好?
    纵使没有喝醉,可喝了酒的江修与平日里已经很不相同。
    平日里的江修目光冷凝锐利,跟把指哪儿打哪儿的冰刀子似的,可此时的江修,眼睛里盛满了冰刀子融化的春水。
    目光如水,缓缓流到茶几上盛着醒酒汤的两只碗,像九曲溪流,绕着两只碗迂回蜿蜒地纠缠了好一会儿。
    这醒酒汤是你熬的。
    这不是个问句,而是斩钉截铁的陈述。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方云晚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盯着江修看。
    江修笑笑,探身向前端起已经晾凉的那碗醒酒汤:你亲手熬的,不能喝也会喝掉的。
    要不是为了熬这碗破东西,他至于大晚上又不尴不尬地困在这里,还被徐章撞了个正着吗?方云晚本想怼江修一句什么,可是看见他正乖乖地喝着醒酒汤,决定还是先不要气他了。
    但方云晚没料到的是,不需要他气,江修安安静静地喝那碗醒酒汤,就喝得挺艰难。
    方云晚看着他皱着眉头,先抵着碗沿抿了一口,在嘴里含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喉头动了动,将那口汤缓缓咽了下去,眉头拧得更紧了。停了几秒,他才又接着抿了一口,在嘴里含的时间更长,吞咽的动作也更为缓慢了。
    照着江修这个喝法,一碗醒酒汤喝完,天都要亮了!方云晚腹诽着,一个不小心竟然不耐烦地「啧」出了声。
    声响刚落,便见江修看了他一眼,而后一仰头把剩下的小半碗醒酒汤一口气灌了进去,一张白晃晃的脸浮着强撑起来的笑,轻笑道:你熬的没阿姨熬的苦,好入口许多。
    说着,又伸手想去拿桌上那碗,刚刚把碗端在手里,脸色一变,只能放下碗站起身:抱歉,我去下洗手间话没说完,已经掩着唇,摇摇晃晃地往洗手间走去。
    方云晚叹口气,这么多年,爱逞强的毛病真是一点儿也没改。看江修现在的样子,只怕只能勉强喝进有限的几口水,其他东西一概吞不进去,怪不得吴阿姨要把醒酒汤熬成浓浓的半碗,确实是能让他少受点罪。
    于是,方云晚拿勺子把剩下的醒酒汤舀了几勺到空碗里,只有碗底浅浅的一层,想着一会他能喝一点便算一点吧。
    叔叔,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安安蹭过来,小心翼翼地问。
    方云晚被江修吓得失了魂,安安软软的身子贴过来,才想起屋子里还有个人,他摸摸安安柔软的头发:困了吗?
    话音刚落,安安就配合地打了个呵欠。一番折腾,已经十点多了,小朋友睡得早,以前这个时候,安安早就洗完澡躺在被窝里,甚至方云晚已经给他讲完睡前故事了。
    安安,叔叔跟你商量个事情。方云晚把孩子抱到沙发上,小声说,江叔叔生病了不舒服,之前你生病了,叔叔都会陪在你身边照顾你,那现在我们能不能留下来,也照顾一下江叔叔?
    一边是每次都会同叔叔不欢而散的江叔叔,一边是爸爸说要助人为乐。在对江修的抵触和善良的天性之间,安安摇摆了片刻,还是善良占了上风。
    那一会你自己先去睡觉,今天不能给你讲睡前故事了,明天补给你,可以吗?
    安安掰着短短的手指比给方云晚看:明天要讲三个才可以。
    方云晚笑着答应他,把小家伙安抚好了,才觉得江修在洗手间里已经关了有一会儿了,连忙起身去敲了敲门:江修,还好吗?
    回应他的只有哗哗水声。
    方云晚又敲了敲门:我进来了?
    他试着压下把手,江修没有锁门,推门进去只见江修撑着额头坐在马桶上,洗手池的水龙头开着,水哗哗地流着。方云晚顺手关了水龙头,走近些一摸江修,只觉得这个人浑身都在冒冷气,连额头上都是一片湿冷。
    坚持一下,我扶你回房间。
    把江修搀回卧室,方云晚熟练地剥掉他的外衣,轻车熟路地从衣帽间里翻了一套睡衣出来,拧了条热毛巾来打算给江修擦擦身子。
    突然,江修握住方云晚解着他衬衫扣子的手,沉声说:我自己来。
    方云晚挑眉,又不是没见过,这人怎么还突然害羞了起来。
    他耸肩,将热毛巾塞进江修手里:行,我去哄安安睡觉,过会再来看你。
    哄安安睡觉?睡在哪里?这里吗?
    这意思是,今晚他不走了?
    江修恍然觉得像是回到了五年前,病了有人管,累了有人疼,长夜孤寂清冷,这偌大的房子里终于又有了热腾腾的人气。
    方云晚愿意回来就好,哪怕是带着白铭的儿子一起,也没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这周六的更新挪到周日哈,已经计划好了周六要搞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扫除,怕是没有力气爬上来码字了;
    哎,做一个人类好辛苦TOT;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往事
    最亲近的人扎刀子,才最准最狠。
    陌生环境里,没有安全感的孩子很难安心入睡。
    即使安安早嚷着困了,真的躺进被窝里,却还是要拉着方云晚的一角衣服翻来覆去好半天才能安心睡去。
    好容易等安安睡熟了,方云晚重新热了桌上的小半碗醒酒汤,端进江修卧室。
    卧室里只亮着床头的一盏台灯,半室光明半室昏昏,江修强打着精神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还在断断续续咳嗽,看上去像是特意在等着方云晚。他换了一身灰色的居家服,大概是趁着方云晚没注意偷偷洗了个澡,又难受得没力气吹干头发,半湿的头发凝成一缕一缕,垂下几丝来遮挡住眉眼。
    与平日里杀伐果决的江总相比,被水气氤氲浸润过的江修看上去温和许多。方云晚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这样的江修,柔软,脆弱,令人不自觉地撤下心里的防备铠甲,想凑过去抱抱他。
    看着暖黄光线下眉眼柔和的江修,方云晚心想,他如果真像此时看起来一样纯良无害,他们又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把醒酒汤递给江修,方云晚特意嘱咐了一句:慢点喝,实在喝不下也别勉强。等江修接过了碗,方云晚顺手捞起床边的一条毛巾,开始轻手轻脚地给他擦头发。
    重逢后,两人之间多得是冷漠苛刻,或者是剑拔弩张,这样悄无声息的温情实在太过难得,以至于没有人舍得打破。
    方云晚对这个卧室十分熟悉,江修的习惯经年未变,连吹风机都还是放在同一个抽屉里。他伸手摸了一把江修的头发,觉得水份已经吸得差不多了,去取了吹风机来。
    卧室里很快被吹风机的声音填满。
    明明是嘈杂刺耳的声音,江修却觉得心被这令人生厌的声音裹挟的热风吹过,又暖又满。他手里捧着方云晚递过来的碗,小口小口抿着碗里苦涩的汤汁,竟然把方云晚盛出来的小半碗醒酒汤喝了大半,却不觉得特别严重的反胃难受。
    不知不觉地,头发被吹干了,醒酒汤也喝完了。
    方云晚收了吹风机,也收走江修手里的小碗,往他怀里塞了个暖呼呼的东西。
    江修低头,不禁失笑,怀里那个笑脸向日葵样式的热水袋,还是方云晚当年买的,鲜艳活泼,跟他卧室灰暗冷淡格格不入的风格。就跟方云晚这个人一样,明媚鲜活地照进他的生活里,像一把剑劈开所有死气沉沉的晦暗,令他发自心底地想要好好活下去。
    这已经是重逢以来第三回 看到江修生病,方云晚到底不能木人石心无动于衷,踌躇半晌,还是关心了一句:生病了的话,就少喝点酒,有应酬,就多带几个能挡酒的人去,别自己硬扛着。
    我其实已经很久没喝酒了。
    江修偏过头去低低咳嗽两声,声音低沉缓慢:那年你过生日,我就是因为跟你赌气喝醉了,才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发了那些照片。
    方云晚走向房门的脚步顿住,身后,江修暗哑的声音继续低低响着。
    第二天醒来后,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因为还在生你的气,没跟你打声招呼就登上了航班。等到我回国后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急着去找你,就已经找不到你了。
    江修当然找不到方云晚。
    事实上,那时,任何人都找不到方云晚。
    事情发生在方云晚二十三岁的第一天。那段时间,因为参评蓝标建筑设计大赛特别推荐设计师,需要准备许多材料,方云晚与白铭经常不分日夜地泡在一起,不觉间便冷落了江修。
    说起来江修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若是方云晚整日与别人待在一块儿也就罢了,偏偏是白铭,偏偏是方云晚初入隅城大学时,便暗自仰慕的白铭。
    自打江修认识方云晚,就知道他对白铭的那点小心思,好容易等到白铭成了家,方云晚死了心,他才得以趁虚而入把方云晚据为己有。如今再眼睁睁看着方云晚跟白铭形影不离,心里自然不痛快,为此江修与方云晚爆发了几次争吵,谁也不能说服谁,之后便陷入不痛不痒的冷战。
    江修不是个脾气多好的人,可他遇上了方云晚实在没什么脾气。两人冷战一周后恰好赶上方云晚的生日,江修包了一处海滩给方云晚庆生,想着借机哄哄方云晚,给自己搭个台阶下来,顺势和好。
    为了让方云晚开心,江修特意邀请了不少方云晚相熟的同学和朋友,而白铭,一方面确实是心存芥蒂。
    另一方面也因为白铭毕竟是老师,担心他在场同学们玩得不自在,江修最终没有邀请他。
    可方云晚恃宠而骄惯了,江修不邀请白铭,他便自己把人带过来,还因为继续跟江修赌气,整个晚上都围着白铭打转故意气他。
    结果,方云晚终于玩火自\\\\焚,激怒了江修。
    当天凌晨,一个名为「清江一曲」的网友在隅城大学论坛里发布了一张帖子,帖子里有几张方云晚与白铭深夜进出酒店的照片,一并贴了一个校外论坛的链接。链接是一组未完结的漫画连载,讲的大致是一名学生暗恋自己老师的故事。漫画与图片一起贴出,似乎暧昧不明地引导着吃瓜的同学们想些什么。
    没花多少力气,同学们便顺着扒出那组未完结的漫画作者就是照片的主人公之一方云晚,很快又陆陆续续有同学拿漫画中的情节与白铭匹配,竟真的能一一对应上。
    连漫画最后一次更新的时间,也似乎暗藏着玄机,竟是在白铭结婚的前一晚。
    事情发酵了两天,在白铭的妻子挺着大肚子现身指责方云晚试图她和白铭的婚姻时,大家的情绪彻底失控。方云晚的宿舍不停收到愤怒的同学丢到门口的包裹,里头甚至有浸泡过小动物血液的人偶。方云晚的舍友不堪其扰,终于把他从宿舍里赶出来。方云晚无处可以,躲在学校附近的小旅馆里,开始接到接到义正辞严地咒骂他的电话。
    一时之间,方云晚犹如过街老鼠。
    方云晚反反复复翻看论坛上的第一张帖子。发帖者「清江一曲」这个ID,他再熟悉不过那是江修的账号。
    他们相识于一场颂文集团向隅城大学捐赠实验室的活动,初时以为只是一面之缘,后来江修正是以「清江一曲」的ID在论坛里频频回复方云晚的帖子,甚至想方设法找到了方云晚连载的漫画,才逐渐以朋友的身份融入方云晚的生活。
    网络世界虚无缥缈,一个ID说明不了什么。
    一开始方云晚也不相信江修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决裂,但从那一天起,他就联系不上江修了,他躲着人群去了一趟江修家,没见到人,只看见书桌上摊着数不清的他和白铭的照片。
    漫画是江修看着他画的,照片是江修拍的,那张帖子即使不是江修亲自发的,也必然与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果然,最亲近的人扎刀子,才扎得最准最狠。
    后来,被蓝标大赛从特别推荐设计师提名中除名,从隅城大学休学,被父母赶出家门,在泾城的冬天缩在桥洞里躲避风雪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在痛苦得恨不得死去时,方云晚再也没有去找过江修。
    那段日子昏天黑地,即使到了现在,方云晚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独自走出来的。
    他曾经拥有最和睦温馨的家庭,他曾经是隅城大学建筑系最优秀的学生,他曾经左手理想右手爱情未来可期,而最终不过绚烂烟火的一地死灰。
    他确实不知道如何面对江修,这个男人给过他最细致的呵护,他最平和的包容,也最终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往事重提,方云晚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我以前也觉得,你把我照顾得那么好,离开你,我一定活不下去。可是你看,我还好好活着,甚至还有余力养着安安。
    所以啊江修。方云晚冲着江修莞尔一笑,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哪个人离开了谁就过不下去。这么多年了,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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