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早在方云晚走进客厅,许路遥就发现了他,只是那时跟安安玩游戏正在兴头上,他也没把方云晚当外人,就没顾得上打招呼。方云晚主动同他打过招呼,他和安安的一轮游戏恰好结束,他摸摸安安柔软的头发,示意游戏暂停,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不麻烦,安安很乖也很可爱。
    边说着,许路遥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方云晚。
    从进门见到他起,方云晚就似乎陷入一种纠结的状态。好像给小孩一颗糖,再告诉他不许吃,这种介于主观的渴望和客观的不应该之间的尴尬,会在人心上架起摇摆不定的天平。
    他看得出来,方云晚现在心里就有一杆天平,左摇右摆,游移不定。
    不过,许路遥是个好人,没让方云晚纠结太久,很快就好心地把他最关心的那件事告诉他:江修也回来了,有点累,在里面休息,一会吃晚饭你就能见到他。
    这确实是方云晚最想知道的事,可这话从许路遥口中说出来,方云晚心里警铃大作。
    他点头表示知道了,笑着婉拒许路遥的晚餐邀请:我今天下班早,带安安回家吃饭就行,不打扰你和江,江总了。
    今天过节,吴阿姨准备了火锅,还特意给安安做了五彩汤圆,你们就留下来一起吃饭吧。也算庆祝江修康复出院,给他热闹热闹。说到食物,许路遥的眼睛闪闪发光,他话说得诚恳,伸手把方云晚摁在沙发上坐下,拍拍身边的安安:跟你叔叔玩会,我去给你们倒点水。
    说到吃饭,方云晚才反应过来,屋子里弥漫着显而易见的牛油火锅的浓郁香气。
    以前他也特别喜欢吃火锅,特别是冬天,在家里煮开随便一包什么底料,便是满屋子的麻辣鲜香。在家吃火锅是件很方便的事情,买来的各色食材冲洗切块,便是一顿大餐。他喜欢让江修把投影仪架到餐厅,边吃火锅,边看电影,最好是看喜剧,一个晚上热气腾腾吵吵闹闹,很快就会过去。
    然后,他会捧着圆鼓鼓的肚子靠在江修怀里,嘟嘟囔囔地抱怨第二天又得上课。
    相比之下,江修对于食物似乎没有特别明显的偏爱。
    一直以来,好像他喜欢什么,江修便会跟在他身后喜欢什么。有时候方云晚甚至觉得,江修像是一张没有成像的底片,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投映在江修眼里的世界就是什么样子。
    他想起许路遥刚刚说到吃饭时亮闪闪的目光,原来许路遥也喜欢吃火锅。
    怪不得今天的晚饭会准备火锅。
    看来,江修当年陪他吃火锅,练就的一手烫火锅好技术,如今尚有用武之地。想到这里,方云晚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看待这样的巧合。
    也不知道许路遥真的只是去倒了杯水,还是路上又拐去了哪里,总之他端着水杯回来没多久,江修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隔了一段时间没见,江修的脸色终于好了一些,恢复成带着一点剔透莹润的冷白色。
    但裹在毛衣开衫里,整个人显得越发单薄修长,经历一场大病,果然是又清减了。大病初愈,江修看上去还是有些疲惫,慢吞吞地挪到沙发里坐下,接过许路遥从保温杯里倒的一杯水抿了两口,困顿稍稍退去,目光才愈见清明。
    三个大人,一个孩子,在客厅里面面相觑,一时找不到话题。
    许路遥向方云晚身边的安安招招手,把孩子叫到自己身边,给他开了电视播放动画片,紧接着,站起身对江修和方云晚说:你们聊,我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开饭。
    许路遥这个人,说话办事真是滴水不漏的周到。
    比如他离开客厅前,把电视机打开,让灰太狼的惨叫充斥在屋子里,至少能把尴尬的沉默淹没过去。
    江修又喝了一口温水,漫不经心地挑了个开头:今天下班比平时早了一点?
    他的声音还有些低哑,尾音微微上扬,让这个明知故问的句子显出几分俏皮可爱来。
    除了方云晚,大概没有人会用「俏皮可爱」这样的词来形容江修了,但在方云晚的认知里,以前的江修确实是很多可爱的地方
    比如睡醒后搂着他不肯起床的江修,比如还没洗漱时头顶上翘起一撮呆毛的江修,比如吃了他做的西红柿炒鸡蛋五官皱成一团的江修
    许许多多个与人前冷静自持的江修全然不同的江修,被他珍藏在记忆里,成了孤品。
    今天冬至,大家都走得早。
    最近忙吗?
    这两天稍微好点。不想江修询问太多自己的信息,方云晚反客为主,你呢?身体好些了吗?
    此时的方云晚以为自己问的是个废话,病没治好,许路遥怎么可能放江修出院回家?后来他重新走进江修的生活,见过了他拖着一身病骨逞强陈能,才会明白,很多时候江修气定神闲地站在人前,并不代表此时的他安然无恙。
    江修点头:已经好多了,明天下午应该就会回公司一趟。
    这么快回去上班吗?你今天才出院。
    嗯,年底事多。
    江修掀起眼皮看向方云晚,他的眼睛像两颗乌木磨成的珠子,在年月里被盘出厚重的包浆,又黑又亮。他的目光这样猝然扫来,方云晚与他有一瞬的短兵相接,像是被他的目光灼伤一般,方云晚觉得脸上无由地一烫,忙将自己的目光移开。
    像是对方云晚的溃不成军十分满意,江修轻笑了一声:别担心,我没事。他看得出方云晚急着想要否认,赶在他开口前站起身,向餐厅地方向看了一眼:好像可以吃饭了,你带安安去洗个手吧。
    这是方云晚第一回 看到江修家里这么热闹。餐桌中央是一盆热气腾腾的火锅,为了照顾不能吃辣的安安和江修,阿姨细心地准备了鸳鸯锅,一边是红彤彤的牛油辣锅,一边是清淡养生的菌汤锅。
    上桌时,火锅已经煮开了,咕嘟咕嘟滚着泡,令场面更是热气腾腾。
    许路遥举起装着橙汁的玻璃杯:我们先一起祝贺江老板康复出院吧。
    方云晚隔着火锅升腾起的水汽看江修,江修苍白消瘦的面容影影绰绰像是要消散在雾气中一般。他心里一颤,觉得眼睛被雾气熏出了一点湿意,他忙举起果汁:祝江总身体健康。
    谢谢。江修低低回应他们,举起来手中的马克杯。
    安安也学着大人们的样子,举起手里的吸管杯,与他们碰在一块儿,又「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江修只被允许喝一点温热的杏仁露,与安安吸管杯里的牛奶颜色一样。安安像是找到了队友,时不时就要举起杯子跟江修碰一碰,裂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方云晚无奈,这个小家伙之前还跟自己同仇敌忾躲着江修,前后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就倒戈了,一顿饭尽缠着江修陪他玩闹。
    江修吃不了太多桌上东西,阿姨已经另外帮他准备了一锅莲子百合粥。他身在曹营心在汉,小口喝着他面前寡淡的粥水,却一心认认真真服务着餐桌上的其他人。
    许路遥端起毛肚,打算一股脑往锅里倒,被江修拿筷子敲了一下手背。他轻呼一声,不满地瞪过去:你打我干嘛!
    毛肚不能这么烫。江修接过他手里的盘子放回桌上,拿漏勺给他舀了个牛肉丸到碗里,你先吃点别的,我给你们烫。
    说着,便夹了几块毛肚装在漏勺里,浸入沸腾的锅中,拿筷子轻快的拨散,提起漏勺在空中稍作停顿后,再次浸入汤锅里,依然拿筷子轻轻拨弄几下,再提出。如此反复六七轮,毛肚粗糙的表面裹上了一层鲜亮的红油,肚片边缘微微卷起,江修举着漏勺沥干多余的汤水,几片毛肚随着江修的动作像是弹跳了几下,看着便觉得爽脆可口。
    江修夹起一块毛肚。
    许路遥兴高采烈地举起碗去接。
    江修夹起毛肚的筷子却径直向方云晚伸过去,方云晚赶紧低头,一秒后,一块由江修亲手涮的热气腾腾的毛肚掉落到他的碗里。
    而与此同时,许路遥正举着一只空碗可怜巴巴地看着江修。
    社死现场,不过如此。
    这尴尬一直持续到江修把剩下的那块毛肚丢到许路遥碗里,才得以消减。
    许路遥刚刚咬上一口爽脆的毛肚,还没来得及赞叹江修涮肉的技术,只见江修和方云晚的手机同时震动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昨天我也去吃火锅啦,好好吃,好开心
    修修小方也吃好喝好,准备干活啦
    社畜修修即将上线
    第24章
    事故
    山雨欲来。
    江修和方云晚一个去了客厅,一个去了阳台,接了电话回来,两个人脸色都不大好。安安还没到懂得看人眼色的年纪,等方云晚回来了,吵吵嚷嚷地要吃牛肉丸,许路遥看得出方云晚有些心不在焉,忙从架在锅上的漏勺里捞了个晾得温热的丸子给孩子。
    堵住了小家伙哼哼唧唧吵个不停的嘴,许路遥才问:怎么接个电话出来,两个人的脸都黑得要下雨了
    可不就是山雨欲来吗?
    方云晚看了一眼江修,十有八九,他们是因为同一件事情接到电话。
    今天下午,昭阳地产位于南湖地块的一个项目施工过程中发生垮塌事故,事故发生时,断楼板、砖墙顺势逐层砸落至底楼,掩埋多名工人。他们接到电话时,事故已经造成两人死亡,另有十多人受伤送医,其中至少有三人至今生命垂危。
    许路遥是医生,见惯了生死,短暂的震惊后,情绪上的起伏倒是不大,目光在江修与方云晚身上扫了一圈:所以你们现在要去现场?
    我去现场。云晚,你接到的通知应该是现在去公司?
    与江修不同,方云晚确实没有去现场的必要,但集团没有设立专门的公关部门,危机应对的职能也由品牌部承担,出了这样的事,把握舆论风向十分重要。方云晚点头:嗯,我们要立即开始舆情监测,并同步制定危机应对方案。
    那你跟我一起走,先送你去公司。
    江修简单交代一声,便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出来时,方云晚也已经把安安哄好。许路遥带孩子很有一套,几个小时相处下来,安安心里眼里都是他,对于方云晚什么时候离开已经毫不在意。
    昭阳地产在颂文大厦十五层至二十五层办公。从江修车上钻下来时,方云晚特意抬头看了一眼,果然这十层楼里有大半的楼层灯光是亮着的,这注定会是一个不眠的夜晚。
    方云晚向江修道了谢,正打算走进大楼,江修忽然摇下车窗来:我可能没办法来接你,忙完后你自己回去休息。许路遥今晚会住在我家陪安安,你不用担心。
    那你呢?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个人今天才刚刚出院,晚上就顶着大风出来奔波,身体怎么能吃得消?
    凛冽的风横跨过沿海干道,小刀子似的刮得人脸颊生疼。江修从车里探出头来,乌黑的头发被风扯得凌乱,刘海软软地搭在他额前,他对着方云晚勾了勾嘴角,只说:看情况,你别等我。
    窗户升起,遮挡住车里的人。
    引擎的轻响擦过耳膜,带走了车子和车上的人。
    方云晚站在原地,望着车子的尾灯消失在拐弯处,心里对江修的不舍忽然铺天盖地地延伸出来。
    他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过了这么多年,发生了那么多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依赖江修。就像记吃不记打的孩子,只要给他一点点的念想,他就忍不住要帮着说服自己,江修是个好人。
    于他而言,江修是最好的人,也是最坏的人。
    但好也罢,坏也罢,他们终究要奔赴各自的征程,各自的人生。
    今晚如此,今后也是如此。
    方云晚是比较早到达公司的。他到的时候,品牌部总经理周胜与副总经理孙其也刚刚到达,孙其让他立即登录舆情监控软件,设置了几套舆情监控方案,实时监控网络上对于此次事件的讨论情况。
    事故是前刚刚发生的,今天又是冬至,隅城有冬至举家吃汤圆的习俗。大约是大家还忙着陪家人过节,隅城本地的网络新闻和一些微博号、公众号里已经出现了对事件简短的报道,网友还没有加入讨论中。
    目前,这场意外已经造成了两人死亡三人重伤,随着时间推移,伤亡可能还会增加,势必会把昭阳地产推上风口浪尖。昭阳地产的品牌部主要侧重于业务营销,而发生安全事故这类负面事件若是处理不当,对颂文集团整体形象都会产生负面影响,还是需要从集团层面整体把控。
    因此,所有人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着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半个小时后,除了两位出差的同事外,品牌部全员到齐。大家在周胜办公室里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对今晚的工作进行了分工。孙其把所有人分成三组,第一组人负责实时监测并分析舆情,第二组人负责与昭阳地产保持联络,了解事件最新进展,第三组组人联系咨询公司,探讨事态不同发展下的应对方案。
    方云晚到公司后便开始做舆情监控,会议结束后,与另一名同事坐回电脑前,一起继续舆情监控工作。
    夜色渐深,所有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负责了解救援情况的同事时不时传来一些医院的伤员抢救进展,唯一值得的庆幸的是,暂时还没有新的死亡消息传来。
    大约晚上十一点,事故地点附近居民的家用监控摄像头拍摄到一段事故发生时的视频曝光后,被大规模转载,事件开始吸引网友的关注。
    视频中,本该坚固的建筑在狂风中轰然坍塌,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随即飞起满屏扬尘。观看过触目惊心的现场视频,评论区的留言便越发离谱起来:有说南湖项目因为地基塌陷整体倒塌的,有说现场作业人员五十余人全部被困的,有说是工程爆破失误伤及无辜的
    各种猜测层出不穷,没过多长时间,带着「南湖地块」「昭阳地产」「颂文集团」等关键词的词条相继登顶热搜榜。
    检测到舆情出现波动,方云晚立刻向部门领导汇报当前舆论进展。他把打印出来的纸质报告送进部门经理办公室时,领导们正在开线上会议。
    周胜示意方云晚留下来,他迅速翻了翻递进来的材料,飞快扫视过方云晚用荧光笔标注的信息,在一轮现场情况介绍的空档,插话进去:我拿到一份舆情监控报告,目前事件已经引起关注,热度持续攀升,江总,小宋总,我们是否需要发布一个对事件进行简要通报的公告?
    原来江修也在线上。
    方云晚盯着开着公放的电话,仿佛透过电话线就能见到江修。
    所有人都静默了片刻,江修低哑地声音响起:我个人觉得,适时地透露可公开信息,应该比任由网友们盲目猜测要好。咨询公司老师有什么建议?
    公关咨询顾问也在线上参会,方云晚已经通过微信将电子版的舆情监控报告发给了他们。他们思考了片刻,也认为此事既然已经发生并引起关注,相关的公告宜早不宜迟,建议先由昭阳地产发布事件的公告。
    半个小时后,经过重重审批,公告定稿,昭阳地产官方账号进行了发布。公告开门见山地承认网传的作业意外确有其事,简明扼要地简述了事件当前的情况,最后向大家的关心表示感谢,并表明当前全力救治伤员,后续一定彻查事件原因的决心。
    官方公告一出,此前的谣言短暂的偃旗息鼓,终于有了片刻的宁静。
    这一夜,善良的隅城百姓熄灯睡觉前,在各个网络平台上发出一张张蜡烛的图片和表情,为此次意外的死者默哀,伤者祈福。
    后半夜,旁观者陆陆续续进入梦乡,各个平台上关于事件新的帖子、新的评论已经越来越少。明天崭新的阳光落下来的时候,也许今天夜晚里发生过的这些事就会被人遗忘,人们会被新的事物吸引去注意力,而这个冬至夜晚里,曾为某个陌生人而迸发的愤怒与感动,会像阳光下的雪人一样,不知不觉地消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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