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回魂就动了一夜的脑筋,秦念久脑子都钝了,有些转不过来,起身伸了个懒腰,想那么多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原以为处理了罗刹私,这事就算了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想管到底,谈风月似有几分意外地看着他,你不是要去替自己敛骨?
    送佛送到西嘛。至于敛骨天下之大,也不知道要从哪儿开始找秦念久拍了拍后摆上的尘土,不在意地答道,就从红岭开始好了。先找个地方落脚,再占一占卜一卜,总会有眉目的。
    天已大亮,他把黑伞撑好,严严实实地遮着自己,转身看向谈风月,客套地问了一嘴,仙君一起么?
    谈风月行走世间五十二年,向来不爱给自己添麻烦,耐着性子处理了罗刹私的事已是破例,也不缺那点功德,可他看着眼前锦衣黑伞的人,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秦念久只当他是心系苍生,颇为欣慰地看着他,心道这人虽然看起来冷,实际上还是挺热心的嘛。
    他这么想着,刚想开口调侃他两句,就见谈风月突然伸过手来,微温的指腹抚在了他的颈间。
    !秦念久被他的动作吓得一炸,尾指又烫了起来,手里的黑伞不由歪了歪,霎时被漏下的日光灼得皮肤一痛。他赶忙把伞重新打好,你你你干什么?!
    这人怎么总是一惊一乍的,谈风月无语地看他,你脖子上的伤。素心诀。
    早先被银扇切开的伤口虽然不深,却依然是破了,有细而淡的黑气不断从中溢出来,不细看不会发现,但若是被人看见了,还是怪渗人的。
    哎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漏气的秦念久伸手捂上脖子,才发现那道细口已经愈合了,不禁生出了几分感动,多谢仙君!
    这人难道忘了这口子就是他割出来的吗?谈风月愈发无言,心道这人莫不是个傻的,却还是淡定地应了声,客气。
    话音刚落,一只冰凉的手就覆上了自己的眼。
    素心诀我也会,礼尚往来。秦念久笑嘻嘻地道,你这眼睛被洛青雨哭得,跟桃子成精了似的
    股股清凉之意冲刷过双眼,眼眶处原本的闷涨感霎时消退,谈风月不禁生出了几分诧异:素心诀虽然简单,要不念咒不掐诀地应用起来也仍是不易,这人却能用得如此得心应手,修为该是不在自己之下才对。
    不过一个闪念的时间,秦念久松开了手,很是满意地看着他那双消了肿的桃花眼,心道还是这样看着顺眼些,视线又稍稍一垂,拿指腹点上了他的下唇。
    逗鬼差逗久了,他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脑子一抽就把话说了出去,还有你这嘴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怎么了呢
    谈风月被他按着嘴唇,眼神冷冽地一挑眉,被怎么了?
    他的嘴唇形状生得十分好看,教人忍不住地想要看他笑,只是他却惯常没什么表情,此刻下唇被咬得破了,微微肿着,结着一层暗红的薄痂,看起来很有几分危险的味道。
    没怎么没怎么,只是看着怪扎眼的这风月老祖虽然思维行事总有些不着调,气质却像个谪仙似的,秦念久哪敢拿话本里的污言秽语来揶揄他,干笑着收回了手,好了。
    谈风月冷冷呵了一声,拿手背一擦嘴唇,抬眼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指了个方向,走这边。
    一路都是山岭,景色称不上绝美,看着也叫人觉得心里舒坦。
    哎,你说,秦念久闲闲地转着伞柄,偏头与谈风月讲话,这溪贝村人的眼翳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莫非这世上真有不留痕迹的咒术?
    人都已经死了,再去纠结原因也是无用。谈风月并没把这事太挂在心上,只是听他问了便答话,许是施术人的修为在你我之上。
    秦念久怪怪地看了他一眼,心说在我之上就算了,在你之上的修者还会有闲心对一个小山村出手?
    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只好把疑问暂压在心底,转而把注意力放到了谈风月身上,哎,你说你记忆中的那个人影是男是女,高矮胖瘦,当真一点特征都不记得了?
    谈风月没看他,骗你作甚。
    秦念久啧啧感叹,满是同情。又想了想,道:你可曾试过卜卦?虽然占不出个具体形象来,但算算所在的方位,总还是行得通的
    当然试过,谈风月慢慢扇着银扇,占过数回,答案都是无。
    说不定是你不精此道呢,我来试试。秦念久对自己的占卜之术还是有颇几分自信的,顺手从一旁的树枝上捋下几片树叶,来,站着别动。
    这人下指令时无端地带着几分魄力,谈风月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树叶劈头撒了一脸,
    秦念久有些忍俊不禁地看着他头顶树叶的狼狈模样,咳了一声,占卜嘛,要有相关的物件作媒介才能算的准
    言下之意,就是把他当物件了。
    充盈鼻间的全是树汁清苦的气味,谈风月黑着脸,看秦念久一本正经地凑了过来,专心地瞧着树叶的分布。
    他凑得极近,温热的鼻息都快扑到了他身上。谈风月有些不自在,强忍着劈开他的冲动,任他盯着没动弹。
    半晌,秦念久低低道了声奇怪,喃喃道:怎么也是无?
    只要在这三界之内,五行之中,都应该能算得出来才对他替谈风月拈掉了身上的叶子,该不会你要找的人已经魂飞魄散了吧?
    自觉这推测挺对,他点了点头,你也说了,你要找的是个美人,自古美人多薄命嘛是不是这个理?
    心说不愧是在阴司待了六十七年的失忆老鬼,讲话还真是直来直去,半点不考虑听者的感受。谈风月没跟他计较,只皱眉展开银扇,挥散了身上的树汁气味,转身就走。
    哎
    看他的反应便知道自己是说错话了,秦念久不由有些心虚内疚,赶忙伸手想去拉他,一股陌生的感觉却骤然袭来,让他整个人倏而失了力气,身体一软,垮了在地上。
    谈风月原都已经走出十数米了,又被身后异常的动静叫住了脚步,满带不耐地回过头,又怎么
    只见那不会说话的人跪跌在地上,起不来了似的,遮阳的黑伞滚得老远。
    太阳正好,秦念久被明亮的日光灼得魂体生疼,又没力气去拾那黑伞,恨不得将整个人缩成一团,却蓦地被人揽腰抱扶了起来,头顶罩下一片凉荫。
    谈风月一手撑着黑伞,一手揽着秦念久,蹙起了眉头,怎么回事?
    漆黑的伞面隔绝掉了日光,身上的痛感渐退,四肢却仍是发软无力,秦念久虚虚捂着腹部,借谈风月的力勉强站直了身体,连话音都有些发虚,好像是中了什么咒术
    怎么可能?!谈风月眉头锁得愈紧,沉声问:哪里感觉不对?
    说不上哪里不对,就是没力气秦念久运气检视了一遍周身筋络,却没发现任何问题,不免有些慌了,修为再高的道者,也不至于能下咒于无形吧?
    不该有人能在他眼皮底下施法,还让他觉察不出异样。谈风月把黑伞定在空中,一把抓起秦念久的手腕,四指扣在了他的脉上。
    片刻,他表情一言难尽地松开了手。
    秦念久瞧见他的表情,顿时更慌了,一连抛出三个问句,怎么?是出了什么问题?能解吗?
    谈风月不想说话,把黑伞塞回了他的手里,以银扇驭风,在脚下画起了咒阵。
    怎么了这是?秦念久一看他画的是缩地成寸,只当是情况严重,他要抛下自己跑路,当即大惊失色,别呀!咱们虽然交情不深,但好歹相识一场仙君!谈风月!老祖!老谈!谈弟?
    还说没力气,这不是嚷得挺来劲的么。谈风月被他叫得头昏,揽在他腰上的手臂狠狠一收,别吵。
    秦念久本就没什么力气,被他勒得眼前一黑,艰难地挣扎了一下,不是,你要走,好歹先把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告诉我,我也好想办法啊
    谈风月十分克制地把白眼弱化成了冷眼,两道视线凉凉地扫过去,一字一顿道:你是饿了。
    第十一章
    红岭山城地处西南,是联结着几座大城的中转主城,昼夜都有车马商队进出落脚,十分繁华。
    已近正午,倾城日光劈头盖脸地泼洒下来,烘得如织行人头顶发烫,道路两旁卖冰饮凉茶的铺子叫卖声不绝。拖车的马匹打着响鼻,踏起几缕细细烟尘,被天光烤得微微一闪,又飘飘然落回了地上。只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幅热闹景象,却无端有几分焦灼的郁气暗涌。
    城门边一间小食铺子前,有两人相对而坐。
    一人穿着身青衣,正拿银扇为自己送着凉风,另一人颈间卡着一柄破旧的黑色纸伞,姿势极尽懒散地歪身坐着,活像被抽了骨头。
    要说晴日里打黑伞,该是怕热得很,可他面前却摆了十数样点心小吃,全都丝丝冒着热气,光用看的都觉得烫眼睛。那人半点不觉似的,左手执筷右手拿勺,左右开弓,风卷残云般一刻不停地往嘴里送东西。
    送餐的店小二打小就在店里帮忙,招待过的客人无数,也甚少见这阵仗,小心翼翼地把刚出锅的馄饨汤往桌上一放,绉纱馄饨,您吃好!
    就赶紧撤到了一旁。
    秦念久看了那小二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拿匙羹舀起一颗绉纱馄饨,呜嗷送入口中。
    馄饨馅是拿猪肉虾仁伴着猪油捏的,清汤里撒了些胡椒,味道着实不赖。他尝不出猪肉虾仁胡椒,只觉得这东西早六十七年没吃成,实在可惜。
    谈风月面前只摆着一盏热茶,头疼地看着他的吃相,心道这人莫不是饿死鬼托生,无奈道:吃慢些。
    才从人烛人灯罗刹私那儿过来,还能有这么好的胃口,实属奇才。
    馄饨饱含汤汁,秦念久被烫得舌尖发麻,嘶着舌头道:也太好吃了
    他在交界地里待了六十七年,无需睡眠也无需进食,不知饥饿感为何物,更不知道咽下食物的饱足感竟是如此能令人心生愉悦。
    你是不知道,我在那鬼地方待了那么久,都没人给我祭点吃的下来,他轻轻咬着舌尖,万分感慨,别人的祭品我又动不得,只能干看着
    说着,他满带感激地看着谈风月,还是老祖你好,赏我饭吃。
    三两句话扣下来,怎么突然就变成他请客了?
    谈风月看着秦念久,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用缩地成寸把他直接带进了城里,而没让他直接饿死在原地。
    油亮的木桌上摆着几小罐调料,是让客人随意取用调味的。秦念久眼皮一掀,伸手将小罐全都拿了过来,往馄饨汤里加一样尝一样,又一扬手往里加了大半罐的辣椒盐,直到清汤变成了浊汤,也面不改色地喝下了大半碗。
    此番作为,把一旁的小二看得胆战心惊,但怎么说都是客人,他也不敢多说什么,默默地缩到了墙角,垂头揉了揉眼睛。
    秦念久对旁人的异样眼光毫无所觉,只觉得尝什么味道都新奇,跟从来没尝过似的,不由奇怪,哎,你说我上辈子究竟是做什么的啊?
    要说是个天师老道,也不至于连饭都没吃过吧。
    这人是把味觉丢在阴司了吗?谈风月拿银扇半掩着脸,将语气中的嫌弃掩饰得极好,横竖不是个厨子。
    秦念久瞪他一眼,淡定地撇开了吃空的馄饨汤碗,又端了一碗杏仁糊到跟前,闲找些话来聊,哎,你这扇子该是个灵器吧,有名字吗?
    谈风月稍稍一怔。
    自他有意识起,这扇子就伴在身边了,他只觉得拿着还挺趁手,就把它当作了武器,却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垂眼看着手里的扇子,蓦地出了神,似有几帧朦胧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画面中有只手伸过来,将一柄流彩四溢的银扇递给他,话音模糊,起个名字
    秦念久看谈风月发怔,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呢,你这扇子有名字吗?
    画面与现实重合了起来,谈风月听见自己的声音脱口而出,拆心。
    看不清的画面中,自己似是笑了起来,还挑了挑眉,那就叫拆心吧。
    现实中的他肃着脸皱着眉,看着手里不似画面中崭新的银扇,有些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这扇子叫拆心。
    秦念久没发现他的异常,客套地夸了一声好名字,心中则默默腹诽:这人怎么看起来冰清玉洁的,却给武器起了个这么不正不经的名字,是想拆哪个姑娘家的心?
    又一转念,觉得是自己想多了,拆心应该是个狠戾的意味可又跟他的行事风格对不上,哪有人一副翩翩君子姿,却持着柄银扇去表演猛虎掏心的
    他被自己绕了进去,冥思苦想,余光瞥见墙边的小二又抬手揉了揉眼睛,便蓦地压低了声音,哎,你看那小二,是不是有点不对?
    原以为这人已经吃东西吃疯了,不想他居然还保留了几分清醒。谈风月回过神来,心里称奇,面上半点不动声色,他眼睛里有东西。
    虽然很浅很小,也不明显,但能隐约瞧见一点,是白翳。
    再细看街上的城人,不少也是如此。不过他们好像都还没察觉到自己身上异状,只不时会用力地眨眼揉眼。
    怎么连红岭城人都开始了,秦念久纳罕地咬着匙尖,不怪得那黄衣老道留着没走,估计是瞧出了不对劲,还想着要用那破符再捞一笔?
    温热暖甜的杏仁糊在口中丝丝漾开,他双眼微眯,食指在桌上点了点,下咒可是要背因果的,一出手便咒了一村一城的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作法,也担不起这因果的反噬吧
    反噬?
    他手指一顿,脑中灵光乍闪,想也没想地一把抓住了谈风月的手腕,如果就是反噬呢?
    谈风月正端着杯子垂眼喝茶,被他抓得一呛,小半杯热茶都泼了出来。
    收获了两记挟风碎雪的眼刀,秦念久干笑一声,讪讪地收回手,正了正坐姿,咳。你想啊,如果是反噬,是不是一切就都对得上了?情况蹊跷、没有咒术的痕迹
    谈风月拿丝绢摁了摁被茶水烫红的嘴角,先不说患了眼病的都是寻常凡人,不会施咒又怎么会被反噬;患病的有那么多人,红岭和溪贝一城一村虽然离得近,却也是隔着段距离的两拨人,难不成他们还能聚在一处,齐心协力地施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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