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施的术法,来人亦不是她所派那是谁?
    啊?秦念久问出了同样的问题,那是谁?
    话音未落,宫不妄面上已浮现出了那种她特有的茫然,待再凝神时,话题又被她揭了过去,北门到了。
    这北门位置极偏,所向着的根本是个山坡,并无道路通达。众鬼们自门边往城中排成了一列,接力般默契地转运着件件木箱。站在最末的亡魂一将箱子放至于门洞中,便依稀能见有几道人影伸手来将那箱子取走,姿态似乎十分轻松。
    宫不妄傲气凌人地端着银烟杆,恃着副富贵地主的模样叮嘱他们二人,留神着些,别让城人将东西跌了摔了,怕是卖了你们也赔不起!
    怎么会赔不起,我就罢了,我身边这位可金贵着呢秦念久先是揶揄了谈风月一句,又见宫不妄面上表情仍留有几分方才的松动,便顺着她的话抓紧问道:难不成这东西是预备送给什么贵人的么?
    宫不妄略一挑眉,话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犹疑,当然
    不等她当然出个什么来,秦念久看她一眼,抢着追问,哦?是哪里的贵人?
    紧接着又连珠炮般一连抛出了好几个问句,誓要将她问懵似的,这车马可是宫姑娘雇的?驾车也是亡魂吗?难道贵人不怕见亡魂?
    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些问句一个接着一个地灌入耳中,仿佛是在施展能惑她神智的咒,宫不妄眉头紧锁,表情异常空茫,想应答他所问,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脑子亦像被一并堵住了,想深思他所问,所有的问句却都归拢成了一句她为何从未想过这些问题?
    还是她想过,思索过,只是忘了?
    知道她会自行避过自己已死有关的话题,见她如此异状,秦念久心里已有了猜想:这车马的来历,兴许就与她的死亡有关!
    宫不妄紧皱着眉头,仍是茫然愣神,似正与自己纷乱的思绪作斗争,却听那沉默了一路的谈风月乍然开了口。
    宫不妄。他唤。
    姓名是人身上所自带的一道魂咒,因而招魂时最先要喊的就是所招之人的名姓宫不妄一霎回神,如梦初醒般看向他,嗯?
    既然与她身死有关的话题不能谈,那就绕过便是。他眼睛看着来往运送木箱的亡魂,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宫城主可是记性不好,常会忘记些事情?
    无故枯守在这城中近六十年,宫不妄多少也有些意识到自己身上哪里不对劲,但她与这冷面男子仅在进城时对话过一回,不甚相熟,亦对他不大有好感,只心藏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便干脆地挑眉否认道:怎么会。
    谈风月轻轻打着扇子,风轻云淡地激她,哦?可进城时,我问城主这城为何要叫青远,城主却答不上来。
    他何时问过这话?宫不妄又轻蹙起了眉,断不愿承认自己忘了,冷声道:是你忘了吧,我明明答了你,是因为这城临近青江江源,青江常犯洪灾,因而起名青远作镇水之用,寓意青江水长而细远,是为平安。
    啊,原来这么讲究秦念久看出这老祖是想试探她究竟记得多少东西,也跟着掺和了进来,这么说,宫姑娘的名字也有说法了?
    对上秦念久,宫不妄的态度明显要好了许多,略带着些自傲地点了点头,不妄语、不妄动、不妄为。
    看来这些无关痛痒的事她都还记得清楚明白奇怪,奇怪。既然昔日青远是寓意着平安谈风月话音仍是淡淡,自言自语道:又缘何会变为今日的鬼城模样?
    宫不妄猛然一愣。
    这回她没有怔住,眼神也没变得空茫。
    于她而言,这仿佛是件天经地义、再正常不过的事,她竟从没思考过对啊,以前的青远可不是这番模样,有城人逗她玩耍,有孩童陪她嬉闹,有沁园给她做衣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不等她再深想下去,那冷面男子略带着些懊恼似的开了口,我还道城主与我们二人一样,皆是记忆有损,需外借些法子才能回忆起些许过往看来是我自作聪明,猜错了。唐突了城主,抱歉。
    说罢,他羞愧捏了捏鼻梁,再无颜站在这儿似的轻拽了秦念久一把,拿扇子指了指正忙碌的鬼众,光在这闲站着不出力似乎不太好,我们也过去搭把手吧。
    哦,也是。虽然不知道这老祖演的是哪出,但配合着应了总是没错。秦念久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身后的宫不妄冷声开了口。
    等等。
    宫不妄面色寒极胜雪,声线亦极生硬,你方才说,你们二人皆是记忆有损?
    秦念久心道一声糟糕,这下玩砸了
    却听那宫不妄语带犹豫地续道:那能助你们回忆起过往的,是个怎样的法子?
    第四十四章
    虽已这么问了,宫不妄却仍是不愿直接承认自己身上有问题,轻咳一声扭过了头去,欲盖弥彰地补充道:只是听着新奇,故而一问罢了。
    见她已上了钩,大功告成,谈风月再懒得开口说话,一敛面上扮出来的羞愧,冷冷淡淡地给秦念久使了个眼色,便功成身退地躲到了一旁。
    不是,怎么就把烂摊子甩给他了?秦念久无言以对地偷瞪了那老祖一眼,打着哈哈转回了身,唉,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占占卜卜、周游各地寻寻线索,再借能入梦的术法一观过去而已
    周游各地以寻线索?如此,便也不怪得他们一开始会误入青远城了宫不妄心中怀疑稍减,又问:你是阴魂,不记过往实属正常他又是因何损去的记忆?
    秦念久把手一摊,这不是正陪他找原因呢嘛。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来,谈风月便又想起了那个怪梦,表情顿时阴得滴水,撇开了脸去。
    自曝弱点可教人生出亲近之感,境况相似又易引人生出惺惺相惜之意,宫不妄听秦念久答得坦然,又把谈风月面上的表情当成了是寻原因而不得的郁郁,心间不免更信了几分,进一步问道:那,可有些眉目了?
    虽然目的是要套她入局,但若将话答得太满,未免会引她生疑这么想着,秦念久便如实答了,只稍微有一些,更细的还得继续寻寻。
    他面上神情、所答之言皆是滴水不漏,宫不妄神色略有几分动摇,迟迟没再说话,只垂眼轻转着手中的烟杆,似是在作权衡。
    都已到了这个地步,还不如直说得明白些。秦念久稍一思索,单刀直入道:实不相瞒,老咳,谈风月之所以会有那样的猜测,是因为宫姑娘常忘记与我说过的话,尤其是在提起往事的时候似有忘症一般。或许姑娘自己都没发觉?
    这二人虽然来路不明,却都是立过毒誓的。言语有灵,立誓便不可违若是抵上生生世世不得为人、不得好死这样的代价只为害她,未免太过不值当了些。宫不妄仍是不语,却终于转眼看向了秦念久。
    不语,便是默认了。终于拉她上了贼船,秦念久稍松一口气,故作感慨地啧了一声,我们三个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宫不妄只冷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话。
    既已诓她上了船,秦念久本想提出不如先从那城外诡异的车马查起,又怕引得她忘症发作,教这大段的工夫白费,便按捺住了心急,将话绕开了,咳,经验之谈啊占卜之术见不得准确,这青天白日里也不好入梦,我看咱们还是暂且把这事搁一搁,先把手头上的活儿做完吧。哎,老谈,不是说要帮着运货么?
    闲在一旁吹风的谈风月:
    他怎么就忘了这阴魂还有重尽职尽责的心性呢。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秦念久一眼,终是认命地走了过去,嗯。
    是想接着运货的由头靠近那车马探看也好,是应了这活儿便要专心完成也罢,秦念久半点没偷懒,撑着柄黑伞事必躬亲地跟着亡魂们跑前跑后,谈风月亦在门边寻了个位置站好,屈尊纡贵地借了股风来,帮着将一个个箱子运至结阵之外。
    他们那厢正忙活,宫不妄是万不会亲自参与进去的,只远远地倚在树旁监看他们忙碌,眼中仍存着几分疑心警惕。
    时间随着劳作缓缓流逝,一个结阵,似是划分出了城里城外两片天地。似能吞噬光亮的漆黑门洞之中依稀能看见有绰绰人影往来。秦念久一手撑伞,一手抱着个木箱小跑至门边,才将箱子放到门洞之中,便见有几双手伸来,迅速将那箱子拖走了。
    见宫不妄站得挺远,他歇了口气,伺机压低了声音问站在门边的谈风月,怎么样,可有发现什么其他不对的地方?
    排成一列的亡魂仍在接连往门洞中放着箱子,谈风月看着那件件木箱凭空消失,略带不满地扫了秦念久一眼,我们在里,那车马在外,能有什么其他的发现?
    我倒是想直接出去看秦念久闷声闷气地道,可那宫不妄还盯着我们两个呢,这个节骨眼上往外跑,她定要以为我们是为了逃出城去才拿话骗她那不就功亏一篑了么。
    若真只为出城,这都已站在门边了,直接闯出去也不是不行,偏偏三九的禁制还未找到办法解除看来今日是查不了外头那蹊跷的车马了,他头疼地拿手磕了磕额头,哀哀一叹,骂了声烦人,她那忘症也是麻烦得很,一碰见要紧处就犯病别说是诓她让我们去查那车马,我都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勾得她把今日所说之事全忘干净了!
    的确麻烦谈风月忖了忖,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正嘀咕着,宫不妄身形一晃,倏而出现在了他们身侧,冷声道:你们在鬼鬼祟祟地聊些什么?
    偷懒被抓了个正着,秦念久略感心虚地没出声,谈风月却十分诚实地开门见山道:聊你。
    哦?宫不妄一挑眉,聊我什么?
    聊城主的忘症。谈风月不紧不慢道,既然要想办法帮城主寻回些记忆,势必得先获得城主的首肯可若是城主连这都忘却了就有些难办了。
    确实。宫不妄微微蹙起了眉,听他道:不过,这也有解。
    这人真是莫名惹人生厌,连说句话都要卖关子宫不妄眉头未展,眼神微冷地看着他,怎么解?
    好说。最简单也最笨的法子,谈风月缓缓打起了扇子,写下来不就行了?
    亦步亦趋地跟着宫不妄一路走回了不妄阁。实在不难看出她偏爱红色,红妆红唇,身上件件红衣不重样也就不说了,就连所住的这不妄阁亦是处处缀红,纱幔、瓶花、屏风放目望去皆是红色主调,一脚踏入阁中,仿佛像是于大喜之日踏入了新房。
    阁顶至高处建成了凉亭的样式,数根大红廊柱支着琉璃飞檐,四围透风,栏上满种红花,正中搁有一张红木方桌。秦念久与谈风月置身于这一片通红之中,无言地并肩坐在桌旁,一会儿自高处望望风景,一会儿四处打量阁内的各样摆设。宫不妄则坐在他们对面,正埋头奋笔。
    不多时,她面色称不上和善地搁了笔,将纸上墨迹拂干了,递予两人看,这样?
    低头看去,纸上字迹如她人一般,笔锋凌厉,傲气十足,大致记述下了她发现自己记忆有损,或有忘症一事,又简写了几句由谈秦二人提出的解法虽然内容简略得属实敷衍了些,却也足够了。
    秦念久嗯、嗯几声,将这张犹如赦令的纸页小心地放至一旁晾着,又想了想,另拿过了一套纸笔来,提议道:既然是要帮宫姑娘寻些线索,自然是要问答的。宫姑娘常不记话,万一说到哪儿突然忘了,对话就断了不如都记下来,姑娘自己看着也清楚?
    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可这架势怎么宫不妄秀眉一蹙,倾身前去夺了他手中的笔,不悦道:你当是在审犯人?我自己记!
    是他欠考虑了。秦念久无不尴尬地把纸也推给了她,你记,你记。
    光是发现自己身上出了问题就已足够令人烦躁,还要像被提审一般听问宫不妄冷哼一声,强忍不耐地悬提起了笔,问吧。
    话又说回来了,问些什么好呢。车马问不得,十二岁后做什么去了问不得,所等之人是谁也问不得一问一答的方式确实过于像在审讯犯人了,秦念久怕惹她反感,用上了较为随意的语气,仿佛只是在与她闲谈,宫姑娘除了青远,可还有去过什么地方?
    问这个做什么。宫不妄皱着眉将他的问题记下,边写边答,东至武安、西至悯水、南至远沙、北至伯岭她一连报出了数个地名,直至把自己给写烦了,将笔啪地一搁,山河万里,御剑而行至远不过两日的路程,能有哪儿没去过?
    御剑?一直在旁分心看风景的谈风月转回了头来,秦念久亦讶然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问:是去游历?
    这话问得十足可笑,宫不妄看他一眼,冷嘲道:我怎会有那个闲心,当然是去
    当然是去做什么?
    眼见她又要陷入空茫,秦念久忙伸出手去轻拽了她一把,别想了别想了,说些别的吧。比如生怕一个弄不好又惹得她惹犯病,他十分为难地择了个较为安全的话题,呃,姑娘小时候的事儿?
    嗯。
    头隐隐作痛,宫不妄神情恹恹,也不想再开口了,只以手抵额,自顾地提笔将些琐事记在纸上。
    昔时青远,城市虽小,却足够繁华,逢年过节更是热闹。爹爹会将她架在颈上,与娘亲一同去逛会赏灯。灯光繁彩,人影幢幢。
    爹爹是城主,她是家中独女,备受疼爱,所吃所穿所用,样样皆是上品,富贵无忧。
    就连云游至此的道者见了她,亦夸她灵台澄明,根骨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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