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秦念久歪头看他,什么办法?
    谈风月道:实话实说。
    秦念久:
    不等这阴魂跳起来作势要打他,谈风月不慌不忙道:当然也要看怎么个说法,要说出几分他冲那洛姓一家人偏了偏头,你看他们家媳妇。
    秦念久闻言,一头雾水地探头往那边望了一眼,先还没看出什么异常,待再细看,便看出了些微不一样来。
    那洛家媳妇忙着哄劝自己丈夫,双手搭在他胳膊上,露出了两截白生生的手腕来,似有些虚肿,不时还会轻轻皱眉,拿帕子按按嘴唇,又不时收手去扶腰侧,神情也似带着些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
    秦念久收回视线,略有些不确定地道:她这是有喜了?
    谈风月点了点头,且看她的面相,左泪堂较青,该是个女儿。
    说罢,他将秦念久拉近了几分,又将三九扯了过来,低声与他们细说了一番解法。
    大概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大一小懵懵懂懂地点了头,再看刑台那边,已到了行刑的时辰。
    官大人宣令,刽子手大步向前,取了犯人们的白布头套,将他们盘在脑后的头发一拽,迫使他们仰起脸来对着民众,是谓叫大家验过,一旁有帮差躬身送上被烈酒淬过的钢刀。
    钢刀起,寒光乍闪,钢刀落,骨肉乍分,鲜血泼扬,人头骨碌滚落,由帮差拿白布袋稳稳接住。每斩杀一人,镇民便纷纷拍手叫好,直至最后一个拐子的脑袋也分了家。
    见那帮差已拎着被染红了的白布袋在往杆子上串了,总算了却一桩心事,秦念久长松了口气,不自觉皱起的眉头也舒开了,转头看向三九,这下他话音一顿,又把眉头蹙了回去,重新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是,你身上的怨气怎么没消?
    难以置信地将三九翻来揪去地看了一番,见他仍是那副浅怨绕身的模样,秦念久慌忙一拽谈风月,怎么回事,我们抓错人了?不是这帮拐子?
    谈风月看着兀自垂头不语的三九,正要说话,却听人群突然一阵喧哗,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从中挤了出来,扑至刑台前,口中哭喊道:只是杀头?只是杀头?!怎么不是千刀万剐!怎么不是腰斩!怎么只是杀头?!
    哭喊声中,旁边有人劝:杀都杀了,消停些吧!
    旁边有人骂:人都抓了杀了,你现在跳出来说又有什么用?
    旁边有人笑:你自己要卖儿子,拿钱去赌前日都还见你在打牌呢,别是昨天看见了告示,才晓得儿子是被拐了吧?啧,这下才知道哭
    旁边有人帮:别这么说了,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是那伙人骗她,说要送她儿子去做仆役,我看她也实在是养不起了,才出此下策的
    那妇人的眼睛已被哭得肿成了一条缝,虚虚眯着,没辩解也不回嘴,只不住地对着刑台叫骂,直至被一旁的差役使蛮力架了起来,也仍是挣扎着哭骂不止,藏在怀里的赌筹散落了一地,被泥裹了,被人踩断了,被其他爱赌的眼疾手快地摸了去
    一场闹剧。
    秦念久看得无言,袖子却蓦地被拽了拽。
    是三九。
    三九将他的手臂一抱,又紧紧攥住了谈风月的袖口,头也不回地拖着他们便走。
    愣愣地被拖着走出了几米开外,秦念久才想起来开腔,三九
    开了腔,又不知能说什么好,他闷闷地止住了话音,却发现三九身上的怨气不知何时竟已消失无踪了,不禁讶然,你
    三九仍是没回头,只顾拖着仙君鬼君闷头直走,自言自语道:其实一回到沁园,我便模糊想起来了些。
    阿娘她并不太宝贝我,她最宝贝的是她的那些赌筹。
    总是鼓鼓囊囊地塞在怀里藏着,是我碰都碰不得的怀里也当然躺不得了。
    我先就总是在想,究竟是我的份量重些,还是那堆破牌子重些?
    啧,也不知她把我卖了,能换得几枚回来。
    远远地,刑台那边还在喧闹,他却一次都没回头,只喃喃自说自话,不重要了。只要我不回头,她便没捡回那些赌筹来
    第五十五章
    沁园的夜一如青远的夜那般静,却远不如青远的夜那般美。
    偏僻处的一个角落中,一丛火光烈烧,青衣人闲闲立在树旁,红衣人懒散坐在树下,接连往那火堆里掷着各样式的衣裳。
    还是前面那件白的好,素净。谈风月点评道。
    略有些乏了,秦念久揉揉眼睛,满不赞同道:我倒觉得这件鹅黄的才好,小孩儿嘛,嫩生。
    谈风月凉凉扫他,要嫩生,怎不直接让他穿件红肚兜得了。
    红肚兜?秦念久还以他一个白眼,是让他去梦里扮座下童子,又不是让他去扮红孩儿来,再试试这个蓝的。
    三九苦着脸垂手站在火堆旁边,火舌每舔尽一件衣裳,便会有一小股旋风将灰烬卷起,将腾起的灰烟吹送至他身上,氤氲成雾,待烟雾散去,衣裳便换成了。
    如此一件换过一件,再一次按秦念久的指示原地转了几圈,抬起胳膊又放下,各方位展示了一遍身上的衣服,三九有气无力地哀哀道:就这件吧,我看蓝的挺好
    秦念久细看过一圈,还是摇了摇头,衬得脸色都发青了,不妥不妥。再换那件姜黄的看看?
    心说我这脸色分明是累青的,三九无言以对地看着那烟雾再度腾起,将姜黄的短衣换在了自己身上,撇着嘴抱怨道:这是把全沁园的衣裳都买空了么
    又见谈风月摇摇头,道了句再换换,不觉两眼一黑,
    晚风徐徐,眼见烧剩下的黑灰碎布都快把那丛火焰给堆熄了,身上的衣裳仍是一件接一件的换,三九一脸泫然欲泣,终于听见仙君鬼君齐齐说了声好、这件不错,不由得精神大振,兴奋地低头看去,却见自己身上所穿的这件与最最开始的那件无甚区别,同是素白的,不过多了几道流云暗纹而已,不禁两眼更黑了,一咬牙一跺脚,气道:你们耍我玩儿!
    哪里!秦念久好笑地轻咳两声,摸了摸他的头以示安抚,这不是呃他略作思索,挑了句稍微沾边的俗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三九生无可恋地把衣裳穿正了些,略有些委屈地抬眼看向秦念久,为什么是我去,而不是你们去都已是托梦了,直接扮成那洛姐姐的模样,与他们好好告别一场,不是更好嘛?
    不好不好,秦念久连连摆手,假扮的洛青雨又不是真正的洛青雨,怎好去与她的家人诉别,冒领亲恩?还是得要你去你既是沁园生人,他们多少看你面熟,又是呃、咳
    他怕触及三九心伤,稍噎了一下,谈风月便自然地把他的话接了下去,又与那洛青雨一样,同是被奸人所拐去的,因而由你去与洛家人说明,是为最好不过。
    没等三九再辩上几句,他又接着问道:教你的说辞可都记熟了?
    三九只好点头,记熟了。
    他脑筋一贯活络的,记东西也快,掰着手指将几个要点拣了出来,摇头晃脑地背予谈风月听,先前我大闹运通一事,亦是仙人授意惜洛青雨被拐后遭遇了不测如今奸人已死,她也当能安然入轮回亲缘未了,总会再续前缘
    明明已将这套词记了下来,但要在仙君审视的目下背过一遍,他难免还是有些紧张,咽了咽口水,话音也磕绊了起来,哦,还有,呃要给她立一个衣冠冢,就立于立于
    见他卡了壳,谈风月适时提醒道:镇子东南
    那是他仙君早些时候勘算好了的一处福地,三九立即顺畅接了下去,镇子东南角,右靠山林处,生有丝茅草的一片阔地
    耳听着谈风月与三九父慈子孝般地一考一答,闲下来的秦念久长长打了个呵欠,倦倦地偏头望着月亮出神。
    是那老祖早些时候出的主意。
    说来也怪他,好巧不巧地胡诌了一句在西,直将那洛青雨安进了流离城中,一棒子击碎了洛家人心中残存的希望上回在常满绣坊见着洛家人的时候,便见那洛夫人面上有了早衰之相,今次远远见着了她,更是已显出了将亡之兆,怕是要不好了解释是没法与他们解释的,亦不好将实话全盘与他们托出,还不如给他们织一场真假掺半的美梦,瞒下洛青雨的死因,只交待她经已归西的事实,再以续缘一说给他们留些盼头
    左右洛青雨确实已死,还正在那裂分红莲地狱中受难,若有亲人能为她立冢,予她烧祭,多少也能给她积下些福德,待她真正再入轮回时,便也多少能得些荫庇,投个好胎,实是最为妥当不过。
    虽不知成效如何,姑且先这么试它一试吧。秦念久昏昏欲睡地撑着头,听三九问谈风月:那我该说我是哪路神仙座下的童子呀?
    谈风月瞥了那正犯困的阴魂一眼,随口道:就说是九凌天尊座下的吧。
    三九点点头,暗暗记牢,又在心里将那套词默背了几遍。谈风月替他理了理衣裳,翻好袖领,而后轻推了一记秦念久,劳天尊大驾,将他送入梦中吧。
    已是夜深人静时,又是月下屋檐上。
    单论夜景之美,是十个沁园也远抵不上一个青远的。没了那折着月光的满城琉璃,只有满眼黑秃秃的瓦顶,如一潭死水般蛰伏在黑夜之下,谈风月与秦念久就坐在常满绣坊的屋檐上,靠这浓黑的夜色隐蔽了身形。
    三九已被送入了洛家人的梦境之中,若放在平时,身侧阴魂定要忧心忡忡地跟他叨叨上一串:不知成功了没,不知三九扮得像不像,不知他词背得熟不熟,不知他有没有说漏嘴,不知洛家人信了没有
    但此刻这阴魂却像是困得有些蔫了,只虚着眼睛抿唇不语。他拿黑伞撑着下巴,脑袋左右轻摆着,又捱不住困似的一点点往下垂得愈低。
    想他连夜未眠,又是查阵又是与宫不妄打斗,刚还送了三九入梦,该是确实累得很了。谈风月难得善解人意地没闹他说话,只兀自忖起了一会儿要去哪里落脚,才能让这阴魂好好歇息一下,肩头却蓦地一重
    当真是困得狠了,黑伞单薄,摇摇晃晃的也抵不住自己,秦念久意识模糊地轻皱着眉,寻见了个物件便往上一挨,含混地咕哝了一声借我靠靠,便昏沉地阖了眼。
    谈风月愣怔地看着这突然就靠到了自己身上的阴魂,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抬手将这阴魂推开,只是手刚碰到了他身上,却又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化推为拉,将他揽低了下来,放他在自己腿上枕好。
    这老祖身上的温度远不似他外表看起来那般冰凉,闭目浅眠的秦念久只觉得枕上了一片暖软,教他不自觉地舒开了轻皱着的眉头,连呼吸都放轻缓了许多。
    自己都闹不清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谈风月垂眼看着自己怀里睡熟了的阴魂,连搭在他身上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换作平常,他可没这善心,也没这耐心,但眼下就好像那柄银扇,他觉得趁手,便将其充作武器用了下去,此时的他揽着这阴魂,亦觉得还挺趁手,便这么揽了下去。
    就当是在日行一善,攒功德吧。
    话又说回来了,这阴魂怎么像是对他毫无防备似的,能在他腿上睡得如此安稳也罢,总比计较着那什么仙鬼有别,与自己生出嫌隙来得要好。谈风月微微低着头,视线借月光瞟向了阴魂的侧间那被宫不妄下狠手掐出的淤痕仍在,紫红泛青。
    又是鬼使神差般地,他将手轻轻覆了上去,片刻后抬起,大片淤伤皆淡化散去,化了无形。
    咳,这便是日行两善了。
    消去了淤伤,他心内不觉舒坦了许多,挂在这阴魂身上的视线却仍没挪开。
    饶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阴魂容貌日日细微变化,着实变好看了许多。
    那陈温瑜死时约莫双十年纪,面上仍保有几分稚气尚未脱去,两颊饱满,唇珠丰润,是张偏清隽秀气的长相,而这阴魂的本貌却要英气许多,眉如墨画,睫似鸦羽,鼻梁高挺,颌缘线条分明,睡时双眼紧闭,偏薄的嘴唇亦轻轻抿起分明是一副偏冷峻的长相。
    谈风月的视线在他面上流连过一圈,又落回了他抿起的唇上。
    自打他们二人相识起,这阴魂便大都是时时笑着的,或勾唇、或咧嘴、或冷嘲、或皮笑肉不笑表情不可谓不丰富。乍看他嘴角没了弧度,谈风月竟似觉得有些不习惯,又莫名似觉得有些不舒服,教他不自知地蹙起了眉来,伸手上去轻轻摁住了那阴魂的嘴角,稍往上提了几分,将他摆弄成了个笑模样,这才觉得顺眼不少。
    大抵是已睡得沉了,经他如此作弄,这阴魂也仍是没醒,呼吸依旧绵长。谈风月挑了挑眉,松开了他的嘴角,原搭在他肩上的手小心地往下挪了几寸,覆上了他的手臂。
    这阴魂所穿的是霞烟缎,摸在手中确如霞般轻软,如烟般丝顺,只是他手臂处裹有层层纱布,是隔着衣裳也能摸出来的粗硬。
    如果不是他连日来不时提醒着这阴魂要换药,这条胳膊怕是早就要废了。谈风月微微摇了摇头,视线继续往下游弋,放在了他微蜷起的手上,手也随后游了过去,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
    他们向来互相拉扯惯的,却鲜有这么手直碰手的时候初见这阴魂时,他才刚换上陈温瑜的少爷壳子,那陈温瑜一看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类型,手指手掌均是白净细嫩横竖这阴魂已睡得死了,谈风月动作也放开了许多,拿手指顺着他的指尖划至了他的虎口,在他掌心打了个转,又滑到了他的指根,果然都已结出了层薄茧,想来该是也随魂生出的转变。
    从这阴魂所使的招式来看,便不难猜出他生前也是用剑的,今时一探,果然如此。谈风月一手撑头,一手闲闲划弄着这阴魂的手掌,又蓦地顿住了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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