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差却又一次打断了他,这阎罗主也有交待,说是去你的死地一寻即可。
    哎?这
    秦念久微愣。他怎么就从没想过要去他的死地找找看呢!兴许那帮宗门人恨他入骨,将他曝尸原地了也不无可能,但
    见他犹疑,鬼差又垂下了眼,将阎罗主交待予他的话一板一眼地复述了出来,你是怨煞之身,若是你的尸骨全无迹可寻,还阳定会使你入魔而致祸世,阎罗主断然不会多此一举,因而该是能找到的。
    这也确实秦念久稍定下了心,冲鬼差一笑,那我就再去试试。
    待回到人间,先占上一卦,算出死地,再去那处寻寻看看
    脑中有了计划,便也心安。这一趟总算没白来。心中大石落地,他长舒了口气,正准备与鬼差再说笑几句,却听鬼差道:行了。你现下不过是凡胎一具,最好还是别在阴司久留。既已得了解答,便早些回去吧。
    先已被那阴差提醒过了一遍,秦念久自是知道这点的,却还是掐着时间扮了个哭脸,好生闹了鬼差一番,尽说些你赶我走、薄情寡义一类的瞎话。
    鬼差不为所动地看着他,又将那番赶人的话重复了一遍,还给他指明了鬼门关的所在,道:待到了鬼门关,摇响清铃即可。走吧。
    行行行那我走了啊!
    他能赖得,那等在远处的老祖可赖不得。秦念久变脸似地敛起了哭相,又蓦地想起了什么,往那老祖处远眺了一眼,见他没看这边,便翻手一个袖里乾坤,变出了一颗饱满的梨子来,塞进了鬼差手中。
    那水梨被法术保存得极为妥当,水灵灵的仿佛刚从枝头摘下来一般,正是谈风月先前供给他的那个。
    他心里满是不舍,都没敢看那梨子,只匆匆对鬼差道:来得匆忙,都没能给你带点什么这是我那友人就是信里提过的那位他给我的,我一直没舍得吃,借花献佛给你了,一定尝尝啊!可甜了!等我回去再供些别的吃食给你
    话音渐远。
    望着秦念久蹦跶到了他那友人的身边,与他那友人交谈了几句,又回头来冲自己猛挥了挥手,鬼差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以作回应。一直看那两人的身影走离了视线,他才堪堪收回了目光。
    原地站了半晌,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梨子,又站了半晌,才把那梨子收好,转身离开了望乡台。
    一路穿楼阁,步步过回廊,待走至了一处偏僻园地,鬼差方才停下了脚步。
    园内设有石桌石凳,有二人相对而坐,桌上茶香袅袅,棋盘中黑白两色交织。
    这二人一个着黑衣,身上鬼气森森、一个作阴差打扮,身上仙气缥缈,两人周身气度截然相反,却生着同样的相貌,端是俊美非凡,正互不相让地争抢着落子,到我了到我了。
    起开。
    我这已经连成五个了,呵,你输了。
    看看清楚,黑子是我的,你是白子。
    所下的竟是五子棋。
    鬼差却既没看棋也没看人,只低下了头去,躬身行礼,帝天君,阎罗主。
    见他来了,作阴差打扮的那个转过了头来,口吻温和地问:都与他交待清楚了?
    鬼差面无表情地垂下了眼,是。
    第六十七章
    得到了确切的答复,帝天君眉眼一舒,点了点头,如此便好。
    好容易赢了一局,他不紧不慢地收拾起了棋盘上的棋子,一边温声责怪阎罗主:你看,我已说了这事万急不得,要徐徐图之才好,你却偏要横插一脚,急于去造那劳什子深魇还不是白忙活一场?
    阎罗主轻嘁一声,撇开了眼去,懒声道:人心多怠惰,修者亦如是。不寻点法子逼他一逼、催他一催,怎能让他忆起往事,抖擞起精神去赴他那宿命?
    他们可看得清楚,那秦念久耽于私情,竟已生出了放弃敛骨之意。这样下去,只怕是应照不上天时
    时候还早,担心什么。帝天君把玩着一枚白子,笑意清浅,待他们去人皇那处取回了心骨之后,若还是没有进展那时再急也不迟。
    见二人径自聊了起来,没说让自己是走是留,鬼差便垂首退至了不远处。
    毫不在意尚有第三者在旁,阎罗主微带讽意地扫了帝天君一眼,凉凉道:是在替你担心,你倒嫌多余如今天上仙位没留几个空余,却马上要有一拨人间道者功德将满,即要升仙我看你到时待如何。
    世有天、地、人三界,各有仙、人、鬼三类,看似泾渭分明、互不相犯,实则却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维系着天道运转其根基便是均衡之道。若鬼多,则人苦,民不聊生;人多,难免心生欲祸,自杀自灭;仙多,无人来俸,灵气难供最终无不会落得一个天地失衡的下场,唯有三类相抵相制,才是为最稳固
    思及天界仙位将满,阎罗主挑眉看着帝天君,怎么,难道你就不怕天道为保平衡,降下一场仙劫来?届时三界大乱,谁都捞不着好。
    说着,他伸手一捞,猫似地将帝天君方才拾拣好的棋子再度拨乱在了棋盘上,喏,就如同这棋子一般。
    帝天君却仍是那般从容噙笑的模样,耐心地重新收拾起了棋子,口吻也依旧温和,不急,不急。一切自有天意。
    见惯了他这八风不动的样子,阎罗主两枚黑瞳深深向上一翻,也懒得再在这问题上继续与他纠缠、多费口舌了,转而道:这么说,你方才也与风使打过照面了?
    帝天君点点头,掂起一白一黑两枚棋子一同放在了掌心处,见过了,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就是性子变得沉稳了许多。
    是么。
    仍记得风使先前是如何狂妄地擅闯阴司的,阎罗主扯扯嘴角,啧声冷笑,他之前那般言语轻浮、姿态张狂的样子,现今想起来,也依旧让人烦心得很说着,他唇角处的笑意愈冷,眼色沉沉,终于显露出了几分特属于阎罗的阴寒,若不是因为他,秦念久六十七年前也不会
    想那秦念久天赋仙骨、地予灵躯,于他们这天君阎罗二人可谓没有血缘也有亲缘,他虽对他无甚亲厚之感,却多少也对他有几分怜悯,以至于他一忆起旧事便满心不悦。
    满载不爽地拿指尖叩了叩石桌,阎罗主强调道:差一点,当真就差一点!秦念久即可功德圆满、回归天地了,后面也不会生出这样多的事端来,结果却
    已听他翻来覆去地将这事念叨了六十来年,帝天君好笑地摇了摇头,打断了他,你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天道冥冥呢。
    不似人间帝皇那般世代承袭,他们二人实是天道化身,本属同体,自鸿蒙初始、分出三界时起就存在了,一个司理天宫、一个执掌阴司,是天道之下,万物之上的存在既是天道之下,便意味着就连他们亦摸不透彻所谓的天意,只能顺天行事帝天君眼帘微垂,轻转着手里的两枚棋子,百年安宁,百年乱世,再百年安宁,大体上看,不也是一种均衡的轮回么
    不说这个了。阎罗主一贯不爱听他啰嗦,一翻手掌,拿手盖住了帝天君掌中的黑白二子,饶有兴致地与他道:开个赌局?就赌
    既是原属一体,自然心有灵犀,无需他将话说完,帝天君便已知道了他想赌的是什么,似叹一般地接道:我想他这回,该是十死无生。
    败也败在心有灵犀,阎罗主可惜似地轻叹一声,我也想押十死无生来着。
    他一偏头,望向了一直在旁呆杵着的鬼差,依你所见呢?
    帝天君便也跟着转头看了过去。
    鬼差仍是那般缺少表情,垂头应道:不敢。
    见他这副呆板模样,阎罗主颇感扫兴地撇了撇嘴,却没让他退下,只稍稍一顿,才回头看向了帝天君,那我这次便让你一回,赌个九死一生吧。
    他轻轻摸按着帝天君掌中的那两枚棋子,眯起了眼,意味深长道:毕竟,事在人为么。
    事在人为身为天道化身,帝天君听他说这话不禁觉着好笑,也确实轻笑出了声,莫非你还认为人定胜天?
    阎罗主微微一耸肩:你又怎么知道这人为归根结底,会不会也是天意的安排呢。
    左右赌局已定,剩下的只看天意,帝天君同样一耸肩,将那两枚棋子掷回了祺篓之中,调转了话头,与其费神苦思这无解之问,倒不如想想他抬手轻拨了拨周围浓似咸海的阴气,你打算什么时候还我天君的身份,老老实实回阴司当你的阎罗?
    他们二人仗着容貌相同,三不五时便会互换身份,去对方的地界待上一阵,聊当趣味。要细算起来,这回已换过小半月了
    听他提起这个,阎罗主不由得将剑眉一挑,催什么,这不才小半月么。
    无需掐诀画咒,他只消轻轻一闭眼,再睁眼时,身上的黑衣就变作了绣着繁复星辰的白袍。
    喏。他肆无忌惮地往石桌上一倚,撑头看向帝天君,衣服换好,木已成舟。就让我再当几日天君吧,毕竟我与那几个天女
    帝天君面露无奈地看着这正耍无赖的阎罗主,又听他道:再说我看你这阎罗当得不也十分起劲么,说给那二人放行就放行
    若非如此,那宫不妄所施的法术错漏百出,又怎能起效用。
    那便随你吧。帝天君懒与他争辩,挥袖一拂棋盘,再来一局?
    阎罗主闻言便笑,身子微微前倾,捞起一把白色棋子来,好。
    阴司那厢,正匆匆往鬼门关赶去的谈秦二人却意外地撞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那人穿着件富贵锦衣,容貌清秀俊雅,手里紧攥着什么东西,正踮脚探头地打量着过往阴魂,似是在找人。
    鬼门关处过路阴魂甚繁,他揉了揉眼眶,视线斜斜一掠,便巧巧与秦念久对上了眼,不禁一时愣然,你是
    目光相交的一瞬,三人都明白了过来。
    自己身上所穿的寿衣还是原属这人的呢,秦念久慌忙向他施礼,陈公子。
    陈温瑜比他更慌乱地回以一礼,又不知该怎么称呼他,只能暂择了个较为稳妥的:这位仙君
    他被化为恶鬼的青雨折去了手脚,一路挣扎逃至了九凌天尊殿,濒死之际似是听见了天音,问他是否愿意借躯壳予人还魂,以救青雨,他便忙不迭地应了而后便恍惚径直落入了阴司。
    许是因为有这契约在身,他并没像其他阴魂一般忘却生前琐事,也没人催赶着他去投胎转世,于是他便日日晃荡在这鬼门关旁,期待能再见青雨一面
    再后来,有鬼差来寻他,也没多说什么,只转交给了他两枚木牌青雨生前未表露出口的心思,他一见那木牌便明瞭了过来
    奈何青雨化作了恶鬼,他亦死在了她的手上,一段原属两情相悦的情缘,终是无始无终了。
    思及前尘,他便不禁悲从中来,仙君托鬼差将这两枚木牌还予了我,该是已了结了溪贝一事只是不知青雨
    溪贝村的惨状仍历历在目,他眼露哀戚,有几分艰难地道:青雨可是
    已魂飞魄散了?
    秦念久向来不知该如何面对此等伤事,略显无措地嗫嚅了几番,还是不知该由何说起,她
    关键时刻总亏得有谈风月在旁。他看着眼前陈公子这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话音淡淡地开了口。
    并没详说那不堪的前因,只说了后果。他三言两语便述清了罗刹私所犯之过,又一句带过了她所该承受的惩罚,最后银扇一挑,指了指身侧的阴魂,这位心善,替她担去了一半的怨债,便只余二十年的罪该受了。
    不知是不是秦念久的错觉,他总觉得这老祖说出这话时似有几分咬牙切齿
    谈风月说完这句,语气便又恢复成了寻常,漠然地看着陈温瑜,不过二十年,你可等得?
    陈温瑜静听完他所说之言,面上悲喜交织,晃晃几要站不稳脚步,却终是语带坚定地喃喃,等得,等得。
    想这公子哥至多不过双十年纪,原本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却横遭此等灾祸秦念久实不忍再告知他陈家之事,只宽慰他道:阴司无日月,二十年不过眨眼。
    事已至此,陈温瑜默默点头,跟着他的话道:不过眨眼。
    如此一说一应的,两人相视着,心内皆是戚戚。
    谁知却听谈风月幽幽地开了口,陈家
    收获到了秦念久大惊失色地递来的一记眼刀,他话音稍顿,才续道:后山内有一处风水大阵,你可知是谁人所设?
    本想着这陈温瑜是家中小辈,或许根本不知有这阵的存在,他不过随口一问,不想陈温瑜却没露出茫然,只是愣愣地摇了摇头,那阵布得久远,具体为谁人所设已是不知了,只知是个大宗门里的长老
    秦念久与谈风月齐齐一怔。
    布那阵时我还远未出世,只听家中长辈提起过一二陈温瑜偏头思索着,温声述道:陈家那时尚未发迹,人丁亦单薄,大有难以为继之势却巧有个高人途径红岭,瞧见我们家后山处风水不错,便指点了一番家中大人,在那处布下了阵法,说能庇荫红岭全城,进而惠及一方天地,且让我们陈家人世代看管那阵
    说到此处,他似有些赧然地挠了挠头,许是借了那宝阵的势,陈家也因此飞黄腾达了起来。
    听他这般讲述,该是不知那实是祭阵的,便也更不知所镇的是何人的眼珠了谈风月点点头,又问:你说久远之前,可知道具体是哪年?
    陈温瑜张嘴要答,却听鬼门关处猛然炸响了一串清铃之音。
    有接引鬼使大步走来,皱眉看着谈秦二人,凶神恶煞道:不属阴司者,莫要在此久留!
    确实拖延了太久,秦念久忙拽过一脸若有所思的谈风月,与鬼使道:这就走这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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