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那片绿叶递到了秦念久面前,不知怎么,这处的灵气好像似乎格外稀薄?
    聚沧实乃灵山,有精纯灵气千年万年累积,怎会?
    随着谈风月凝神起念,置于他掌中的叶片一瞬沿着叶脉烁起了淡蓝荧光,却只有短暂一息,便虚浮地暗淡了下去。
    不等秦念久出声提醒,他即刻便又挥手掐诀,试图召集灵气,却攫遍整山也只搜集到不盈一握的稀薄几缕,甚至聚不成团,只虚虚绕上他的指尖,转眼便消散了。
    秦念久见状不觉也皱起了眉,半晌后眸色一暗,低声喃喃道:怪不得宗门人传说观世全宗飞升,人人皆信了
    修者飞升成仙,定是要攫取一方灵气为助的,而聚沧山原是灵气丰蕴的一座灵山,如今却灵气枯竭,不就是有人飞升的最好例证?当真可笑。
    原还天真地预想着回到此处,设个留影幻阵一观即可知晓当年往事呢谈风月微垂下眼,扯了扯嘴角,这下可好。
    不过瞬息,秦念久便将心情调整了过来,随着他耸了耸肩,笑道:一路上遇见的异事那般多,也不差再多一桩了。他顿了顿,又道:四处走走看,兴许能找到一些灵气仍丰的灵草灵物
    谈风月若有所思地垂眼捻着掌中绿叶,突然打断了他,观世宗覆
    他话音急急一顿,将覆灭一词咽了下去,转而委婉道:世人传说观世宗全宗飞升,具体是在何地?
    秦念久被他断得一愣,下意识答:生云台。
    在生云台上被众宗人合围的画面全不受控地重浮于眼前,他怔怔转头眺向生云台所在的方位,只得见积着白雪的苍翠树巅一重叠着一重,将那玉台掩得严实,却见白雪碧树之间穿插着几丛高而细长的枯枝,正正是在生云台所在的方位。
    呃。秦念久满不确定地愣愣望着那几丛伸向远空的枯枝,生云台上有树?
    而谈风月已先一步领在了前头,斩钉截铁道:走,过去看看。
    生云台既宽且广,宽长足有百丈,砖砖皆以白玉砌成,似雪无暇、似云纯净,远远望去,当真如同有云雾自中生出一般,仿若一块仙域贸贸然跌落入了凡尘可如今却已爬满了青苔,难见玉色,砖石缝隙间亦长出了数寸长的杂草,几要挤裂玉砖,而祭台正当中竟赫然立着一棵参天梧桐。
    梧桐乃凤凰栖木,亘古以来便是灵树,但这株梧桐却似有些不同。其根系虬结,成股成团地破玉而出,直将坚实无比的白玉砖都挤落成了碎块,该属茁壮才对,可十分反常地,这梧桐的叶片却格外稀疏,枝干亦枯老斑驳,全然不似有灵之相。
    秦念久定定站着,皱眉盯着那株梧桐,脑仁隐隐作痛。他万分确信生云台原是一座宽阔平整的祭台,并没有杂树生长,更罔提一株高大的梧桐了,可似又有一幅模糊的树影留存于他的记忆之中,使他对这梧桐并非全无印象。
    他不是已经将往事尽数记起来了吗,这树又是打哪来的?
    谈风月方才听身侧阴魂说生云台上不该有树,眼下又见他只顾望着这梧桐发愣,久久不语,便知道这梧桐该是有些蹊跷他微微一叹,上前一步,抚上了眼前半枯的梧桐,沉心感受起其外股股如细涓流般淌动的灵气。
    片刻后,他下了定论,树上灵气同样不太丰润。但还勉强存着些许,应该也够设出一个留影幻阵来,一观这株梧桐的来历。
    不知为何,仿若能从眼前的梧桐上寻见几分若有似无的熟悉感秦念久稍嫌迟疑地应了声,好。
    欲要通过留影幻阵重现过往情形,需将相关物件置于阵心作媒介。既然是要一观这株梧桐的来历便也只能拿这梧桐本身自作阵心了。
    秦念久身上的怨煞之气被镇着,不能轻易动用,只能抱臂站在近旁干忧心,叠声嘱咐谈风月要小心:仔细仔细,角落处别画漏了
    留影幻阵十分复杂,本就极耗心神,还要听那惯爱操劳的阴魂唠叨,谈风月无奈地瞥他一眼,又以银扇驭风在空中补上了几笔,知道。
    有银扇为引,细如苇丝的缕缕灵气自梧桐树干之上游弋向空中,又滑落在地面,凝成字字幽蓝的咒令。细若簪花小楷的咒令以梧桐为正心,覆满了整座生云台,一时间映得整座祭台通体荧蓝,连软软拂过的几片浮云都沾染上了颜色。
    耳边阴魂仍不放心地在喋喋叮嘱,这梧桐来路蹊跷你多小心。
    真是,当自己是刚入门的小弟子么。谈风月好笑地摇摇头,心里既受用,又微微有些发酸既然依旧这般为他忧心,又为何要与他疏离?
    无论如何,有他关切便总还是心暖。他微弯了弯唇角,咬破左手无名指,将渗出的血珠点在了那株梧桐之上,一边如往常那般随口笑道:是是是,多谢天尊关怀。
    一声天尊脱口,还不等秦念久反应,他自己却先是一愣。
    过往只为揶揄逗趣,他才刻意尊称这阴魂一声天尊,可这二字放在如今,却是再唤不得了。
    暗悔失言,谈风月难得结舌,我
    他不知如何是好地一转眼,却惊见秦念久满载失措地扑了过来,小心!!
    只见漫山稀白的云雾不知怎地,竟乍然变作了稠密的浓黑魔气,滚滚上涌直至逼挟烈日,似要将天地翻覆倒置
    不懂是哪一步出了差池,秦念久急急将他从梧桐旁拉开,发僵的手臂却不慎狠狠甩在了梧桐树干上,被焦枯的树皮擦出了数道血痕。
    先一步反应过来这并不是出了什么差池,而不过是留影幻阵所呈现出的往昔罢了,谈风月慌忙反手护住秦念久,正要哄他安心,却突见漫山魔气蓦地虚虚一晃,急速褪去了颜色。
    猛地,身侧梧桐树自中炸出了千百道咔咔木纹爆裂之声,有千百股异常澎湃的灵气轰然自树中汹涌爆发而出!
    那灵气至精至纯,亮的刺目晃眼,更胜于日光百万倍,如瀑般飞流直下,顷刻间便淌遍了聚沧全山也流泻进了那一方留影幻阵之中。
    忽悠悠,有浓白雾气自阵中徐徐漫出,自上而下,柔柔笼盖住了聚沧。
    这是怎么一回事?!
    谈风月与秦念久惊魂未定,呆看着那白雾如静水般缓缓而流,忽而被自身后响起的一道女声激得僵住了动作。
    师弟!
    一声唤,那般清冷,那般清脆,好似银线穿金针,轻巧地将昔时与今日绣缝在了一处。
    是宫不妄。
    是宫不妄!
    两人惊愕过甚,齐齐转头,只见宫不妄一身红衣如火,长眉如黛,两瓣红唇润泽如梅,唇角轻轻勾着,是一副他们在青远时从未得见过的、异常生动的模样。
    日头太晒,她将手掌置于额上,以手遮阳,视线望向生云台的那端,似嗔似笑地道:有消息要同你说,却到处寻不到你,你倒好啊,连徒弟的功课都不顾了,反在这里闲观沧海!
    两人愣怔地看着她,僵僵循她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道白影长身玉立,正站在生云台边际,近乎融到了云里。
    早已习惯了自家师弟的寡言,宫不妄自顾走向他,方才首宗那边来讯,你猜怎么?
    她红唇微扬,几分庆幸,几分不屑,道出了那自玉烟首宗传来的新讯,那先前成日游手好闲的谈君迎,竟还先你一步飞升了!
    第一百零二章
    绕山的云雾蒸腾翻涌,聚起又散开。
    宫不妄仪态矜持地以手遮挡着日光,与自宗师弟错身前行,一齐去寻正在梅林中温习功课的衡间。
    时值苦夏,融融暖阳烤得人筋骨泛懒,连聚沧山巅常年积下的厚雪都消融了数寸。她足下簌簌踏雪,自顾傲然走在前头,嘴旁仍挂着谈君迎飞升一事,谁能想到呢
    毕竟这样令人筋骨酥懒的时节,连小妖异怪大都蛰伏不动,害得各宗修者无事可做他们的师尊秦逢趁得空,便闭关修炼去了,只留了道虚影在复晓堂中监管宗内事务;徐晏清有友人来访,留了他在宗内小住,成日与之相谈铸剑之法,不亦乐乎;衡间日日潜心钻研功法,稳扎稳打,颇有长进;她则常窝在房中躲日光,闲闲为青远画些平安驱邪符;至于其他各宗各派么他们观世甚少与别宗来往,也不知他们都正忙些什么,想来该也是一派闲适吧唯有谈君迎飞升一事不胫而走,属实难得有件新奇事可谈。
    说起谈君迎,她总不屑。想他不过仗着自己有几分天赋,便成日好逸恶劳、不务正事,到头来竟能先众人一步飞升她秀眉一挑,兀地笑了一声,我记着他之前不是总自吹自擂,说自己出生时祥云漫天,怕是神仙托生该不会是真的吧?
    不然以他那股懒散的劲头,怎能有法子修成飞升?
    只是不屑归不屑,她却总不自觉地在意着师弟对此的反应,屡屡回头看他,试图自他的眼角唇边寻见些细微的情绪,师弟你觉着呢?
    但想当然地,秦念久面上并无任何情绪。
    仿佛全不在意这条新讯一般,他的面上眼中皆如同一池静水毫无波澜,亦如同阔然无际一片荒野平川,毫无起伏。只是不知怎么,却忽有股细如微风的茫然感轻轻拂过了心底,转息便又没了踪迹。
    并没去深究那抹异样,他显露出的只有漠然,听了宫不妄发问才答:或许。
    宫不妄原还心道他兴许会有些别样的反应,却见他平静如常也是,他毕竟无情。她凤眸微微一黯,很快便又兴味不减地接着猜测了起来:抑或是承了他师尊留下来的什么机缘?我听闻月隐仙翁的洞府中藏有秘宝无数
    秦念久听她说着,神色仍是淡漠,仍是惜字如金:或许。
    宫不妄难得听他接话接得这么勤,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转而又想到他只在与谈君迎相关的事上才会这般上心,唇角的那抹笑意便淡了去,重新换回了不屑,啧,总不能是用了什么禁术。
    秦念久语气不变,却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他不会。
    宫不妄手掌隔在额前,因而没能捕捉见他那一刹蹙起的眉,却被他冷冷的这一答给噎住了话音,
    她明知道他只会刻板地道出心中所想,此言不过是客观地在评判谈君迎是否会修习禁术,并无半分维护之意,却难免还是被这声斩钉截铁的否定惹得一阵不悦
    眼能得见师姐表情微僵,却觉察不出她心绪,秦念久只自若地淡声续道:修习禁术乃逆天之举,万不可能凭此得道飞升。修者功德易攒,仙缘难遇,谈君迎其人虽行事无状,修为却高,功德数亦早已修满,若得幸偶遇仙缘,飞升也并不为奇。
    听着他这样冷静且漠然地谈论起谈君迎飞升之事,仿佛那人不是与他自幼同长起来、与他同出生入死的竹马,而只像是个与他毫不相干的生人一般,宫不妄唇角弧度愈发僵硬了几分,心间原本的那份不悦忽而化作了些许悲凉,无不敷衍地匆匆揭过了话题:哈,那倒也是。
    缭绕交缠的细腻心思一时起、一时落,终不过是为相思。奈何她所思之人却是无心。
    曾经她只觉得那谈君迎成日言行无忌地黏着自宗师弟,端的是没点傲骨、没点脸皮,徒惹人生厌,可现下她却颇感几分兔死狐悲地同情起了他来。
    遥想当年谈君迎还在时,他那样哄闹,又强要与她师弟形影不离,日子久了,时常令人错觉后者身上也沾染了些微人味,不似本身那般不近人情,而如今她师弟再不出山,再不见谈君迎,身上那丝人味亦再寻不着了。相别三年不见,就连她都对那谈君迎生出了几分怀念,三不五时还会向人打听打听他的近况,而师弟却是连谈君迎三字都再不曾主动提起过,偶然听旁人提起时,表现也再淡漠不过,仿佛早将他忘却了一般。
    哪怕是对着空谷高声大喊,都能听见声声回音,而若是将一腔情意赋予秦念久却是永远也得不到回应。
    心中情思渐化忧思,宫不妄红唇一抿,转开了头去,不再看秦念久。半晌,才以气音低低叹出了两字:木头。
    梅林藏于山腰幽深处,雪中苍绿拥万红。
    眼前红梅花开成片,宫不妄匆匆将脑中纷杂情绪胡乱塞至心底,如同红烟一缕般掠到了正埋头画阵的衡间身后,拿凉如寒冰的银烟杆一贴他的小脸,小师伯携你师尊来检查功课了!可有躲闲偷懒?
    衡间盘腿坐在雪地上,画阵画得正入神,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个激灵,直直跳起来,酸麻的两腿又是一软,差点没跌上一跤,嘴里却只顾着急忙慌地道:小心小心小心!别踩着了!
    宫不妄被他这副手忙脚乱之态逗得莞尔,适时拽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跌下去,又垂眼一看,方才看见他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各样作设阵用的琐碎灵器,不禁好笑地挑了挑眉:怎弄得这样杂乱,不知道的还当你是在这儿摆摊呢。
    这衡间赶忙站稳,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我这就收拾!
    不急。余光瞧见迟来一步的秦念久已坐到了石桌旁,宫不妄便不由分说地将衡间也拽了过去,按他坐下,东西散在那儿也丢不了,还是先歇会儿吧。你这几日勤学,眼眶都熬青了难看得很。
    说着,她信手一拂红袖,便凭空布出了一桌热气升腾的茶水来。
    知道小师伯这是在关怀自己,衡间咧嘴一笑,老老实实地坐定了,又从袖中掏出了几个小纸包来置于桌上,是他自己背书时拿来解馋的小零嘴,前几日得空,我便渍了些糖梅
    到底是少年口味,那纸包中糖多梅少,渍得梅子湿软黏腻,宫不妄倒也没露出嫌弃之色,大方地拈出一块来尝了,还给出了中肯的评价:滋味尚可,配茶不错。
    衡间便笑开了怀。
    日光朗朗,清风揉着花香袭人,宫不妄抿着烫口的热茶,与衡间谈起天来。所聊的虽还是那谈君迎飞升之事,却不同于与秦念久,衡间总能适时地搭上她的话,与她相谈甚欢,不时还能冒出几句精妙的玩笑话来,逗得她阵阵发笑,笑音如同风中梅瓣般纷扬飘远。
    他们越聊越漫无边际,或嗔或笑,字字句句,全如缥缈烟云擦过了秦念久耳际。他只闲坐在旁,捧着茶杯却不饮,看花,花却入眼不入心。
    他知道寻常人家赏花,总是能赏出些心得意趣,吟得出诗、作得出对,但这花景落在了他眼中却只有一片虚无。仿佛一切声音、画面、想法、情绪都被一层厚厚白雾阻隔在外了般,他的心间唯有茫茫一片,万物皆空,万事皆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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