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宫不妄,秦逢看向徐晏清的目光中亦带着愕然,似是到今日才真正认识了他这爱如亲子的弟子一般。
    在他说出这句话之前,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都还能再商量再想办法,可是当他说出了这句话,一切便无可回头了!
    若秦念久不愿以死自证,便说明了他确有异心!
    行事一向稳妥谨慎的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说出这句话的后果,却还是说出了这句话电光石火间,秦逢看着徐晏清那略有些躲闪不安的眼神,蓦地明白了一切
    为何恰在此时,为何叶正阑会进入藏书阁,会恰恰好翻见秦念久的功德案档他要将替生门有异之事扣至秦念久身上
    修炼禁术的,只怕是他啊!
    丝毫不知观世宗人心内激荡,千余宗人齐齐将视线投向了秦念久,面上神色纷呈,各有思虑。
    以死证道么,此举确能证他清白
    他的仙骨灵躯
    若能他以死证道,捐躯作阵
    功德
    功德
    功德
    一片默然之中,思潮之声却似能滔天。宫不妄读懂了这片静默,急急转开视线瞪视着那重重人潮,凄然大喊: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无人答她,只持沉默以对。
    如今世道相对太平,再无多少功德可觅
    那可是源源不断、能续千百年的功德
    对秦仙尊而言亦是件好事,再转世他亦能承继这份功德
    是为苍生黎民
    功德
    寂静泼天,却又喧闹过甚。宫不妄惶然后退半步,再不愿看徐晏清,只紧紧攥住了秦逢的手,师尊!师尊!
    同为修者,宗门人心中思虑秦逢怎会不知,可此时若是揭露出徐晏清修习禁术一事,不但保全不了秦念久,反而做实了观世宗早怀异心,更显出秦念久有向魔之意届时他们观世一宗
    他牙关紧突,望向她的眼中一片暗沉,无言地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以一道缚身决制住了她的动作。
    手腕处阵阵裂痛,如同被铁锁紧铐,宫不妄心神俱焚,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红唇轻颤:师尊
    却忽听得秦念久平静道:如此也好。
    耳畔仍静,心内仍空,秦念久不知众人心中所思,亦无心去猜他们心中所思,只静静望过观世众人。
    面色青白的徐晏清、一言不发的秦逢、目露绝望的宫不妄、口不能言唯有不住摇头的衡间逐一入眼,却也仅是入眼。他难得复述了一遍:如此也好。
    他话音虽轻,却掷地有声,见他这般坦然,原还有些躁动的各宗门人霎时息了声音,多少有些惴惴,甚至多少开始质疑起自宗长老是否有些逼人太甚
    如此什么好?!宫不妄浑身一颤,蓄于眼眶的热泪滚滚落下,勉力挣着秦逢扣于她腕上的五指,什么啊你在说什么你在想什么啊?!
    她当然知道师兄那句话既出便是覆水难收,事已至此,为苍生、为观世、为宗门、为师弟他自己,这怕都是一个最优的选择
    可这是她师弟啊!
    全然听不进各宗门人或真心或假意的劝说,更听不进堑天长老咄咄逼人的那声那便请吧,她只不住地挣着秦逢扣在她腕上的手,悲声喊道:我们再想办法
    秦念久却已然横剑在颈。
    惊天冰寒,仅仅触上皮肤,便是彻骨的凉意。
    她问他在想什么。
    她说我们再想办法。
    绕来绕去,总绕不开一个想字。可他又能想些什么呢。
    于他而言,他生来除了斩鬼为苍生,便再无为可谓,心内永是雾霭沉沉,仅有虚无,风花雪月、喜怒哀乐,就连五味都与他绝缘,向来如此。可如今临近终末了,不知为何却总有一抹茫然之感搅扰着他心间白雾,将那重重白雾点点染上了浅浅天青。
    惊天锐利,不过轻轻压划,便嵌入皮肉数寸。
    被利刃割裂的明明是喉管,不知为何心间的浓雾却也像被撕开了一道破口,有幕幕色彩斑斓的画面伴着那抹天青如浪般急涌而入,画面中有清风有飞花有落雪有月华,有人间百般面貌还有他曾浅尝过一口的小菜。
    似乎,还有一声小心翼翼、珍之重之的惜惜。
    满不确定地,他微微蹙眉:惜惜?
    什么是惜惜?心昔惜可惜?
    自喉间迸射而出的鲜血那般滚烫灼人,似能烧心,令他模糊想起了一道来日有缘,仙宫再见的旧约。
    没能见到那人最后一面,亦不能应约与他仙宫得见了。
    确实可惜。
    仅仅一念起,他周身轻轻一震,猛然觉出了不好
    但已悔迟!
    情破大道,修为废尽,蛰伏于他体内已久的怨煞之气骤然急绽而出,将他整个人裹缚其中,过于浓烈的不甘、愤怒、失望、暴戾、怨恨呼啸着纷至沓来,狠狠拧揪杂糅在一起,顷刻间便将他的心智侵吞殆尽,似有汩汩血泪不断涌至眼眶,使他眼前所见、鼻间所闻、脑中充斥着的皆只余下一片嗜血的猩红。
    不过只刹那,随着喉间命脉鲜血流尽,缭绕周身的浓黑怨气弹指消散,他亦失力倒地,松开了手中长剑。
    第一百零六章
    事已终了?
    观世宗、秦仙尊以死证明了自身清白?
    不!在场众人无不捕捉见了那一霎那的异样,就连徐晏清都目露震惊,呜咽不止的宫不妄更是一怔,轻轻发起了抖来。如果她方才没看错的话那一瞬,师弟分明是分明是动了心念,以至破了大道,招致怨煞之气反噬
    她仍颤着,已有回过神的宗人惊喊了起来:方才那是什么?!
    怨鬼?!
    秦仙尊是遭怨煞反噬成为怨鬼了吗?!
    怎么会!
    一阵喧哗间,忽有人抓见了紧要之处:等等秦仙尊他、他是自尽的
    秦仙尊斩鬼差一即满百万,若他自身成了自己剑下的第一百万只怨鬼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滚滚稠黑魔气已然翻涌而起,吞天噬日,不过须臾便扼压住了在场众人的呼吸,似要生生抽离出他们的神魂。
    转眼间异变陡生,天色剧黯,所有人面上尽是痛苦扭曲之色,纷纷抬手掐诀设阵试图驱散魔气,却都收效甚微,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团黑红两色交织的庞然身影自秦念久倒下的身躯中拔然而起,渐渐化出了由无数断首残肢交融而成的崭新形体,伴随着浓烈的刺鼻铁锈腥血之气、百万怨鬼齐嚎的震耳嘶鸣,有黏稠褐血源源不断地那难以名状之物中涌出,甫一触及空气便疾速蒸腾成魔质黑雾,以不及掩耳之势急扩开来。
    不过须臾,那魔物竟已渐升高了近百尺,甚至无需动作,使人单单望它一眼,便已被心底无限膨胀开来的惊怖之感给摄住了呼吸,近乎动弹不得。
    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得堑天长老自喉间逼出的嘶哑怒吼:观世贼宗!还说你们没有豢魔之心?!他话音虽染透怒意,却难掩其中夹带着的几分激动与兴奋:若他堑天能趁机一举歼魔,那这功劳与功德
    可仅以他一人之力,怕是
    没等他深想出个所以然来,秦逢额上青筋道道爆绽而起,急怒攻心地暴喝一声:闭嘴!!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遮天魔气摧压之下,就连他也近乎难以站稳,只能目眦尽裂地死撑着手中木杖,脑中思绪急转
    此时魔怪初成型不久,行动缓慢,力量尚还不强眼见那蔽日魔气笼遍群山,就要向世间人城卷去,事态紧急,由不得多作思考,他勉力将手杖向下深深重压,质地坚实的梧桐木杖几被按出了咔咔碎裂之音,末端径直扎碎了足下玉砖。
    随着他字字艰难地念出聚灵决,只见霎时间刺眼华光大盛,整座聚沧所蕴藏的灵气簌簌向那梧桐木杖奔涌而去,如同活水入枯木,灵杖霎时遽长,寸寸膨开,生出枝蔓,眼见就要将秦逢包裹其中,秦逢却仍未松手
    师尊不要!!
    意识到师尊这是要攫取遍山灵气设阵舍身镇魔,徐晏清满目惊骇,想也不想地拼力疾冲过去,欲要将他拉开,可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要触碰到秦逢的衣袖时,却被秦逢狠狠拂袖震开了数丈,力道之强,竟震碎了他数根骨头、数段经脉,直教他呕出了一口鲜血来。
    木杖渐与血肉融为一体,所化出的梧桐灵树眨眼繁茂,秦逢面覆木纹,口中灵咒诵念不停,望向徐晏清的眼中唯有似坚冰般寒凉的失望,犹如剑刃穿心。
    只一眼,便望得徐晏清恍惚一颤:师尊他,都知道了!
    梧桐灵枝已深扎入脑,镇阵将成,秦逢再不愿看他,只忍痛拼尽了最后一分气力,高声喝道:秦念久道心不坚,失意堕魔,再非观世宗弟子!
    眨眼,幽蓝光芒万丈从已然成型的梧桐灵树中爆射而出,直冲天穹。
    转瞬,灵光如瀑般倾盖而下,浸没过那庞然魔物,亦将浓黑魔气悉数消解净化。
    光华刺目中,无人瞧清那高可参天的魔物被块块分解,一道人影自中高高坠下,遁入无形,只得见幽蓝光芒渐渐褪去,遍天魔气、满山灵气皆再无迹可寻,抬眼又是旭日晴空,白云悠悠。
    惊变仅在短短一瞬之间,在场众人皆被魔气摧伤得不轻,宫不妄泪痕已干,满眼空茫,失力跪跌在地,红唇动了又动,终发不出一丝声音来:师弟师尊
    遭了师尊狠厉一击,徐晏清尤其伤重,口中满是腥血,亦是仿佛失了魂般僵僵不能动弹,一句怎会如此涩涩卡在喉间,迟迟吐不出口。
    却有宗门弟子讷讷替他说了出来:怎会如此?
    这
    秦仙尊他
    方才那是
    虽然五脏仍疼,六腑仍痛,一众宗门弟子惊魂未定,面上神情各异,却并非痛意所致,只因他们皆在猜想会不会是他们逼迫秦仙尊以死证道,他心有不甘,方才会破了大道,以使入魔但谁人敢开这个口?
    心内仍悸,他们只能仿佛自我开解般乱乱杂杂地说着怎会如此、他居然真的成魔了、观世宗人果然有异心、果然如此、那他、无事无事,魔灵已然离体,这不过是一具空壳罢了
    忽的,有人喃喃道:空壳?
    还未等他们脑中思绪落到实处,一记深含怒恨的少年音骤然炸响:是你们
    状若癫狂地挣开了原缚在他身上的威压,衡间拔剑疾冲向那堑天长老,一语吼破了众宗人的心虚之处:是你们逼得我师尊入魔!
    猛地,堑天长老抬起手来,不过单手便制住了他的咽喉。
    欲要成为众宗之长,定要有所决断!他心中不过闪念,便已有了计较。吝于施舍目光予这小小弟子,堑天放眼扫过鸦雀无声的一众宗人,震声道:观世宗弟子秦念久,枉负仙骨,修行不足,以致堕魔,实乃观世宗之不幸!又万幸得长老秦逢舍身取义,将其镇化
    什么修行不足,分明是你们栽赃!衡间哪听得进他这冠冕堂皇的说辞,通红的双眼中血丝分明,右手抬剑就要捅他心口却再度被他死死制住。
    蚍蜉哪能撼树,堑天长老游刃有余地以威压虚制着衡间,以余光扫过地上那具仍温的空空躯壳,稍顿了顿,方才继续道:秦念久身为宗门弟子,却失意成魔,险些酿成大祸,属实罪孽难恕!好在他尚有灵躯仙骨一副,若能
    没等他若能出个后文,衡间已然读懂了他那隐含贪婪的眼神,顷刻暴怒,挣扎不断:你们敢你们敢!若是后人得知今日之事,你们
    仅听他此句,堑天长老心中已下了决策!他将头一偏,向着一众面色隐隐动摇的长老道:仙骨灵躯原是天地结晶,若能还归尘土,以镇山河,可保多方水土、万民安宁!此乃功德无量之举,想那秦念久白担一副仙骨灵躯,终却失意堕魔,理应折罪
    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宫不妄思绪浑噩,仅凭直觉膝行到师弟的尸体旁伏挡着他:罪?什么罪?!
    明明是他们生事,明明是他们污蔑,明明是他们相逼她师弟何罪之有、何过之有?!
    说到底,事情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口中喃喃恨声仿若啼血,堑天长老却置若罔闻,只居高临下地皱眉看她:你同宗师弟有堕魔之罪,你观世一宗亦有失察之过!现唯有此法方能一抵
    衡间再听不下去这锥心之语,转瞬将剑换至左手,抬手便刺
    不要!
    瞬间意识到不好,宫不妄脱口叫他住手,话音未落却已经迟了,衡间的剑尖没入了堑天长老腹部半寸,再刺不进去,而堑天长老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击般,五指狠狠一收,面不改色地掐断了他的喉咙。
    宫不妄未尽的话音霎时哽在了喉间。
    徐晏清瞳仁急扩,猛地呕出一口鲜血,浑身震颤了起来。
    为魔叛道,死不足惜!堑天长老将手一松,任那少年软软跌在了地上,转而冷冷看着宫不妄与徐晏清,张口便强扣罪名:莫非你们也要跟他一样,与魔为伍、与苍生为敌不成?
    从未听过这般好笑的话语,宫不妄蓦地止住了颤抖,忍俊不禁地缓缓抬头,眼中满是决绝,唇际却有笑意一绽,与魔为伍?
    她笑容一收,眼神倏利,扬手抽出梅花剑,跃起直刺堑天面门!那是我师弟!
    微凉的白雾絮絮绕转,似能迷人眼,可其中化现出的景象又那般清晰。
    梧桐灵树枝条渐萎,缓缓枯老;梅花剑刃上染了鲜血,艳泽血滴如朵朵红梅碎落绽开;润美灵玉玎珰相击,脆如铃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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