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行船往往会备上些,若是打渔时不小心浸了水,须得喝点暖和身子,不易得病。只是城中没得卖,需要往上游三里处,那儿的一个小渡口,只铺了一条短栈桥,有酒家支了个棚子在旁边,鬻卖高粱烈酒,到那里才能打上一瓶存着……”
    两人吃了几口饭菜,方长继续问道:“船家最近收成如何?”
    “不怎么好。”周长舵苦笑着说:“我们这行,不仅仅是苦累,那都是小事儿,习惯了就好,很好熬。像今天这样的风雨,平常是不会影响我们干活的,风雨之中照旧劳作,倒是还可以。”
    “最可怕的,还是收成没有定性。”
    “载客是最好的活计,路线明确安全,价格公道,很有赚头。但是需要乘船的客人不常有,我们为了不被饿死,平常只能以打鱼为主,”周长舵指了指地板上,“里面就是底舱,平时便用来放鱼。”
    “只是鱼价随着品类不同,区别很大,若是哪天运道好,多抓几条富贵人家喜欢的鲈鱼之类,能轻松上好多天。打渔,还是要抓那些富贵人家喜欢的品种,而且还能卖出去,才可以吃上饱饭。”
    “这里面风险很大,无法间断地劳作,总是会让人又饿又累,不过回到家能看媳妇孩子笑,一切也都值了。”
    方长静静听着,未发一言,只是默默拎起酒葫芦,给对面周长舵满上。
    他想起了前世一首诗,“江上往来人,但爱鲈鱼美。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这短短的文字,对于眼前人所说的现实景象,算是描绘得淋漓尽致。
    饭毕,船家周长舵喝多了酒,睡得很香。
    还是他的儿子,那在一旁吃了个肚圆的少年,将其背回睡处,又洗刷了餐具,而后请方长早些就寝歇息。
    却是个懂事的好娃娃。
    …………
    方长并未受到酒的影响。
    且不说这米酒的度数太低,就是最烈的高粱酒,他也能随便喝上两桶不带皱眉的。婉拒了少年周帆的劝说,方长随意地坐在船头,仰头看着月亮。
    江上月色很美。
    银色月华轻轻洒下,照耀在水面的薄雾上,让周围变得朦胧似梦。
    月色明朗时,自然显得夜空星稀,只有水中那轮圆月倒影,和空中的圆月一同,给周围带来皎白光明。
    一切如铺了白色轻纱,倒是与方长身上衣服同色。
    轻轻深呼吸了几下,他有些想躺在此处,于月光照耀下,听着船畔江水声歇上一晚,应该也是种美妙体验。
    只是,方长看了看周围,忽然心中一动。
    他冲着船舱里面,轻声说道:“周帆小哥,我要下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你先睡吧。”
    里面船家儿子有些担心,嘱咐方长说道:“客人小心,不要走远,莫要迷了路,也不要失足掉水里,若是有事就大声呼救。”
    方长点点头:“吾自省得。”
    而后他跳下船,双脚踩在泥土地上,沿着岸边朝上游行去。
    晚上的荒野静悄悄的,只有草丛中偶尔的虫儿鸣,旁边江水的哗啦声传来,反而让岸边陆地,显得更加静谧。
    缓缓地走着,方长品味着这片天地,心中很是安逸。
    这与仙栖崖上完全不同的景色,给人以新奇体验, 让他感觉自己的心灵,也被江水冲刷过一遍,更加澄澈剔透。
    夜风来回换着向,有时带来冰雪味道,有时带来水中腥气,有时还将新鲜泥土的气味搅合过来。
    随着呼呼寒风,隐隐有呜咽哭声,从前面传来。
    方长笑了笑,快走几步。
    片刻后,他接近了哭声的来源,不留痕迹地靠过去,没有引起注意。
    只见江边有一只巨大的龟,极为人性化地靠在水旁大石上,头冲着江面,眼泪如水龙头一般流下,正在嚎啕。
    这一幕让方长颇感新奇。
    他等了会儿,见这大乌龟不转头,方长开口说道:“不知妖兄是遇到了何种难事儿?竟然哭的如此伤心。”
    这倒是符合修行人们爱管闲事的性格。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那正在哭嚎的大号乌龟,一下子被吓到了。
    正持续不断涌出的眼泪,大惊之下,多数被咽了回去,呜咽声被堵在了嘴里,发出简短急促的“吱儿”一声,像壶水烧开壶笛响。
    受到惊吓,乌龟快速行动起来,速度完全不像背着沉重躯壳,
    这只炼化了横骨的乌龟精,急速朝几尺外蹦了过去,拉开与方长的距离,而后回身高声问道:“谁?!”
    “云中山里一散人,今夜无意中游荡至此,却见妖兄在这里痛哭,”方长答道,“相遇便是缘分,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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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9章 【半生蹉跎前路茫】
    “……”
    江边老龟依然惊魂未定。
    大半夜里,自己独自一龟在这月下清冷的江边待着,正悲从中来哀嚎哭泣时,突然就冒出来个人类,同自己说话。
    这也太吓龟了。
    可惜龟没有汗腺,不然定会冷汗直冒。
    毫无察觉!
    这个人类就这样来到了自己身后,整个过程并不是无声无息,但自己情绪激动下,竟然丝毫未觉,这可是千余年妖生的头一次。
    还好对方后面的语气温和,并且听语气,隐隐是对自己哭泣有些关怀或好奇之意,不是自己下意识间所以为的那种,突然现身报个名号,而后斩除自己这个妖类的暴躁修行人。
    这让他心头稍稍放松,毕竟目前看来,如果对方要斩了自己,绝对逃不过。
    自己在陆上速度太过缓慢,现在离着水还有几尺,若是对方出手,自己很可能没机会扑进江里,只能引颈就戮。
    定了定神,老龟才稍稍放下了些戒备,收回张开的爪子,并将随时准备缩回壳子里圆滚滚的脑袋,稍微往外伸了些许,喊道
    “这位兄台您无声无息的,也太过吓人啦!”
    被这么一吓,老龟也没心思哭了,而是专心应对起面前人。
    老龟定睛朝来人看去,只见对方身着素衣,发髻间插着根细银簪,面容俊朗,身形颇长,立于月光之下,衣角与系带随着夜风轻飘,逍遥不似凡间人物。
    最让他注意的是,从前面看过去,来人背后斜露着个柄,好像是一把长剑,让老龟不由得心下畏惧。
    方长微微笑了下,如春风化雪“是在下疏忽,抱歉。”
    听见这番话,老龟心下稍定,圆滚滚的脸上现出丝羞意“却是在下因悲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摆摆手,方长表示理解。
    不过老龟想及前方这位白衣人,应当修为很高见识很广,或许为自己机缘所在,便将自己所泣之事说了出来“小妖我所悲伤的,乃是自己久久不得化形。”
    “哦。”
    方长心道,这又是一个卡在化形关口上的妖怪。
    看来作为妖物修行路上的大关卡,化形还真是名不虚传,类似老龟这种情况太过常见。
    这道关卡就像个大筛子,每个妖怪都要过上一遭,但筛子的网眼甚细,故只有小部分妖怪,才能有幸抓住机缘,得以化形为人,找到后面修行路途。
    长久憋住的话语,就像堵住的水闸,一旦有了开头,接下来就会一泄如注,再也堵不上。
    因此,老龟不由自主的,朝面前的陌生人开始絮叨
    “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归圆。从开慧起算,我今年一千岁了……一直在这条江里住着,算是生于斯,长于斯。但刚开灵智,炼化横骨那段日子的记忆,已经久远到模糊。”
    “一千年实在是太久,久到本以为可以记住一辈子的情形,渐渐被从头脑中抹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再无踪迹。”
    “如今我寿数量已经过去大半,每日勤加修习,却依然感受不到化形机缘临近,或许今生无望,不由得悲从中来,是以靠在江边哭泣。不合被兄台撞见,实在是有些让人惭愧。”
    “庸碌大半生,却在此处无有存进,真是‘年光只恐尽,半生已蹉跎’,唉……”
    各种非人生物开灵智成妖后,寿命会有一个飞跃,不过所增加的寿数,也受其本身寿命影响。
    龟类往往化形很难,而且大多数的龟,寿命并不长,倒是眼前这只老龟,属于龟中较为罕见的长寿种,不过由此带来的,是他化形困难程度,再次翻倍。
    见龟妖依然在为刚刚的哭泣而羞赧,方长拱手道“是在下唐突了。”
    老龟归圆微微沉吟,继续说道“兄台当是有大本事的人,不知能能否看出,在下需要多久,才有机会化形?”
    “唔。”方长沉吟了下,问道“你这些年来,可曾吃过人或者吃过妖?”
    “不曾,幼时曾见高人,告知此事,从未敢尝试,也不感兴趣。”老龟摇了摇自己脑袋,“那时我还是个小妖,也没有资格攀附,只是严格遵守吩咐。”
    “那就好。”方长道。
    而后他想着,既然遇上了自己,也算是面前龟妖的缘分,便运转双目,朝乌龟上方看去。
    “消息并不好。”方长摇头说道,这话让对面乌龟一惊,立刻打足精神,听着方长接下来的话。
    “以在下微末道行观之,龟兄化形之事,在百年内没有什么希望。”
    他据实以告。
    对面的归圆神色瞬间黯淡了下来。
    看见对方这幅样子,方长拱了拱手,没有继续说话。缘分一事,强求不来,即使方长已经是有小成的修行人,也无法突破这个,揠苗助长只会适得其反。
    老龟脸上的浓浓失望,完无法掩盖住。
    他朝着方长轻轻施了一礼,而后落寞的转头,重新跳回江里。
    方长看着月华洒在江面上,被乌龟入水激荡起的涟漪,随意四处反射着月光,月影也在波纹相荡中变得破碎,就像洒了满地的碎瓷器。
    他摇摇头,折返朝回走去。
    …………
    ……
    清晨阳光,明媚无比。
    方长起的很早,简单修习了下,不过到了此时,经历过明心见性后的突破,每日早早起来吸取那丝太阳真火,已经用途不大了。
    不过方长还是维持着早课习惯,估计要等再有大进境,等到彻底无需自己修习后,他才会取消掉这个习惯。
    船家父子起的也挺早,他们已经做好了早饭,正在招呼方长去吃
    “早啊,快来吃饭啦~”
    “好的好的,我这就来。”方长将手中书本放下,重新塞进包裹里,而后走到饭桌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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