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凌笑了笑:传闻玉兰仙子五湖四海皆是友,看来此言不假。
    可不是,我不像你们成天只会闭关修炼,为了寻找草药,我时常会下山去,随手救过些修仙之人,大多知恩图报,久而久之便成了朋友。说罢,她又起身来倒茶,刚才蔚凌虽然在夸她,实质却是把话题引了开,沉花心里无奈,只好苦口婆心:阿凌,方才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吧。
    嗯。蔚凌应得很是清淡,语落时沉花正好抬起头来,两人眼睛对上的一瞬,蔚凌朝她露出为何的微笑,重新开口:今日听说你在找我,是要巩固结界?
    啊、对、对。沉花被那笑容撩得心惊,手抖一下,茶壶中的水溅了些在手上,她仓促把茶壶放下,端着杯子喝着白水。
    蔚凌道:我已经恢复了,一起过去吧?
    瞧我,本来找你就是想说这件事,结果全忘了。她把杯子放下,勉强露出了嫣然笑容:行,咱们赶紧过去,不然孟长老又要生气了。
    嗯。
    蔚凌很清楚,正如沉花所说那般,自己是目前为止最接近夏洲的人。
    他想过封印梼杌,想过将梼杌送回妖域,甚至想过将梼杌就地诛灭。
    可唯独是把梼杌炼作妖丹,他从未想过。
    炼妖丹对妖来说是一件非常残忍的事。
    准确的说,蔚凌对妖丹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排斥。
    所谓妖丹,是一种剥夺妖力的方法,将妖怪封印在丹炉中焚烧,再将其灰烬与妖力重新结合,凝成妖丹。为了确保妖力能完美继承,大多数妖都是活生生被关进炉中,炼成的丹药若是被人吃掉,此人便能拥有妖丹中蕴含的妖力。
    他无法想象夏洲被关进炉里会是什么景象。
    那个自高自傲自以为是的混蛋猫。
    脑海中浮现了夏洲的脸,浮现了那一日长剑贯穿他的身体,他回头看来,眼中一反常态尽是落寞与诧异。
    这该如何是好。
    蔚凌反复琢磨着。
    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第42章 朦胧
    接下来的好几天,蔚凌都忙于琉璃山的结界重建,苍麟死后结界需要耗费比平时更多的法力来支撑,在此期间程英桀以太历院的名义将琉璃山封山,孟兰舟虽是百般不乐意与皇城势力扯上关系,可眼下没有其他法子,为了暂时安定山中混乱,最终不得不归于妥协。
    雨下了好几天,似在无声地宣告着深秋将尽。蔚凌已是许久没合眼,憔悴许多,他做完了所有自己能做的事,想着差不多是时候离开琉璃山了,可这个念头刚浮现,他又恍然间想起千骨铃还在他身上,到底还是得还回去才行。
    孟兰舟独自在惩戒堂中静坐已是整整一日,那是犯错的弟子闭门思过的地方,四周竹海环绕,除了雨打竹叶的声音,四下只剩暗不见日。
    蔚凌找了快避雨的地方,等候直至黎明,他身心疲惫,半梦半醒间仿佛睡了过去,等耳边传来推门声,再睁开眼,看见到孟兰舟已经站在他的面前。
    长老。
    蔚凌赶紧起来,声音有些沙哑。
    这些天他一直在忙于琉璃山中后续事宜,活生生把自己从一个冰清玉洁的大美人搞成了千年发酵老腌菜。今日稍有空闲,他便换了一身墨蓝长袍,头发重新梳理过,一张苍白的脸蛋总算有了些人样。孟兰舟看他茫然又可怜,像无处可归的小动物,纯良无辜,安静乖巧,心中再是千万思绪,终究不忍心丢下他不管。
    脚步站定后,只剩无奈摇头叹息。孟兰舟揉了揉太阳穴,声音低沉道:剩下的我和玉兰仙子足以应付,这些天辛苦你了。
    有一件东西我碰巧拿到,想着归还于琉璃山。蔚凌拿出随身携带的千骨铃,交到孟兰舟手中。
    千骨铃?孟兰舟微微惊讶:怎在你手中。
    蔚凌:一些缘故。
    这话答得实在敷衍,显然不想多谈,自从上次孟兰舟对蔚凌百般追问后,两人便再没了机会坐下来好好谈。
    这么多年了,蔚凌是怎样的人,他怎会不清楚。
    看了一眼茫茫山路,他道:仙尊可有时间,再陪我走走吧。
    蔚凌颔首,温声应道:好。
    这一路上,孟兰舟自顾自地讲起了不少以前的事,蔚凌话不多,只是认真听着,早些年他还在琉璃山时,关心的只有自己那两个弟子,其余事从不过问,活得云清风淡,如今听来,好多事他都初次耳闻,脸上稍有惊讶,孟兰舟看他一副谦虚姿态,心中更是五味陈杂。
    以前你义父就爱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态度,换到你身上也继承得完好无缺。弟子们觉得你高高在上,清冷孤傲,只有我知道你和你义父都是缺心眼儿,什么苦痛都硬着头皮扛,扛到底也不愿吭一声。
    蔚凌苦笑,道:长老费心了。
    孟兰舟听他言语乖顺,心中不禁又起了怜爱之心,身为四大上仙中最为年迈之人,孟兰舟一直摆着严厉苛刻的态度,弟子们怕他也罢,山中其他长老见了他也能避则避,唯有蔚凌,在他面前始终恭敬礼貌,无论他怎么数落都不往心里去。尽管孟兰舟知道蔚凌应当是把自己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可温顺的人总是招人喜欢。
    很多时候,孟兰舟觉得蔚凌是活在他义父赫玉留下的影子里,但现在看来,蔚凌虽然人前温和,实质却比他义父更加固执。
    梼杌还没有完全觉醒,现在他受人性影响,言行举止不像普通妖怪那般简单。孟兰舟忽然说道:人性是他最大的弱点,一旦错失机会,再来对付就棘手了。
    蔚凌静静地点头。
    无论是沉花还是孟兰舟,话题始终绕不开梼杌,尽管蔚凌知道,孟兰舟方才那番话的用意是想化解之前的矛盾。
    他一路跟着孟兰舟,淅淅沥沥的雨环绕身侧,周围有微弱的法力,雨水不近身,化作一层朦胧的膜。
    孟兰舟慢慢地说:但是,梼杌这么一闹,山中若真有内鬼,只怕他的身份也藏不住了,仙尊,今后你与他同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蔚凌微微一怔,从孟兰舟的言语间捕捉到了内鬼二字,以孟兰舟的性子,若非实打实的真相摆在眼前,以他性格绝不会轻易怀疑自己人:长老,难道你发现了什么?
    孟兰舟面色沉重,言中有恼:前几日我亲自去看了琉璃山上所有的传送阵,有人做过手脚,东南西北四面均有传送阵的结界被破坏,来历不明的东境人恐怕早已潜伏在山中。
    蔚凌细思片刻,道:如果那些潜伏进来的东境人并非是从传送阵而来呢?
    孟兰舟愣了愣:什么意思。
    蔚林道:那日山中妖邪滋生,群攻而上,一部分确实是从传送阵而来,但另一部分,尤其是那些精通妖术的东境人召来,以我拙见,他们或许早已假扮弟子潜入山中等待时机。
    听到这里,孟兰舟倒吸凉气,他胡须翻飞起伏,眉心皱成了川字:假如不幸被你说中,如此行针步线,藏在暗处的敌人究竟与我琉璃山是何等深仇大恨。
    苍麟已去,他们没能得逞。蔚凌道:以此觉悟,许是不会善罢甘休。
    两人在谈话间,不知不觉已经步至山前大门口,蔚凌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阴雨中的大殿,孟兰舟沉思片刻,知道他去意已决,改口道:你之后打算去哪儿?
    蔚凌道:先去锦川,再去皇城。
    孟兰舟呼了一口气,喃喃道:你准备回皇城?
    没想到如今再提皇城,却用了回字。
    我酿下的大祸,只有我能让它消停。蔚凌苦笑一声,郑重地对孟兰舟拱手行礼:还请长老代我问候玉兰仙子,恕蔚凌不辞而别。
    说完,他第二次抬头看向前方,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琉璃山主殿。
    他想,这次一去,何时才会回来。
    想得越久,心思越斑斓。
    苍麟死后,很多事都会随之改变。孟兰舟轻声道:仙尊,若是觉得累,随时都可以回来。
    蔚凌顿了片刻,柔声道:谢谢。
    多多保重。
    蔚凌静静而礼,于烟雨朦胧中转身离去。
    许多时候,人总会产生错觉,好似一件事变了,很多事也随之而变。
    但对于琉璃城来说,不过是山上出了一场大乱,死了不少人。
    天气越发寒冷,秋过冬至,客栈里多了热酒,蒸笼里腾起白烟,停驻的人对那日雷鸣猜想万分,郭家的官兵频繁地游走在街道上,偶尔还能看到太历院的人挨家挨户搜查妖怪的踪迹。
    日复一日,并无改变。
    蔚凌踏过层层台阶,慢慢走到山下。
    墨池在雨中等他,头上顶着一个斗笠,挡去了他大半个脸蛋。
    之前慕容尘灏假扮成他,只是借容姿一用,并没有掩人耳目之意,可今日再见墨池,他一改往日明媚阳光的气质,看着有些落寞,蔚凌知道他是替别人着想的好孩子,这些天的憋苦也都往心底吞了。
    蔚凌帮他把斗笠摆正:我打算先去一趟水月阁,再出发去锦川。
    墨池抬头,雨水哗啦啦落在他的斗笠上,又随他抬头,哗啦啦沿着斗笠边沿往下流淌。
    蔚凌问他:一起去吗?
    去!墨池上前一步,紧紧跟着蔚凌:师尊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自从上次夏洲被蔚凌所伤,已经近十日之久未见夏洲的身影,他就像凭空消失一样,一丝气息也没留下。
    他是梼杌,是凶兽。
    那剑伤穿身而过,对凡人而言全是重伤,对梼杌却不知该如何衡量。他修炼多年,对妖气与杀机极其敏感,那时完全是条件反射,未加思索,现在想来,确实是自己的失误。
    蔚凌默默地想。
    越想越混乱,越理越不清。
    师徒二人各怀心思走出山门,正待商讨如何过去时,一辆马车从天而降。
    你没看错,是从天而降,摔得的两匹马哼哼几声,在雨水里翻腾了半天才翻起来。
    随后,从马车的垂帘后,郭见朝如一条垂死鲫鱼,双目翻白地往地上滑,脸还未贴地,又被慕容尘灏一手捉住腿,拖了回去。
    蔚公子,真巧。慕容尘灏把郭见朝拖回马车,随后一翻身,潇洒地蹦到马车前面:郭少爷正好要回锦川,他为了感恩你的关照,特送来马车一辆。
    蔚凌:
    墨池看郭见朝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颇有一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委屈,心底为他哀悼三分。
    哥哥!马车窗户探出了紫菀儿的小脑袋:哥哥!哥哥!快上车来!
    她那一声声哥哥叫得又甜又响亮,笑脸圆润通红,笑起来更是山花盛放。
    上车吗?慕容尘灏问。
    嗯。
    蔚凌没理由拒绝,乖顺地上了车,可前脚踏进去,他就愣住了。
    这马车本来就不算宽敞,夏洲一个人占据了一面,右手撑下巴,左手吃葡萄,两条大长腿交错舒展,紫菀儿还卖力的帮他又捶又揉。
    这是什么无良官老爷迫害稚嫩少女做苦力的画面。
    夏洲吞掉一颗葡萄,抬抬腿,嫌弃地把紫菀儿的手挡去一边:你手法也太差,还是阿凌按着舒服,阿凌,你可好久没帮我揉揉了。
    蔚凌本以为夏洲会躲在某个角落生自己闷气,可眼前一见,却当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哥哥,哥哥,坐我旁边!紫菀儿开心地拍了拍自己身旁。
    蔚凌应声过去,人还没坐下,夏洲就将紫菀儿拎到对面,自己在蔚凌旁边坐了下来。
    蔚凌看了他好一会儿,气色红润,四肢健全,不像是负伤之人。他道:麻烦夏阁主将我送去西北门吧。
    既然夏洲没事,去水月阁的行程便能跳过了。程英桀曾告诉蔚凌,自己会在西北门附近的驿站落脚,先于他汇合再一起去锦川方为上策。
    夏洲道:你不是要去锦川吗?正好顺路。
    蔚凌奇怪道:你也要去锦川?
    夏洲嘻嘻道:毕竟你我缘深,有你的地方,总能有我。说着,他从果盘里拿起一颗葡萄,递到蔚凌面前:来,张嘴,啊
    蔚凌:你自己吃唔。
    一说话,夏洲就把葡萄丢进了他嘴里。
    进了嘴的东西只要不是毒药,蔚凌就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地吐出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只能闪烁不满色泽,乖乖将葡萄吃下。
    墨池坐到对面,凶巴巴盯着夏洲。
    紫菀儿坐他旁边,和他一起凶巴巴地盯着夏洲。
    夏洲天生骨头软,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换过来没多久,他就懒洋洋地靠住,慢条斯理地瞎唠叨:我与友人约在锦川见面,想来路程也有好几天,秋风瑟瑟,寒意凄凄,有人作伴何乐不为。
    朋友?蔚凌看他:不知何许人也能与夏阁主做朋友?
    夏洲故弄玄虚:到了锦川自会带他来见你。
    凶兽梼杌竟然说要介绍朋友给蔚凌认识,这到底是什么奇特的体验?
    蔚凌有些在意,歪头看看夏洲,夏洲也在饱含爱意的看他,心里顿时一阵怪异,又把视线别了去。
    这时,慕容尘灏驾着马车出发了,郭见朝还躺在地上没人管,马车一晃,他便从这边滚到另一边,继续昏迷不醒。
    蔚凌过了好一会儿,又接着问:你为何当他作朋友?
    夏洲道:我可是知恩图报的大好人,以前他予我滴水之恩,我只是涌泉相报罢。
    蔚凌更好奇了,道:你也有需要别人滴水之恩的时候?
    水月阁这块地的地契是他送的,生活起居的上的钱财也是他拨来,刚成立门派时郭家曾来找过麻烦,可第二天又笑脸相迎,也是因为那位有人出手相助。
    这滴水之恩,只怕汇成大海足矣!
    这位神秘友人在蔚凌心中已经有了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形象,让他不禁苦笑:敢问夏阁主,你的朋友难道是皇上?
    夏洲笑:放心,不是。
    蔚凌心想:只要不是皇上,是谁都行。
    第43章 琴音
    你管这叫滴水之恩?紫菀儿听得目瞪口呆:夏猫猫,你到底上哪儿骗来了这么个冤大头?
    夏猫猫?
    不用他多管闲事我也有办法搞定。夏洲没对夏猫猫这个外号提出任何异议。
    不懂就问的墨池开口了:夏猫猫是什么?
    紫菀儿疑神疑鬼:我那天看到夏洲变成了猫!
    墨池看着没什么精神,这会儿才总算抬起脸来插嘴:猫?
    紫菀儿继续斩钉截铁地道:你别不信,我问了他,他还承认,说自己能变成猫!
    夏洲不以为然地笑,将两颗葡萄抛在手里玩来玩去。
    坐在对面的墨池在盯着夏洲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他有些晕乎乎的,费了好大劲才正襟危坐:你、真是梼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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