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太医开的药还是得喝。余挽风吞了棋子,温声相劝:祭天大典快到了。
    顾萧嘴角沾了血,手上也有血,他摇摇头,站起身,好像对眼前这盘棋已经没了兴趣。
    今日阳光明媚,吹来的寒风却依然刺寒难耐,顾萧右手握着拳,放在唇边小声咳嗽,血在他掌缝间浸,沿着手腕往衣袖里淌,片刻后,被他随手抹在衣袍上。
    白烈还有多久回来。他问余挽风。
    护送队途经忠州、北延、只怕途中还会绕道,以臣之见,少说也要冬至之后了。余挽风还在琢磨案上的棋子,他拿了黑子,在指尖翻来翻去。
    鸢儿带的队?
    雪狼军护送是陛下的意思,小王爷不会在上面做文章。
    余挽风这番话初闻之下是在给酉王开脱,细细一品,又是把锋芒指向明确。偏离路线已成定局,非是酉王下令,便是雪狼军中暗藏玄机。
    顾萧面上没什么表情,他沐着阳光,嘴里都是自己咳出的血腥味儿。
    陛下要是不放心,太历院可以派人过去。
    无妨。顾萧嗓音沙哑,却又十分坚决:远远盯着便是。
    余挽风抬头看他,也许是因为背了光,顾萧的身影成了一道光明中唯一的暗。
    白烈在妖域被混沌纠缠,伤了右臂,混沌的血有剧毒,他以凡人之身硬拖下去只怕会凶多吉少。余挽风道:陛下若是舍不得他,待他回宫,臣想法子让他沾些妖性,兴许能比现在更好用。
    顾萧望着窗外,像是在思考着余挽风说的话。
    余挽风不急得到回答,他将手里的白子放下,换起一枚黑子,再一次丢进嘴里咀嚼。
    你怎么看?顾萧问。
    清脆的咀嚼后,他低沉的声音再一次回荡在偌大的堂内。
    以臣拙见,白烈真这么死了挺可惜。
    顾萧笑了笑,道:爱卿是觉得死了可惜,还是死在别人手里可惜?
    余挽风吞了棋子,喉结上下滚动,他眼里起了温意,像是有那么点怜爱之情在里面:陛下,训狗就得喂好肉,训妖怪也是同理,也不能总让臣饿着肚子。
    顾萧依旧在笑:给你肉你不吃,非得挑着带骨头带刺的吃。
    余挽风道:陛下误会,臣最不喜欢带骨头带刺的,只是咱们下棋就得讲究弃车保帅,事到如今,白将军也算是物尽其用,陛下莫要本末倒置才是。
    顾萧伸手指了指棋盘:不是一种棋。
    余挽风谦笑着起身,他把手收进相互的衣袖,脚下迈着步子,缓缓走到顾萧身旁。
    臣说的棋不是这盘棋,说的帅也不是暗指陛下。他稍稍倾了身,光线涌进他的眼眸里,映着了顾萧的侧脸:蔚仙尊这次回宫可不是寻陛下而来,皇后在宫里呆了那么久,越近着时辰,越是快要坐不住,陛下是打算继续拖着她,还是趁早
    他话没说完,自觉停了嘴,顾萧的眼神比方才冷了许多,就连窗外绚烂的光辉都融不进纯粹的暗淡。
    余挽风垂下眼,低声在笑,阳光在他身上沾染,却没落下半点影子。
    年纪大了,嘴笨,陛下饶命,饶命。他从顾萧背后绕过,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今儿天气好,实属难得,陛下要是想出去转转,随时唤臣便是。
    说完这句话,余挽风便消失了,也许是他走路放轻了脚步,去时没留下半点动响,只余落地光影斑驳,像是微风吹过的湖面,泛起了微颤的涟漪。
    *
    山里起了雾,马车走得比平时要慢许多。
    车轮碾过石子,往泥泞路上使劲颠簸了一下,白烈被晃得醒过来,闻着些药草的苦涩味,看向身旁的人。
    这间马车里不算宽敞,沈非欢趴在旁边睡,呼吸很平静,好像稍微动一下都会碰醒他。
    白烈倚在软垫上没动,他的右手昨夜痛了许久,今日醒时已然没了知觉,混沌留下的伤口长出红色的斑,细腻成线,像蜘蛛网一样攀爬在他肌肉紧致的胳膊上。这状况他没让别人看见,痛苦他也能忍,只是皮肉之下游走的不适感非但没见缓解,更有甚是向着全身蔓延。
    他不惊动沈非欢,慢慢动过身,用左手把马车帘子捞起来。
    两侧树木笼着雾霭,空气又冷又湿,看向远处是灰压压的一片,不知通往何处。
    将军。
    骑马护在旁侧的雪狼军小将向白烈问候。
    白烈抬目看向他:到哪儿了。
    回将军,从北延往东已经走了三个时辰,这附近都是山林,问了当地人,说是往这个方向有小村镇,现在正朝着村镇方向去。
    透过头盔,小将得容貌白烈有些眼熟,却是叫不出名字,应该是前几年刚进雪狼军的无名小辈。
    胡来。白烈伤得重,说起话来气力却依然很足,回煜都是当务之急,怎能任意更换路线,何况酉王
    本王吃不得苦,不乐意露宿,要休息必须得去有人烟的地方。马车顶上传来了顾鸢漫不经心的声音。
    白烈微微一怔,竟是丝毫没察觉车顶上有人,顾鸢把身子一歪,半个身子倒挂,从窗外看去白烈愕然的俊脸。
    王爷,昭阳境内动荡未平,回城的路应当谨慎一些
    以白烈所想,顾鸢天性玩心重,每次离了皇宫四处乱跑都是大半年地寻不得踪迹。如今想必是贪玩得本性再泛滥,故意把路线兜着圈子走。
    哪知听完白烈好心一句劝,顾鸢啧了一声,嘀咕着:好心没好报,木头白。随后收了身子,继续端坐马车顶上。
    白烈心里也郁闷,随手松了帘子,乖乖靠回马车,趴在案旁休息的沈非欢已经醒了,见白烈看过来,他心里无奈,到底没有多嘴。
    顾鸢这一出,是考虑白烈伤势太重,过些时辰就得换药。可是,白烈身为雪狼军统帅,护得皇室血脉周全是他立人之本分,若让他知晓缘由,定会心中有愧。
    马车又行了一阵,穿过重重雾霭,总算到了镇子边上。
    这条路上匪患成灾,没什么村镇,前边有个客栈,叫什么什么什么客栈,我们要是去了,别摆出皇室的架子,就说是水月阁的人,尤其是你,白烈。顾鸢的声音从马车顶上传来:你给我老老实实当个病人或者,当个哑巴。
    白烈望着马车顶:王爷是想避嫌?
    这条路阴暗,不受周边管服,客栈是江湖中人来去的地方,老板娘就是这里的土地主,她让你叫她娘,你就得叫,皇上来了都不管用。
    这
    大白,我知道你叫不出,所以你就当自己是哑巴。顾鸢打了个哈欠,盘着的腿也麻了,他慢慢地舒展,放松自己,过会儿又换了个姿势撑在马车顶:我们只路过,借宿,只要不去招惹是非,就能安然无恙,这是江湖规矩,懂?
    白烈脸上写着两个大字:不懂。
    他深呼吸一口气,右臂的麻木感让他微微蹙眉,心中情绪波澜,一时无法释怀。
    能听见顾鸢说话的不止白烈,还有在前面骑马晃悠的夏洲和蔚凌。
    这客栈我听说过,有钱,有本事,有熟人,进去就好过。夏洲看蔚凌一脸迷茫,便是好心解释给他听。
    方才酉王说的分明是:什么什么客栈。到了夏洲耳朵里却听了明白,不得不说,哥俩好还真是心有灵犀。
    对,咱们这一路,第一,是不差钱。顾鸢在车顶上接嘴。
    此处匪患成灾,他却把声音说得响亮,话音刚落,就听着大树背后一阵动静,血溅起来,散进白茫茫的雾,是雪狼军小将动了手,他把手里的枪贯穿树干,刺破了躲在大树背后的人的喉咙。
    第二,是不差本事。
    小将抽手拔枪,树杆后的中年男子尸体歪歪斜斜倒下,蔚凌粗略看了一眼,此人身着布衣,看着不像会武之人,衣服上沾了不少血,也不像是刚才伤势造成的。
    空气中氤氲着一股血的味道。
    前方有凶事,此人应当是逃出来的平民
    熟人呢?夏洲拽着马回过头来:谁在里面等我们?
    这是在等着羊入虎口啊。沈非欢从马车里出来,他往前面看,雾霭间客栈的轮廓若隐若现:血腥味这么重,各位都闻不到?
    作者有话要说:
    锁了的章节挣扎了很久解不了要不就得全删掉,等完结以后再来折腾吧。
    最近工作太忙新的篇章不太敢保证更新时间,所以只能随缘了,我会努力写完的。
    第142章 久违
    车轮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往前,远处少许有人声,还有影子在晃动。
    顾鸢平时最擅长接嘴,这会儿却突然安静了很多,一来他在认真看远处的情形,二来是沈非欢没头没尾一句话当真有些唬住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力吸了吸鼻子:嗯?血腥味儿,哪儿的血腥味儿?
    他把话一说,行径中的队伍就停了,夏洲在最前面,马蹄原地踩踏,把渗过泥泞的血溅了起来。
    客栈里尸横遍地,满地惨状,侍卫们正低着头,把尸体一件一件往围栏外面搬。
    顾鸢真给吓到了,他麻溜地从马车顶上下来,瞅着沈非欢眼神不怎么友善,于是拐弯去了蔚凌旁边,旁边护送的雪狼军见状也都纷纷下了马,把顾鸢周围护得严严实实。
    蔚凌骑着马,安顺地停在马车旁,不出片刻,客栈的门就开了,一位黑衣男子从里面出来,目中无他人,直径朝向顾鸢,毕恭毕敬地躬下身:王爷,殿下等您多时了。
    这人声音听着细长,不像男子该有的浑厚,是位宦官。
    顾鸢眨着眼,伸手指着自己:许、许公公?!你怎么?他说这话的同时,察觉周围的视线全都朝他而来,他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纯良无邪又委屈,就算被打死也要证明自己毫不知情一般斩钉截铁:你方才说殿下?谁?我哥?
    许公公脸上堆着笑,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外边太脏,王爷先随奴家进客栈吧,又什么话进去再说。
    顾鸢脸上写着茫然二字不知所措,求助地小眼神朝蔚凌看了去。可蔚凌不认识什么许公公,只知道这里有宦官,就意味着客栈里等着人是皇族身份。
    其实答应早已摆在眼前,他踟蹰不前,无非心中介怀罢。
    里面更脏。沈非欢站在马车顶上,所谓站得高看得远,顾鸢把位置让出来,他也不客气,迅速把客栈前院给扫视了一道:没把儿的,这人是杀给谁看啊?
    许公公好似不怎么在意沈非欢的羞辱,他眼睛眯成缝,十分礼貌地对他说:天缘客栈附近闹了多年匪患,殿下既然来了,也就顺便处理了。
    他把客栈名字讲了出来,沈非欢听着好笑,眼睛朝门匾上瞅了看,还真叫天缘客栈。
    太子殿下好情趣!皇宫里呆着不舒坦,跑来山里杀土匪。
    嘴臭的还有夏洲,他指尖拨着缰绳,马儿踏步往客栈里去。
    许公公连着被两个人呛,脸上那股从容到底是挂不住了,他朝顾鸢挤了个眼神,顾鸢没鸟他,他忍不住,问:殿下说是收到王爷的传信,相约此处见面
    啊。顾鸢右手握拳,往左手掌心一打,眼里纠结散去,化作盈盈笑意:本王想起来了。
    众人又盯上他。
    顾鸢不看沈非欢,也不看夏洲,就看着蔚凌直笑,笑得天真烂漫:是小凌说想见太子,我才急冲冲地捎了口信去,瞧我,坐马车顶上冷风吹了多,吹忘了!哈哈哈,放心吧,一切都在计划中。
    这人说起话来神色并用,真话假话到了他嘴里都是真话,蔚凌没心思与他周旋,翻身从马上下来。
    蔚凌下了马,夏洲也跟着下马,同时牵着两匹马递到顾鸢手里,拍拍他的手,微笑着对他说:最好在计划中。
    顾鸢给他那声音冻了一下,抬头时,夏洲已背过身去跟上了蔚凌。
    那是梼杌?
    就在他发愣这会儿,背后传来了白烈的声音,顾鸢吓得缩了缩脖子,往身后看去:大白你没事儿凑什么热闹,吓死我了你也死罪难逃!
    白烈身上披着毛皮大氅,把受伤的身子掩在别人的目光之下,这位将军并没把受伤当成多大一回事,眼中那股如狼锋利的神色,丝毫不见消退。
    梼杌怎么来了人间。
    顾鸢刚才答非所问,于是白烈又问了一遍。
    人家都跟来大半个月了,你才发现。顾鸢皱着眉头。
    白烈盯着夏洲的背影,随即大步朝客栈里走去。
    顾鸢心里无奈,转身招来随性的雪狼军,往旁边指了指,雪狼军立刻两边排开,挺胸抬头地驻守门前。
    你不去?临走前,顾鸢问沈非欢。
    不去。沈非欢托着下巴,盯着那些在院子里收拾尸体的人:我当看门狗,看着门就行。
    *
    这间客栈比想象中要大,正厅里有些打斗痕迹,但明显已经被清理过,堆在墙边的酒桶破了一地,酒的味道还氤氲在木头间,蔚凌一路随许公公,没见店小二,也没见掌柜。
    穿过细长的走廊,侧面有假山流水,水是红的,沉着一股血味儿,再往里有护卫驻守,浑身黑衣,妖术师的气息分外浓烈。
    东境人。夏洲说话的声音不高不低,像是故意说给在场所有人听。
    许公公低着头,迈着小步子往前:早年东境战争结束后,有一小部份出生东境的人留下来充军。
    夏洲道:多年前皇帝下过令把东境人斩尽杀绝。他斜倪了身后隔着一段距离正警惕他的白烈:雪狼军失职啊。
    白烈道:夏阁主听错了风声,当年陛下之令是清灭东境乱军残党,而非是滥杀无辜。
    顾鸢生怕白烈在这里和夏洲打起来,他加快步伐,把自己挡在白烈和夏洲中间:一句话一传十十传百,总得传出些花样,小事,都是小事。
    穿过庭院的风吹得有些凉,摇摆廊下灯笼明灭火光。
    一行人走到尽头,两个护卫把门推开,里面的屋子应当是这间客栈的上房,一盏圆窗正对竹林堆叠,雾气笼在其间,像是把空气都染成了清新的碧绿。
    顾煊承一身金纹长袍,金色的发冠干净整齐束起了发,他闻声回头,指尖将钢扇合拢,沿着墙边亮起的烛光在扇子上反射,像黄昏抖落的一粒尘沙,映在他温和的眼瞳中。
    师尊。他眼中带着喜悦,向蔚凌走来,可就在咫尺距离时,他却停了下来,脸上的笑意逐渐收敛,往夏洲的方向看去。
    夏洲操着手倚在门框边,慵懒随性的气质中参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威压感,好像周围的空气正在被他慢慢抽看,取而代之是让人喘不上气的压迫与恐惧,全凝在他那双狠毒却阴冷的眸中。
    雪狼军白烈,参见太殿下。
    这种时候真得感谢神经大条的白烈,他分毫未觉气氛怪异,以堂堂正正的身姿突破这无声的剑拔弩张。
    白将军有礼了。顾煊承又露出笑容:这一路多亏白将军护我师尊周全,请,各位都请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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