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石打的不是要害,其中灌注的内力也不足,对方更直接暴露出行踪,估计也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事。
    即便万一是,顾铎也技高人胆大,手里有兵刃,他就什么也不怕。
    那人对周遭地形很熟悉,穿林过溪,踏水而行,绕着弯兜圈。顾铎的轻功好,一路上不仅没跟丢,还拉近了距离,看到对方身上穿的是塘报骑兵探路穿的黑衣。
    这黑衣塘骑绕了林子一圈,最后停在一处杂草丛生的隐秘地方,声音沙哑地说:陆小将军,您还记着自己是从哪来的么?
    顾铎:记得,京城嘛。
    塘骑:
    顾铎像是没什么耐心,问:你到底是谁啊?
    塘骑蒙着脸,裹在袍子里的身形也难以辨认,若非特别熟悉的人,定然无法看出身份。他不摘下这些掩饰,不直接回答这问题,而是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亮给顾铎看:见物如见人,你师父的护身符,这总认识吧?
    合着是瑞王派来的。
    顾铎心说瑞王府真是从一而终地不正常,连说话的调子都上行下效,一概不阴不阳,还非爱绕着弯子地浪费时间。
    他又问:你有事么?
    主子暂时没安排活,就是让我来提点几句。塘骑淡淡道,你在这呆久了,可别连自个儿的身份都忘了,也别忘了你师父的事。
    顾铎道:哦。
    塘骑对这反应显然不满,又语气凉凉地说:多记着点自己是谁,实在记不住,撒泡尿照照。贤王殿下就真那么光风霁月?他会真心对你?他以前干过什么事,远不是你能想象的。早上那点儿,不过能算个添头。你啊,可别做那被人卖了还为人做嫁衣的蠢事。
    顾铎打着呵欠,打哈哈似的道:做衣服?你放心,我不会针线活。
    塘骑:
    塘骑早知道自己的下线「脑子不灵光」,先前没怎么当一回事,现在领会到,简直一眼都不想多看这不可教的孺子、开不了花的朽木,唯恐自己会就此折寿。
    原本准备的几句提点,他也不想说了,拂袖要走:主子往后如若有什么安排,也像今儿一样,都是我传达。你晚点回去,别叫人发现什么。自个儿编个理由,省得谁问。
    这厮说完,脚一点地,飞掠而去。
    顾铎刚刚绕得有点迷路,记住他离开的方向,而后往地上一坐,敛了方才的倦色,面无表情地发呆。
    倘若说神经粗如顾铎,也有那么一两件心事,那第一件就是:虞知鸿和瑞王。
    不再懵懵懂懂后,他早明白,瑞王送他来此,必有差遣他的这么一天。他虽然没有记忆了,可大致知道,自己从小就跟着师父,师父和瑞王站在一块,他应该听这差遣。
    但瑞王和虞知鸿势不两立,虞知鸿不是个坏人,待他也不错,他并不想帮谁对付这个人。
    怎么办呢?
    顾铎能对着塘骑装傻,却不能对自己没个交待。他在外边呆了了会,也没想出个什么,缓缓循着路,回到军营。
    一进大门,有人打招呼问:小将军,又出去玩了?
    出去了?你去哪了,再出去玩叫我,保管带路不出错!
    小将军去哪了!这边兔子多,打兔子了么!
    听着大家的问候,不知怎么,顾铎豁然开朗:管他呢,仗总是要打的,走一步看一步。
    而后,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嘻嘻哈哈笑道:是有兔子。
    顾铎不会做饭,唯独烤兔子一绝,之前晚宴亮过一次绝活,不少人都惦记。此时他们齐刷刷看过来,嘴馋俩字都写进眼睛里了。
    结果就看他在头顶给自己比划了一双兔子耳朵。
    众人齐齐发出嘘声。顾铎也不恼,和大家闹成一团。
    行至北越关前,途径的都是一派太平盛世的大齐腹地。头一回出征的将士还怀着征战沙场的凌云壮志,早摸爬滚打身经百战的,则更加珍惜这样的战前闲暇,及时行乐。再加之都混熟了,普通士兵一路上除了行军赶路,就是笑闹和相互打趣,唯有大小将领忙碌些。
    军规军纪成型后,虞知鸿又让顾铎看起了沙盘。顾铎的记性好也用功,尤其是对这样具象化的东西,差不多能做到过目不忘,把出关后可能遇见战场地形记得烂熟于心,怎么考他都能对答如流。
    可行军作战到底不同于纸上谈兵,深夜梦回时,顾铎依旧觉得心里面不托底,有一回想去和王誉聊聊,才豁然发觉已经挺长时间没见着他和张全了。
    越是临近关口,这俩人越是天天跟着虞知鸿,跑前跑后地忙,只有周至善还是那么悠哉悠哉,常常给人讲北境雪原上的传说。
    顾铎只好钻去周至善那听故事,然而走到帐子前,便听到里边鼾声如雷,这厮可能睡得比猪还香。
    顾铎不好去叫他,又睡不着,干脆把巡夜的小兵赶了回去,自己顶上去。
    荒山野岭的夜晚不像京城,除去个别宵禁,京城每晚灯火通明,集市边上的酒楼彻夜喧闹,纸醉金迷,热闹非凡。甚至有人传言,说「京城遍地是黄金,的地上铺的砖里都藏着金子」假的。
    且不说没人会闲到把金子藏在地砖里,连皇宫里都不能铺一地的金玉呢,更别提整个京城了。
    这谣传最初是来自行脚商人。京城的洒扫严格,早一次晚一次,青石板被擦得油光锃亮,晚上被灯火照出了暖光。商人晚上应酬后,醉眼稀松地出来,连看错带编排,成了他们回乡后吹嘘的统一说辞。
    不过从另一角度来讲,这谣传未必没有道理。
    夜间照明,要么用油灯,要么是蜡烛。油灯物美价廉,发展至本朝,几乎人人用得起,已经不稀罕了。所以能用得起蜡烛的人家,大多不屑于油灯。
    不提下人值夜需要的酬劳那点花销可能还不如蜡烛贵。最普通的蜡烛,是一文钱三根,没风没雨地自己烧,一根勉强能点半个时辰;从申时日落点到第二日卯时天明,长明的烛台上要换二十次。
    可达官贵人各个手眼通天,谁瞧得上「普通」呢?只有充门面的小户人家会买,以及府衙采购时以次充好,可能购入一些。
    贵人府邸用的是熏了香、去了烟的好蜡烛;寻欢作乐的场所,近年风靡「檀女烛」,其烛身雕成了顶着烛芯的仕女,燃烧时,蜡油滴下来,犹如偏偏起舞,还散发出檀香味,被视为风雅。
    风雅就得昂贵一点,且一根只能烧小半个时辰。烧剩下的直接扔,不能留着第二天用,以免「残花败柳」玷污了贵人的眼,败兴。
    这样算起花销,酒楼的雅间里,夜谈一晚要烧小十两银子,大一点的天字间还要更多;画舫烧一夜得百两银,毕竟游湖得有些光亮。
    瑞王府用的也是这个,顾铎拿着玩过,仕女雕刻得栩栩如生,非常漂亮。瑞王见他喜欢,还送过他一箱,里边少说能有百十来支。但顾铎嫌麻烦,不喜欢点这需要经管的玩意,更偏爱油灯,看够了就收起来了。
    而青楼楚馆之类的、玩着玩着得熄灯的地方,花费也不见得低。他们的蜡烛里还藏有别的玄机,加一些秘制的催情方子,有时一支就能抵得上五六两银。
    所以京城地砖上的光,也诚然是寸土寸金了。
    可出了京城,晚上没那些照明的物件,也并不至于伸手难见五指。郊外有星光,还有月光,银白色地洒下来,不璀璨夺目,却看着舒服。
    顾铎巡逻完一圈,坐在土堆上数星星玩,忽然听到有人问:你怎么在这。
    这声音仿佛按下一枚开关,四仰八叉的陆小将军瞬间坐正,有点矜持地看向虞知鸿,回答:我守夜。
    虞知鸿:现在并非聚众议事,你不必紧张。
    武将没文臣的讲究多,大家议事商讨,本来随心所欲,聊到热火朝天时,连踩凳子的都有。但有上次面圣的前车之鉴,虞知鸿怕顾铎适应这样的做派,往后不好纠正,回去也正经不起来,便时常耳提面命。
    顾铎看见他,放松都不太松得下来,别别扭扭地腾出半块地方,问:你呢?坐会么。
    虞知鸿便坐到他身边,行走间,露出了藏在身后的一小坛酒。
    他是从军营门口方向来的,顾铎奇道:你出去买酒了?
    虞知鸿含含糊糊地应了,顾铎探头探脑去看:这是什么酒,好不好喝?
    虞知鸿说:应该不错。
    顾铎设立休息日那会,还没什么私心,纯粹是看张全王誉爱喝酒,不少军士也都惦记这口。后来跟大家一块喝了两回,他才发现这玩意不错,进嘴辣喉、酒后快意。
    虞知鸿的这坛子酒大概刚刚从酒窖取出,上边还带着醇香味。顾铎闻着馋了,忍不住一直看:应该?你以前没喝过么,那怎么大晚上跑出去买。要是想喝,我记得厨间里就有。
    非休息日不得饮酒。虞知鸿道,从前行军路过,我曾去买过。
    顾铎问:你以前不是在军营禁酒么,原来你也偷偷喝酒。
    虞知鸿顿了顿,道:买给别人的。
    军营禁酒,连主帅自己都不破禁,这又是买给谁的?其中必然有些往事。顾铎不再追问,继续数星星,只是总忍不住偷偷瞄过去。
    他的小动作太明显,虞知鸿叹了一声,说:等到休息,你可以叫上王誉他们,来我这喝。
    顾铎颇有点得寸进尺地问:不叫行不行?就这么一点,我怕你抢不过他们两个。
    他分明是怕自己没得喝。
    月色朦胧,这馋嘴的模样让虞知鸿露出笑意来,说话带了鼻音,声音显得有些温和:嗯,可以。
    一样的腔调,放在瑞王嘴里,顾铎恨不得抽他以解心里的鸡皮疙瘩,放在虞知鸿身上,却像小花毛茸茸的尾巴梢划过。
    顾铎没来由地不自在,觉着自己沾了一身猫毛一样,离虞知鸿远了点:那你可藏好了,别被他们发现。
    就算发现了,王誉和张全也没那个管贤王殿下讨酒的胆子。虞知鸿说:好,发现也不给他们。
    顾铎问:那你怎么给我喝,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好看?我以前去买东西,一样的钱,老板总能多给我拿一些。
    虞知鸿:是。
    哦。顾铎道,差点忘了,你还要睹我思人来着。
    虞知鸿无言片刻,忽然问:你不介意么。
    顾铎没听懂这没头没尾的话:我介意什么?
    只因和别人长得太像,你就被送上战场。虞知鸿一字一句道,我对你如何,或许都并非真心,而是借你寄予旁人。
    虞知鸿也不知道是脑子抽了,还是故意将自己最不可告人、又司马昭之心的心思拎出来抽一顿,他把分明能委婉出千百种方法的话,按着最难听的法子说出来,好像不惮于伤人伤己。
    他如同手持一柄双刃剑,可顾铎偏偏是个拿刀划着玩都不留痕的,什么都没觉察出来:我介意这个干什么?你们因为别人而对我好,那不是我占便宜了么。要介意,也是那个人介意嘛。
    虞知鸿默然。
    你怎么不说话了?顾铎心虚地用手指节蹭了下鼻子,我说错话了?
    虞知鸿这才说:没有,只是有点困了。
    他的心事,「陆小七」不会介意,他的顾铎也不会介意了。
    压根不在乎的人,当然什么都不介意;已经离去的人,也并没有留在人间的魂灵。只有沉湎旧事、还想把余生统统投进去的人,才会没完没了地捏着心头上那二两肉,徒生妄念,沦于其中。
    顾铎道:困了就回去睡?我送你啊。
    虞知鸿说:不必,你也早些休息。
    顾铎看着虞知鸿离开,转过弯了,确认不会再杀个回马枪来,才再次仰面朝天地躺在土堆上。
    他美滋滋地想:我要有好酒喝了!
    作者有话说:
    虞知鸿今天纠结的问题:想老婆,特别想,有个人长得贼像我老婆,唉,我不能搞替身文学。
    顾铎在想:嘿嘿,明天有酒!
    以及大致说一下货币单位设定:按照唐宋以后的1000铜板一两银来算。但物价纯属胡诌的,基本可以当做1铜板一块钱来看
    十块钱一顿早餐,路边的小馆子五十块钱两个菜。
    普通士兵战死,赔偿金六千块,有军衔的稍多一点,能上万。非常剥削。
    虞知鸿和瑞王这样的,万一要是挂了,国库不给皇帝赔钱,只管出挖坑的费用。
    瑞王送给小顾的一箱子蜡烛,价格相当于长兄给弟妹的见面礼吧,一套金首饰差不多。
    当然,以上内容都不重要(喂,主要是瑞王特有钱,全文最有钱的那种,具体的后边会写。
    第20章 出关
    无妨,还有我在。
    这是在关内的最后一天,也是新征北军的最后一个休息日。
    北越关已近在眼前,巍巍高山绵延,是中原的天然屏障。其高处直入云端,仰着头都看不到绵延的山脊,一到冬季,大雪封山,连最熟悉地形的猎户都不敢进入。
    军营就安扎在山脚下。
    军队抵达得比预计要早了三天多,不到日落,已经差不多安置妥当,只剩零碎的活要做。充当桌椅的大木箱子摆了一圈,中间点起篝火,伙夫宰杀完最后几头猪,正在清洗,准备上烤架。
    凡事沾上个「第一次」或者「最后一次」,身价就能平白高出一等。这顿晚宴比平时丰盛许多,之前预留的腌菜和带不进山的牲口,统统拿来备菜,馋得一堆人直咽唾沫,一边干活一边走神,交头接耳聊得全是吃的。
    见状,顾铎道:都饿了是吧?那快点收拾完,早点吃饭。
    一句「提前开饭」比什么都管用,方才那些飞出去的心思又一溜烟地飞了回来。
    过关隘口是行军途中的重要阶段,越是重要,越像是黎明前的黑夜,有点难捱。
    一是每次走到这,离乡愁绪格外扰人。毕竟接下来要踏出中原地带,在许多人眼里,倘若一去不回,就是客死他乡了。
    二是提到「过关口」,等于已经完成了第一个行军阶段,「做完了某某事」,总被和「可以休息」联系在一起,容易让人倦怠。
    往常出关打仗,甭管过北越关还是南边的夏裕关,临出关前夜,虞知鸿都会安排翻倍的人手巡夜,且驻扎一天演兵,以尽快进入作战的状态,聚拢人心。
    他治军严谨,军风稳妥,如磐石一样与人安全感,是最可靠的将领。
    但新征北军不能走这条路,顾铎没有军功加身,压不住,加之性情使然,他的风格也更加灵活。他和大多数人能够意气相投,将士们愿意听他的话,加之还有虞知鸿压阵,一路磨合至今,也算找到了相处之道。
    虽不能令行禁止,新征北军做事的效率却更高,也让人更有归属感。
    此刻,大家的归属感就能很好地冲淡离乡愁绪,除了生死未卜的迷惘,也有「明天还能和弟兄们一块谈天说地」的幸福。
    待彻底安置妥当,伙夫烤起了肉,一道炊烟飘起来,宣告着休息的开始。
    趁天色没黑、酒才三巡,顾铎抓紧时间说了两句祝酒辞,而后探望过还在做饭的几位伙夫,再去找虞知鸿,讨之前的酒。
    他原本说不带王誉,可到虞知鸿的营帐时,不仅王誉在,还有张全和周至善。那酒也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些,足够大家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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