蚱蜢不难编,他一只手就会弄,大齐国境从南到北,十个人里得有九个会编,剩下的一个名叫陆小七或是顾铎。
    那是还在打仗的时候,十七住在伤兵营,编这玩意消遣时间。顾铎看着新奇,他就顺便多编了一个,做顺水人情。
    顾铎那会总跑去看他。不知道顾铎是什么感受,反正十七心里嫌尴尬挡刀是假的,他不过是觉着顾铎难成大业,去套近乎,预先为今天这一场埋下伏笔。
    谁知道套着个傻子,居然如此当真呢?
    但他的眼光没错,顾铎就是个不成事的,一见着虞知鸿,半点出息都不剩。
    十七说:是,这悬崖不高,你下去看看。
    贺林没立马下去,而是再一次问:他到底,是谁。
    这话问的是顾铎。
    顾铎早些年浪迹江湖,赶上武林盟内哄,天下武林正道由此分崩离析,只留下老盟主的十来个徒弟,勉强撑着门楣。
    这事在外边传得风风雨雨,可是顾铎还真就没听说。到武林大会时,他直奔往年的江湖圣地,叫着要和人比武,一剑连挑了整个武林盟山庄,从此被奉为「新任武林盟主」。
    不过这盟主更像「萌主」,没有号令天下的威风,只能从武林盟的钱庄提款武林盟为了全山庄的生计,改行去贩卖兵器,也会接一些诸如眼下的「生意」,倒还比较宽裕。
    所以算起来,顾铎是贺林的旧识。
    十七揣着一肚子烂心烂肺想:旧识。这一地都是贺林的师兄妹,自家人和自家人还分门别派,旧识又算什么呢?哪儿的人都是一个脏德行,他那武林盟主,怕不也是旁人的挡箭牌。罢了,但看他的造化罢。
    他将蚱蜢踩进泥地,又用鞋子碾了几下,回答道:算我欠他的,告诉你也无妨。你瞧着他像谁,就当他是谁罢。既有前缘,山崖下瞧见,你可留他一命。
    贺林一直冷静得如同勘破红尘,此时却骤然发难,十七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来的,就被提起衣领,当头大喝:你刚刚,怎么,不说?!
    十七张了张嘴,却已说不出话贺林竟直接捏碎了他的颈骨!
    方才还踏着烂泥的人,顷刻自己也做了泥,毫无征兆,悄无声息。
    贺林怒目圆睁,喘息了两下。而后,雷霆之怒被暂时摁下,他屏息凝神,丢了一块下山去,听到「啪嗒」的入水声响。
    刚刚说「尚有生机」,不是信口胡诌,他听见了水声;再从石头入水这一下判断,那河流深且急,倘若落入水中确实可能活命。
    贺林自丹田提起一股真气,飞似的去往下游!
    顾铎刚刚着地,累得直不起腰,听到上边竟还有人往下扔东西,心想:又打起来了?这好像也不安全。
    于是他咬着牙坐起来,摸了一把后背,感觉血肉再一次长出了雏形,开始拍虞知鸿的脸:虞知鸿?虞知鸿!
    他是贴着岩壁滑下来的天色昏暗,看不清下个落脚点,只能试探着来。
    石壁先划破了他的衣服,接下来是皮肉。如果划得狠了,他就在能落脚的地方歇一歇,等长出来新的嫩肉,再往下滑,以防磨掉骨头。
    这时候还没那些说法,否则顾铎应该会将自己对号入座为「低值易耗品」或者「可再生资源」,类同垃圾袋厕纸之流,随便用,别太浪费就不心疼。
    虞知鸿从落崖就晕过去了。
    山上有人安置陷阱,捕兽夹大咧咧地摆在路中央,他愣是没看到,一脚踩上去,又带着伤和人打斗不知多少回合,早到达极限,连疼都感觉不到了。
    然而,他听到有人叫自己。
    那声音太熟悉,在他的灵台中生生拨弄出一线清明。
    陆小七。
    虞知鸿在混沌中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他掉下山崖的时候,随身还揣了一个傻子。
    他答应带这人出来玩,结果先是遇刺,再落下悬崖他生来就在风口浪尖,可陆小七是无辜的,不该跟着他遭这些秧。
    倘若闭眼,他可以一了百了,留下的陆小七怎么办呢?
    怎么从悬崖下出去,能不能躲过追杀,回京又该怎么应对那些明枪暗箭?
    人是他带出来的,他总得把陆小七带回去。
    靠这一股劲,虞知鸿硬是撑开了自己重若千钧的眼皮子。
    而后,他就对上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
    你虞知鸿顿时脑子空了,茫然问道,你来接我了么?
    顾铎听得愁云四起,竖起一根手指,正色问:虞知鸿,你是不是傻了?这是几?
    虞知鸿:
    贤王殿下瞬间回到了人间。
    顾铎看他半天没言语,忧思更甚,不免急道:完了,真摔傻了人傻了怎么办?
    他灵机一动,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头,朝自己手腕就划:不太好喝,你试一试?我泡过很多药,应该能治脑子。
    不用。虞知鸿抓住他的手,我没事。
    顾铎瞬间炸毛:没事你不说话,你吓唬我玩啊!
    小孩受了委屈,见着自家尊长才会大声哭闹;顾铎差不多也是这个逻辑,就是没哭哭唧唧的爱好,改为在这喊一嗓子。
    虞知鸿之前以为自己疼得麻了,这时看到顾铎发红的眼眶,胸口却还能一抽。
    他忍住浑身的不适感坐起,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把顾铎轻轻环在怀里,温声哄:对不起。
    顾铎以为上边还打着架,满心生死关头,情绪来去都太快。只隔了一句话,他就忘了自己撒的娇,已经解不了殿下的风情,「啪叽」在此人脑门上一拍:我原谅你了,走吧。有人往下扔东西,不安全。
    顾铎是个行动派,说要走,就把虞知鸿拉起来。虞知鸿的伤腿不能动,又跌坐回地上,疼得整个人直发抖。
    你顾铎一张嘴,声音都紧张得变了调,喘口气才拉回来,你怎么了?
    虞知鸿提不起多余的力气,若有若无地拍了拍他,以示安慰:腿或许断了别怕。
    顾铎朝虞知鸿的腿看去,只见他右腿上赫然卡着什么,在月光下发出金属的光泽。
    凑近了看,那是个捕兽的夹子,正死死卡在脚踝处,上边还有倒刺,隔着靴子扎进去,戳出淋漓鲜血。
    顾铎伸出手,迟疑着不敢去碰。
    虞知鸿说:没事,直接掰开。
    作者有话说:
    顾铎:今天也是为虞知鸿担心的一天。
    #顾铎贤王殿下第一泥塑#
    虞知鸿:没有我,他这小孩子脾气,以后怎么办?我不能死。
    #虞知鸿小顾第一泥塑#
    第32章 无师自通
    那你过来,抱我一下吧。
    顾铎此前对「骨头断了」没什么实感,只觉得麻烦骨头也忒不自觉,刀剑枪伤自己就能好,唯有骨头坏了,还得费劲找人来扶正,多一道工序。
    但除此以外,断也就断了,虞知鸿这伤如果搁在他身上,他是完全不在乎的。
    可在虞知鸿身上,那就不一样了。
    虞知鸿不会自愈,这也没有那个泡一泡包治百病的大药池;就算有,顾铎也未必敢放他进去泡在那里边太疼了,虞知鸿刚刚才疼晕一回,此刻在顾铎的眼里,这人甚至能和「娇弱」对号入座。
    娇弱的贤王殿下不知这番腹诽,一声不吭地挨过拆捕兽夹的疼,有条不紊地检查起伤处。而后又指挥着顾铎找附近水源,扶自己去清洗伤口,再找树枝固定。
    他让自己尽量镇静些,仿佛伤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可话说回来,要真是在场的「另一个人」被弄成他这副样子,虞知鸿恐怕未见得能有现在这番冷静。
    顾铎俨然把虞知鸿当成件易碎品,比瑞王私库那个前朝的瓷瓶还金贵。他严正拒绝了虞知鸿「扶我起来」的要求,小心翼翼地将这个人抱起来。
    除了还在吃奶的时候,贤王殿下这辈子没叫人打横抱过,一时还有点脸热。
    到水边后,顾铎有些茫然,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虞知鸿便叫他去找几根结实的树枝,再捡些枯枝回来。
    顾铎环顾一圈,盯上了旁边一棵树,抬掌就推。
    虞知鸿:树枝!不用树干你的手不要了么?
    顾铎说:哦,我看它长得比较结实。
    确实结实,这颗树足够三人环抱,恐怕岁数能上百了。
    等顾铎连犯糊涂再犯浑地找齐需要的东西,虞知鸿缓缓脱下外衫。
    他看顾铎一身狼狈,外衣破得不成样子,原以为自己也差不多,准备撕下一条包扎用;可实则不然,这件衣服至少还囫囵着,没准还能在「掉下悬崖界」算得上光鲜亮丽。
    他于是把外套递给顾铎,说:你的给我,换我的穿,不要受凉。
    顾铎与他聊天鸡同鸭讲,这时却心有灵犀,拽下自己的零碎袍子,撕成条给虞知鸿。
    虞知鸿替他披上外套,顾铎又脱下来,把外套裹回到虞知鸿身上:我不怕病,好得快,你穿。
    虞知鸿忽然猜到顾铎这一身破布是在哪蹭出来的了。
    他忍不住回望山壁,又不敢细想,说:你不怕病,又不是不会难受。
    顾铎一本正经地给虞知鸿乱系衣服带,捆得像中国结一样繁琐,十分「会算账」地说:如果咱们两个人,非选一个生病,我病更划算。我好得快,你好得慢。
    捆完,他还很有成就感,自卖自夸道:这衣服真难穿,你看,我打了好多个扣,是不是打得挺漂亮!
    虞知鸿:
    这大概不是衣服的问题。
    虞知鸿没有和他周旋的精力,也知道自己这时生病就是个麻烦,遂不再推辞。
    前一阵的药劲和伤口一起摧残人,他大致裹好伤,愈发体力不支,趁此时还算有精神,开始教顾铎辨别方向:你认为,现在应去往哪里?
    顾铎说:听你的。
    虞知鸿问:如果你独自在这呢?
    顾铎说:我要是自己,就和他们接着打。不会跳下来。
    虞知鸿耐心道:假设你自己在悬崖下,走丢了。
    顾铎:哦,那我哪也不去,在原地等你。
    虞知鸿:再假设有追兵。
    顾铎毫不犹豫:那也等你,打就是了。
    虞知鸿:
    换一个问题。虞知鸿开始头疼了,现在让你决定去向,你想带我去哪?
    顾铎终于领会了精神,指出一个方向:逆着水流走,那边地势高,离山上近,是回去的路。
    虞知鸿听完,竟萌生出种「老怀甚慰」的感觉,方才安心晕了。
    顾铎担心有追兵,只让虞知鸿靠在自己身上睡了一小会,就灭掉火堆,谨慎地收拾好,背着他往上游走去。
    等贺林找到这里时,非但人去岸空,连曾有人迹这件事,都看不出来了。
    悬崖下的第一天,虞知鸿大多时候在昏睡,偶尔醒过来,都是顾铎叫他吃东西。
    山下飞鸟走兽应有尽有,顾铎像进了什么著名酒楼,撒欢一样「点菜」。虞知鸿起初吃不出味道,后来尝到盐味,问:你带了香料?
    顾铎道:对啊,我天天带。这里的兔子和山鸡多,我出来玩,不知道哪回能碰见肥的。抓回去烤,被你发现要罚的,只好随时准备着。
    虞知鸿:
    除了肉食,顾铎对各色的野果野花也很有热忱,什么都想试试。
    又一次醒来,虞知鸿看到顾铎摘了好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准备轮番以身试毒。
    此人振振有词说:反正我又不会怎么样,万一有能吃的呢?有好吃的,我分你一半。
    虞知鸿不为所动,强行制止了他,再不敢连睡太久,生怕顾铎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顾铎乖乖说:那好吧,我错了。
    既然清醒了,虞知鸿便不愿意再让顾铎背着,对他说:放我下来吧。
    顾铎不同意。
    虞知鸿道:我沉。
    顾铎抿了抿嘴唇:我错了,以前不该说你沉。你一点也不沉。
    这样的话说上几次,虞知鸿发现,但凡与他意见不合,无论什么事情,顾铎都会说一句「我错了」,异常地安分听话。
    他想:还是吓着了。
    虞知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顾铎,便事事任由他天马行空的想法来,只要不出格就行,至少先让顾铎落个安心。
    比如吃完山鸡,顾铎留着一把鸡尾巴毛,要往虞知鸿脑袋上放;虞知鸿便低下头,任他插了一头鸡毛。
    顾铎诚挚地夸:你这样特别好看,像一只威风的大公鸡。
    虞知鸿:谢谢。
    没过多久,顾铎又善变地把鸡毛统统扔了,说:好吧,不是鸡毛好看,是你好看。你怎么看都好看。
    虞知鸿被夸得直脸热。
    除去层出不穷的胡闹新花样,顾铎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照顾人他自从下定决心做个人,至今连照顾自己都还没学明白,这会却无微不至起来。
    到晚上天黑,他小心翼翼地把虞知鸿放在地上,铺好干草,还找来一块替他垫腿的石头;没有能当枕头的物件,他就叫虞知鸿躺在自己胳膊上。
    不用,你自己躺好。虞知鸿道,你不必太忧心,我只是断了一条腿,不危及性命,也不是什么重伤患。
    顾铎应了一声,在虞知鸿身边躺好,却不闭眼睛。
    虞知鸿问:睡不着么?
    顾铎说:得守夜。
    我来。虞知鸿说,我白天昏睡许久,现在不困。
    顾铎坚持道:你受伤了,我要照顾你。
    虞知鸿说:对。你现在睡觉,才好明天照顾我。
    顾铎的精力并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早有了倦意,虞知鸿又温言哄了两句,他便抵不住困劲,昏昏沉沉睡去。
    夜间寒凉,虞知鸿想给顾铎盖一件衣服,奈何半天也没解开这人之前打的结,索性抱着他取暖。
    顾铎在睡梦中感到一阵暖意,循着本能钻进虞知鸿怀里,舒舒服服地蹭了蹭,和家里养的猫撒娇一样。
    一夜无话。
    以他们两个的行进速度,一天都没遇上追兵,大概是已经安全了,守夜不是防人,防的是山中昼伏夜出的野兽。
    而山上伤人的野兽也不多,否则不会遍地鸡兔。守到天基本亮时,虞知鸿便闭目养神,小睡片刻,养一养精神。
    可没过多久,他又被丝丝缕缕的疼痛惊醒了。一睁眼,虞知鸿就看见顾铎划开手腕,正往自己的腿上淋血!
    虞知鸿当即就精神了,一把抓住顾铎的手,紧紧摁住还在汩汩冒血的口子:你做什么!
    顾铎满脸写着「夸我」,自豪地表示:帮你疗伤啊,还挺有用的。
    虞知鸿:
    对顾铎来说,「放血救人」跟「小孩撒尿和泥堆房子」并没什么实质上的区别。他东涂一下西抹一下,弄得到处都是,简直有凶案现场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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