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住持低诵佛号,如今木匣物归原主,终不负斋主所托。
    今日所做之事,我本心有忧虑,但看到师父的字,似乎一切尽在他意料之中。木葛生笑笑:如此,我亦心安不少。只是我取走山鬼花钱之事,还请大师勿要告知七家诸子。
    公子放心,老衲所受并非七家,而是银杏斋主一人。
    木葛生辞别住持,回到书斋内,走进香堂。
    住持交给他的是一只相当普通的木匣,暗淡古朴,没有丝毫装饰,也没有锁片铜扣,看起来更像一块光滑的方木。木葛生将手放在匣子上,正琢磨着怎么打开,只听咔哒一声,木匣正中出现了一丝缝隙。
    木葛生见状一笑,掀开盒盖,不愧是墨家手艺。
    四十九枚山鬼花钱,一封书信,一只锦囊。
    木葛生拆开书信,只见十四个字:
    酆都来人,得花钱;
    遭逢大变,开锦囊。
    他愣了愣,突然发出一声大笑:师父啊师父,您老人家是不是什么都料到了?继而话音一转,还遭逢大变开锦囊,您老以为自己孔明呢。再说了,人家军师给赵云的锦囊足有三个,您这太穷酸了,要不要这么抠。
    说着收起锦囊,将花钱一把倒了出来,却又在匣底发现一张纸条,依旧是银杏斋主的字迹你又不是赵子龙,莫要嫌弃为师穷。
    木葛生:
    不得不说,师父终究是师父,把自家徒弟了解的通透。
    木葛生哑口无言,只得收起花钱,将木匣放在香案之上,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
    次日,酆都收到木葛生书信。
    阴历九月二十,阴兵出关。
    接下来一连数月,木葛生忙的脚不沾地,往往是深夜倒头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干活,部队训练初见成效,但依然有一堆焦头烂额的事等着他。国内武器配备与国外差距太大,大多以中正式□□为主,射程落后很多,前清他妈的还签了什么国际公约。木葛生站在靶场上骂骂咧咧,军队禁用达姆弹。
    达姆弹杀伤力极大,弹头进入人体后会膨胀变形,因此又被称为□□。然而国内军队经费及其不足,只配有轻重机枪、手榴弹,什么枪榴弹、掷弹筒等等一概没有,至于冲锋机枪、□□,老兵们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木葛生气得三天两头就要骂娘,他在国外穷是穷,但早知如此,把木府卖了也要运一批军备回来。如今国内战局四起,交通封堵,便是有钱也只能望洋兴叹。
    木司令虽然把儿子当狗养,但留给他的部队已经是国内最好的武器配备,全国只有二十六门炮,难以想象前线会是什么样。最后还是老兵想出了主意,中正式□□射程短,就只好在杀伤力上做文章把子弹头在石头上磨秃,形成一个砂面,打中目标后能在人体里翻跟头,往往能造成重伤。
    在国外学了一大堆,回家要钱没钱要粮没粮,还是得用土法子,木葛生觉得自己出国四年简直白瞎,不如跟着他爹去打仗,再不济做生意挣钱,总好过现在干瞪眼。
    反倒是老参谋看着他呵呵笑:小少爷长大不少。
    您就别损我了,等我爹回来再给我娶个媳妇儿,我就也要当爹了,哪里还小。木葛生又是忙了一整天,匆匆扒两口冷饭,再说眼下这个时局,谁还有闲情当少爷。
    老参谋把电报本留在桌上,走之前还是笑:小少爷说的是。
    参谋是木司令带出来的老兵,几乎是看着木葛生长大的,他不敢跟老人家顶撞,只好低头猛扒饭,被噎得险些上不来气,翻箱倒柜找热水瓶,妈的,谁家少爷吃这个。
    刚找出热水瓶,结果瓶中空空如也,木葛生只得去接水,顺路去通讯室打了个电话,喂?赵姨,老二在吗?
    松问童刚好在关山月,过来接了电话,作甚?
    明天来给你爹我送饭木葛生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惊天动地一阵巨响,通话戛然而止,只剩一阵忙音。
    整座军营都被惊动了,木葛生扔下水瓶就往楼顶跑,城郊地处高地,楼顶可以俯瞰半座城,刚刚他听得很清楚,动静是从城内传来的。
    木葛生飞奔上楼,远处烟尘四起,冷风呼啸,视觉受限。他让跟来的勤务兵给他拿了个望远镜,掏出几枚花钱,按照城中起烟的地方排列,最后看着花钱摆出的阵状,神色一变。
    今天是几月几号?他问一旁的勤务兵。
    勤务兵看他脸色严肃,立刻道:十月二十九号。
    十月二十九正是阴历九月二十,木葛生拔腿便跑,匆匆丢下一句,派一小队人去帮忙,其他人员原地待命,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城。
    木葛生嘴上说着不许其他人妄动,自己却身先士卒进了城,一路狂奔到乌宅,连门也没敲,直接翻了进去,正撞见往外走的乌子虚。
    你来得正好。乌子虚一把抓过人,电话线断了,我正要去城郊找你。
    木葛生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姑妄烟杆,方才城中异动,是不是与酆都有关?
    阴兵出关。乌子虚言简意赅,阎王们要拦不住了,太岁大爷和家中长老们已经赶过去,我把该交代的告诉你,你记好
    我一直都想问。木葛生抢过话道:阴兵出关,到底出的是什么关?
    城西关。乌子虚道:阴兵出关,万鬼压境阴兵被镇压在阿鼻之地,和关内怨魂厉鬼彼此消长,是为平衡。但大乱之世怨气暴涨,平衡被打破,阿鼻之地就镇不住这些东西了,阴兵一旦攻破城西关,酆都内必然涂炭。
    木葛生反手抓过人,你也要去?
    你是木家人,我也是阴阳家人。乌子虚看着他笑:彼此彼此,老四你还有什么想说?
    你有几成把握?
    很难说。
    活着回来。
    那当然。乌子虚拍了拍他的肩,此处故里,死后魂归,便是真的阴阳两隔,也必然要回来找你们的。
    送走乌子虚,木葛生掏出花钱卜了一卦,找到城中最危急的一处,匆匆赶到。只见岔路口处陷落一个大坑,深不见底,阴风阵阵,他当即认了出来,这是当年老五走丢的地方,也是阴阳梯,连接人鬼两地。
    除了阴阳家之外,阴阳梯非大能不可开,当年的阴阳梯就是太岁大爷乌孽亲手打开的。如今却自动现世,说明地脉出现了巨大紊乱,酆都城内的状况不是一星半点的棘手。
    深更半夜,居民都被异动惊醒,街道上围满了人,喧哗声此起彼伏。
    木葛生甩出一枚山鬼花钱,将四周阴气镇住,继而从旁边商铺房檐上摘下一串红灯笼,在大坑周围围成一圈。大家静一静!木葛生扬声道:地面年久失修,出现塌方,请各位千万绕行!夜深天黑,乡亲们先回家睡罢!明天会有人来修!
    当务之急是先把众人驱散,阴阳梯一开,不知会跑出什么东西,时局已经够乱了,再有些什么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出来,整座城怕是都要疯。
    长官。有老妪拄着拐问道:是要打仗了吗?
    刚刚怕不是有炮打进来了吧?
    不是在南边打仗吗?这么快就打过来了?
    木葛生听得一愣,倒也是个说法,顺势说道:最近不太平,大家先散了吧!聚在一起更容易成靶子!守城官兵会保证诸位的安全!
    你谁啊?有人注意到木葛生,看见他身上的军服,当兵的?你们守得住城吗?
    木葛生听的无语,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说什么,只得道:这位姐姐,您先回去歇着,明天城里出告示,肯定给您个说法。
    什么说法?从七月份开始你们这群当官的说法就没断过!妇人眉头一竖:有本事出去打仗啊!在这儿耍什么官腔!
    就是啊就是啊!从开战以来就没打过胜仗!你们这群当兵的太窝囊!
    一群窝里横的废物!
    天天要我们纳粮缴税,国家就是被你们这群蛀虫败光的!
    群情激奋,简直一石掀起千层浪,近来时局压抑,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就死在兵荒马乱里。木葛生明白自己这是撞着了,甭管这群人讲的是什么邪门歪道,总之是要拿他撒气。他素来没脸没皮惯了,这帮人骂出花儿来也不要紧,只是阴阳梯已开,这帮人聚在一起早晚要招来点啥,那时候无数双眼睛无数张嘴,再横死一两个倒霉催,鬼知道会传成什么样。
    那、那个有人怯怯开口,是个姑娘,这位哥哥是木司令的公子,他会帮我们的,大家冷静一些
    诶呦喂。妇人一把薅过她的辫子,小丫头片子,看见个好看的就帮着说话?你良心喂狗了?
    木司令的儿子?当年那个小霸王?
    他不是出国留洋去了吗?银杏斋主去世都没回来,现在来干什么?
    欺师灭祖,假洋鬼子!
    木葛生听不下去了,撸起袖子就要骂街,不就撒泼吗,这年头谁还不是个妇女了?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的刹那,突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低声道:别骂人,我来。
    木葛生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愤怒回头,你怎么知道我要骂人?
    柴束薪挑眉看着他,满脸写着难道不是吗。
    对方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将木葛生推到身后,语调沉稳有声:冬夜天凉,城中药材紧缺,诸位不如先回家暂避,莫要受了风寒。
    说着躬身一礼,今日之事,城中不会坐视不管,明日一早,一定给诸位一个说法。
    说法给了。木葛生在一旁嘟囔:年久失修,偶发塌方。
    柴束薪回头看他一眼。
    木葛生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手势。
    柴束薪常年在城内看诊行医,声名甚佳,他一开口,众人倒不好再说什么,慢慢散了。他走到木葛生身前,你独自进的城?
    派了一队救援,但这边太危险,没叫他们来。木葛生看了看地上的窟窿,这是阴阳梯。
    我记得。
    底下有东西。木葛生道:我暂时用山鬼花钱镇住,但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有人下去把阴阳梯关上。
    你别来。木葛生看见柴束薪表情就知道这人要说什么,你下酆都的次数太少,经验不足,老二呢?叫他过来。
    关山月塌了一半,墨子正在那边救援。
    关山月也塌了?木葛生眉头一皱,得,那我下去,你在上面帮我看着,别让其他人靠近。说着纵身一跃,跳入地下。
    柴束薪刚要阻拦,一只手伸出去,却捞了个空。
    第26章
    浓雾密布,阴冷刺骨。
    木葛生掷出花钱,一脚踹开眼前的伥鬼,他站在阴阳梯上,四周弥漫着荧荧绿光。
    阴阳梯从阳间直通酆都,九折回环,期间路程相当漫长,他一路疾行,才走了不到一半,然而沿途已经连杀数只厉鬼。这些鬼平时从不离开酆都,木葛生曾往返阴阳梯数次,也从来没见过楼梯上出现任何东西。
    如今百鬼流窜,证明酆都城内已然大乱。
    木葛生隐隐有些担心,他贸然闯入,确实轻敌,松问童不在,他也无法点燃小天灯,只能来一个打一个。而且随着他愈发深入,出现的鬼怪越来越多,不能让这些东西跑到上面去,只能就地截杀。同时他必须往下走,走到底,关掉阴阳梯。
    至于关掉后他怎么出去,酆都内又是怎样一番情形木葛生捏着花钱镇住一只鬼,接着将另一只踹下长梯。
    他已无暇顾及。
    雾气越来越深重,水汽仿佛凝聚成形,像一只只阴滑的手,拽着人停滞不动。木葛生渐渐看不清四周的情形,到处都是雾,只有阶梯向下无限延伸。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不对劲,有什么东西明显不对劲。
    与此同时,酆都,城西关。
    从上方俯瞰,阿鼻之地内阴兵尽出,却不似往日森严肃穆,而是如攻城般冲击着城西关的城墙。
    城头伫立着各方阴帅鬼王,带领鬼兵鬼将抵御交战,地动山摇石破天惊,厉鬼嚎哭马声嘶鸣,阵阵阴风形成一个个漩涡,彻底将城西关变成了修罗般的战场。
    稳住!四方稳住!崔子玉站在城头,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东南方压住!不要乱了阵!
    极高处悬着数道身影,分别是十殿阎王,以及乌孽与乌子虚。
    其中一位阎王开口道:大爷这一阵,救酆都于水火。
    咱家是死人,不在意那些有的没的。乌孽站在半空嗑瓜子,看向身边的人,此阵一开,万鬼尽出,酆都之难可解,但你将身陷囹圄,可想好了?
    酆都不可陷。乌子虚摇了摇头,请您开阵。
    身在地狱,不知阿鼻。乌孽吐出瓜子皮,红口白牙云淡风轻,要咱家说,打一架正好,酆都越来越挤了,阎王殿管不了,正好让阴兵来清个场。
    少女的话有如明晃晃的巴掌,然而阎王们未见怒色,只是道:大爷三思。
    你们确实该三思,这关内的东西要是出来了,可不见得会听十殿阎王号令,到时候酆都谁的位子都坐不稳。乌孽似笑非笑地看了乌子虚一眼,包括乌氏,对吧?
    乌子虚沉默不语,只是朝乌孽深深躬身。
    乌孽瞧着他叹了口气,世间安得双全法,自古忠孝难两全罢罢罢,不孝儿孙。
    话音未落,乌孽猛地凌空起跳,跃至战场正上方,双手翻花,结出一串复杂纹印,刹那间光华流转,一只花球凭空出现。
    乌孽再度躬身一跃,城西关上方的浓云层层散开,她独自站在极高处,纤腰互折,顿首低昂,像是忘川鬼集中表演百戏的少女,在十二重案上戏耍一只花球。
    杀伐声皆为丝竹,破阵而舞。
    崔子玉抬头看着半空中的那个身影,粗粝金光描摹火焰,勾勒出一道燃烧的红。
    最后乌孽凌空一抛,手中花球冲天而起,在半空炸形成一朵赤色莲花。乌孽在花心中盘腿垂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有金色篆文自四周浮现,莲花从含苞至结蕊,缓缓绽放。
    世人皆以为只有金吾灯能点燃酆都长夜,但此时半空莲花绽放,流光溢彩,煌煌通明如白昼。
    与此同时,城西关下有大阵冲天亮起,二者交相辉映,将无数阴兵包裹其中,天地俱寂,而光芒灿烂如洪。
    十殿阎王列于城上,纷纷低头顿首。
    乌子虚看向半空,轻声道:幽冥万古长夜,太岁跌足坐莲。
    无量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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