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听说了,不过是芝麻豆点的破事。乌孽嗤笑:你虽被药家除名,但诸子废立必须经过天算子准允,你觉得他会答应?
    等他醒过来,也差不多是时候该任命新的灵枢子了。柴束薪神色平静,《司命》一旦完成,我亦时日无多。
    能撑多久?
    我算过自己的寿数。柴束薪淡淡道:最多半年。
    现在的年轻人。乌孽听得连连摇头,叹了口气:咱家真是老了。
    说着她看向柴束薪,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万无一失。
    那么是时候了。乌孽道:幸亏隆冬天寒,才缓了这几日。
    不能再拖了,就算是天算小儿,也逃不过尸身朽烂。
    乌孽说着站起身,咱家不了解司命,但秘术大都流程繁琐,你打算何时动手?
    今夜子时。柴束薪看着她,大爷可有什么交代需要晚辈转达?
    九百多岁的人,想说的话早就说尽了,剩下的不过是胡言诳语。乌孽笑了笑,道:只是有一点,当初咱家用修为化形的那只大鼓,用来跳将军傩舞的,咱家用它封住了阴阳梯。
    如今阴阳梯中剩下的残怨虽成不了气候,亦不可小觑,记得留话给后人,须定期查看。以防万一,我待会儿把阵图画给你,用这个可以加固封印,反之将图逆转,则可以打开阴阳梯。
    是。柴束薪点头应下,大爷可还有别的交代?
    乌孽看他一眼,云淡风轻道:小子,可曾见过太岁之死?
    不曾。
    千年前上一任太岁去世时,天降大火,燃烧数日而不熄。乌孽道:咱家修为散尽,死法应该不会那么夸张,但这座山估计是剩不下什么了。
    漫山血污,刚好通通烧个干净。
    入夜,乌孽在水畔梳洗。
    银杏书斋中的池塘是活水,几天前满池污秽,如今已经恢复了清澈。乌孽坐在岸边,小腿没入水中,她拿着一把梳子,一点一点梳理着自己的长发。
    她平时总是梳着双髻,用丝绦细致地束在头顶,因此很难看到她长发倾泻的模样。如今她卸了钗环,将血块打结的发丝疏通,又浸入清水中洗净,直到满把青丝重新变得如绢如绸。最后她用红绳将发尾编做一束,取出一把小刀,将长发齐齐割断。
    乌孽将发束递给一旁的柴束薪,把我的头发掺进水榭的帘子里,这样起火的时候,火势不会烧进来。
    你们应该不会在这里待太久了,白水寺起火,太岁命殒,七家一定会被惊动,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接应。
    柴束薪接过长发,按照乌孽的吩咐,将发丝一点点夹进水榭的竹帘。
    水畔传来哗啦一声清响,乌孽跳入池中,水花飞溅。
    待她再度浮上水面时,已然是成年女子的模样。割断的头发重新变长,只是变成了雪白色。
    乌孽从随身的锦囊中掏出胭脂水彩,在月下对着水面整妆。往日里她总是涂着很厚的油彩,白脸朱唇,带着鬼集百戏的热闹华丽。后来雨水冲掉了她的妆粉,露出一张清水般的容颜,她看起来又像个少女了。而如今她挽起白发,施妆的手法略显生疏,慢慢描出一张极为古典的妆面,薄施朱色,眉如远山,像古老的仕女画稿,明艳苍然。
    最后她回眸一笑,一口不知哪朝哪代的官话雅音:小官人居然半分反应也无,好生无趣。
    柴束薪微微低头,道:晚辈斗胆猜测,这是太岁生前模样。
    不错。乌孽附身看向水面,这是九百多年前的我。
    当年的乌家娘子。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百年前的那个深夜,星火从天而降,漫山通红。城中驻军被冲天火光惊醒,然而当夜却并未下达救火的命令,有人说这是天兆,杀戮过重,引来了幽冥地底的鬼火与亡灵。
    那火焰实在过于诡艳嚣扬,仿佛风穿着血色的裙摆在空中狂舞。
    据说当夜有胆大的士兵靠近城郊,归来后众说纷纭,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大多被人们当成幻觉和糊涂的梦话。有人说他们看到星辰从天空坠入山顶、有人说他们看到超度的魂灵、有人说火焰中有若隐若现的人影
    还有人说,他们听到了歌声。
    而在诸子七家中的朱家,当夜德高望重的长老朱白之登上观星阁,第一次在乱世中眺望群星。
    尚且年幼的朱饮宵拉着他的手,问道:祖爷爷,您怎么了?
    故人西辞。朱白之答道:遥望相送。
    那一夜,朱白之在高楼上伫立良久。
    无人得知这位年近千载的老人在想什么。
    木葛生悠悠转醒时,耳畔传来白鹤清鸣。
    清风徐来,竹帘微动,有一瞬他几乎以为自己是在银杏书斋的水榭,然而等他坐起身,却发现四周全然陌生。
    柴束薪趴在一旁,睡得很沉。对方似乎熬了很久,眼底泛着乌青。
    你醒了。有人走进水榭,木葛生微微一惊,来人居然是画不成。
    你现在身处蓬莱。画不成道:灵枢子发出了讯号,无常子和墨子也在,虽昏迷未醒,但治疗及时,可救。
    木葛生闻言松了口气,下床躬身道:多谢长生子。言行间牵动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气。
    你重伤未愈,不宜走动。画不成淡淡道:但燃眉在即,有一事,你须得明白。
    我知道。木葛生神色一暗,关于城破还有阴兵。
    后续种种,七家必然不可能轻易揭过。
    老二老三昏迷,柴束薪看着也多有疲惫,他现在是四面楚歌。
    你知道便好,乌家几日前已派人来,有些事,你必须做出决断。画不成看着他,若站的起来,现在便跟我走。
    我明白。木葛生低声道:只是能否请您稍候?
    怎么?
    木葛生看着床边熟睡的柴束薪,我想等他醒过来。
    画不成沉默片刻,道:我之前说过,有时轻狂的代价并非只是浅薄血泪,与天争命,你要做好准备。
    木葛生轻声道:我知道。
    当局者迷。画不成看了一眼柴束薪,你知之甚少。
    柴束薪是被惨叫声惊醒的。
    到处都是羽毛,柴束薪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木葛生坐在床边,手里卡着一只白鹤的脖子。
    白鹤羽毛被他拔了一半,引颈嘎嘎直叫,仿佛退化成了公鸭。
    他怔忡许久,方才问道:你在干什么?
    木葛生手一顿,转过头来看着他,你醒了。
    柴束薪看着他手里的白鹤,微微蹙眉,你饿了?
    没有。
    苍天在上,木葛生居然也有不饿的时候。
    两人对视片刻,柴束薪抓过木葛生手腕,把脉后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我没事,老二和老三还在昏迷。
    无妨,之前我给他们看过,只要药材到位,他们就有救。
    木葛生薅着白鹤羽毛,道:几个时辰前,长生子来了一趟。
    柴束薪撑着坐起身,木葛生连忙去扶,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言而未尽。木葛生拔下一根白鹤羽毛,他卖了个关子给我,我在这儿想了一下午了,愣是没想出来他在暗示我什么。
    他简单复述了两人的对话,看向柴束薪,你知道他想说什么吗?
    柴束薪缓缓摇了摇头,可能性太多。
    我倒是觉得可能性很少。木葛生忽然道:三九天,你身体如何?
    柴束薪神色不变,没有大碍。
    当真?
    当真。
    木葛生看他片刻,手底一松,白鹤呼啦啦飞走。
    好,我信你。
    柴束薪虽气色不济,但精神看着还好。木葛生坐在床边煮茶,听对方简单讲述了这几日的经过,所以说,城破之后你从废墟里把我挖了出来,又在白水寺碰到了大爷,她带着重伤的老二和老三。
    白水寺里存有一些药材,那里是最好的去处。柴束薪道:我给你们三人治了伤,待情况有所好转,我便传讯蓬莱,长生子派人把我们接了过来。
    大爷呢?
    太岁修为耗尽。
    木葛生默然片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茶水煮沸,木葛生将茶盏递给柴束薪,长生子派人送来的茶叶,罗汉沉香。
    罗汉沉香是乌龙禅茶,清正和雅,满室樟香幽长。
    柴束薪尝了一口,淡淡道:好茶。
    木葛生看着雨过天青色的瓷器,乌龙入海,凤凰点头这泡茶的手艺还是当年师父交给我的,许久不用,竟然还没手生。
    柴束薪:茶是好茶,可惜水煮老了。
    木葛生噎了噎,那你别喝。
    言语间一来一回,气氛变得轻松些许,木葛生吁了口气,道:长生子方才告诉我,乌家已经派人来了。
    柴束薪摩挲着茶盏,这不奇怪。
    是,我胆大妄为在前,七家事后必然发难。
    你已尽力,至少挡住了阴兵。
    账不是这么算的。木葛生叹道:此一战死伤惨重,乌家未必不会借题发挥,我们得探明各家的想法。
    柴束薪微微坐直了身体,他端着茶盏,神色在水汽中显得模糊不清,我有一句话想问你。
    客气什么。木葛生摆摆手,说。
    如今城破,守城部队全军覆没,你醒之前我查过生死簿,无一生还。柴束薪一字一顿道:如今你身处蓬莱,待此间事了,你是要做天算子,还是回人间?
    你这话问错了。木葛生反问道:山河不复,谈何人间?
    你还没有回答我。
    竹帘外传来了风声,水榭位于山巅极高处,窗外是巨大的落日,白鹤盘旋落于松枝。木葛生曾听师父说过,蓬莱瑶台温暖如春,而剑阁积雪千年不化,又有漫山枫树、十里松竹,虽远离红尘,却揽尽人间四季。
    蓬莱确实是遗世独立的清修之地,在这里,似乎连星辰都变得触手可及。
    木葛生看着窗外流云,缓缓道:天地生变,我一肉|体凡胎,既没有炼石补天的大能,也做不了治水的圣贤。
    不过尽一己绵薄之力,愚公移山。
    话音一转,他又换了懒洋洋的语调,吊儿郎当道:况且师父说过,蓬莱修士大多辟谷,就算偶食餐饭,也不近荤腥。
    所以还是跟着军队好,最起码有肉吃。
    柴束薪没说什么,把手中茶盏递给木葛生,干什么?
    茶是你煮的,理应尝一尝。
    木葛生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喝了一口,接着迅速喷了出来三九天!这么苦的玩意儿你刚刚居然还说好喝?!你是不是故意的?
    柴束薪看着他,忽而一笑。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辛弃疾
    第40章
    木葛生泼了茶水,其实当初城破,我是抱了死志。
    醒的时候我真是懵了好一会儿,没想过自己居然能捡回一条命。木葛生看着柴束薪,接着我就看到了你。
    他笑了起来:那就不奇怪了,有你三九天在,何愁活不下来。
    我并非神仙,不是次次都能起死回生。柴束薪和他对视,你要学会保重。
    木葛生挑眉道:这可不像三九天你会说的话。
    战场刀枪无眼,我也不能时刻护你周全。
    知道了知道了,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且宽心。木葛生说着站起身,将手递给他,乌家那边必须得过去了,我扶你起来。
    柴束薪微微一顿,握住对方的手,掌心干燥温暖,是活人的温度。
    他之前消耗过多,又在木葛生床边支撑许久,猛然起身,居然有些站不住。行不行啊你?木葛生眉头一皱,你身体真的没事?
    柴束薪断然否定,没事。
    你说这话之前应该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的脸色。木葛生知道这人死犟,问也问不出什么,干脆一转话音,挑眉道:看看您这弱柳扶风的身段,不知是哪家未出阁的小姐?
    木葛生!
    哎哎哎,我在我在。木葛生好久没见柴束薪吃瘪,不亦乐乎道:小姐芳龄几何?家住何处?是否许亲?说着一个甩腔,凑到柴束薪面前道:可有如意郎君?
    柴束薪向来听不得这些诨话,扭头就要往门外走去,结果脚下没站稳,险些摔倒在地。木葛生看着乐的不行,三九天啊三九天,你耳根子也太软了点。
    说归说,乐归乐,木葛生大步走上前,直接将人打横抱了起来,走着吧小姐,小生送您去西边。
    柴束薪整个人都傻了,半响没说话,木葛生走出去好一段这人才反应过来,顿时惊斥:成何体统!快放我下来!
    就不,你说你一伤患讲什么体统。木葛生脚底生风走得飞快,小姐您就别拘礼了,从了小生吧。
    木葛生的手揽着他的腰,柴束薪简直要疯,这人看来真是好得通透,任他挣扎半天硬是没松手,就这么一路把人抱进了殿阁。
    殿阁内正在议事,画不成淡淡扫了两人一眼,倒是没什么反应,一旁的乌衣长者站了起来,怒斥道:来者何人?成何体统!
    木葛生啧啧道:看见没三九天,你刚刚的脸色和他一样难看,人应该多笑笑,别天天像个老头子。
    柴束薪:你赶快放我下来。
    木葛生大摇大摆地走上前,将柴束薪放了下来,一手扶着对方,朝乌衣长者笑道:伤者为大,您别见怪。
    乌衣长者一愣,画不成走上前来,介绍道:此二位乃天算子、灵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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