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莫倾杯,莫大人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这是个两难之境以画不成的根骨,不宜入世,然而不入世,更不可能再有突破。
    换言之,山鬼花钱已经得出卦象,命蓬莱派弟子下山,就必须有人付这个代价。
    天命选择了画不成。
    文渊阁中灯火明灭,莫倾杯伫立良久。
    最后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天算子既然告诉我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想必不是闲得没事,专门来给我添堵。
    小沙弥微微躬身,莫大人心思剔透,必然理解小僧话中之意。
    你刚说了,他的天赋不亚于我。莫倾杯淡淡道:反过来想,我不比他差。
    再加上你刚刚给我扣的一堆大帽子,口口声声说我已是掌舵之人您这话已经很明白了。莫倾杯叹了口气,就是说,我能帮他应了这一段因果?
    正是。小沙弥道:蓬莱有仙缘而背负天命者,数百年来除了画不成,您是第二个。
    多年前师父曾对我说,有才学入藏经阁却不知所求为何者,我是第二个。莫倾杯道:那时候我就想过,第一人会不会是他。
    小沙弥诵了一声佛号,万般皆因果。
    我本来就打不过他,他要是再有突破,难以想象会是个什么境界。莫倾杯说着有些走神:扶摇直上九万里,裁取云中做白衣。
    他摇摇头,继而笑了起来,轻叹:他配得上。
    怪不得那小子这些年鬼迷心窍,非得去掺和帝王家的破事。长生子哼了一声:他此次回山,非要我解开他被封住的根骨,也是你这秃驴撺掇的?
    他已入局,自有天命指引,我也无法干涉过多。小沙弥收捡着地上的落子,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料想你也不至于这么蠢。长生子道:我不会同意的,他涉世过深,道心已毁大半,若再这么纠缠下去,他的根骨就算是废了。
    小沙弥嗯了一声,莫大人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他重新摆好棋盘,落下一子,再来一局,如何?
    莫倾杯捋了一把发梢,眯眼看向山顶,黄昏已至,他必须离开了。
    虽然知道可能性不过万一,然而形势危急,再蠢的办法他也要试一试,可惜事情不出所料,师父无动于衷。
    莫倾杯无奈的同时也有几分好笑,画不成有句话说的很对菩萨无悲喜,仙人不救世。
    是他执念太深。
    他有强行冲开经脉的方法,不过那无异于找死,是下策中的下策,他叹了口气,走出思过崖,抱袖面朝京城的方向,遥遥行了一礼。
    臣等无能,有负先皇厚待。
    等此战一了,便真要驾鹤西归了。
    他想起自己许久没有执剑了,蓬莱远在域外,不知剑阁之上,能否看到山海关的剑光。
    山上一时,山下一日。
    蓬莱的光阴流转比人间慢许多,棋局刚刚行进到一半,人间已经烽烟四起。
    小沙弥一一打开白鹤带来的消息,灵枢子传信,江岸防线崩溃,渤海门户洞开。
    墨子传信,水师损失过大,被毁炮舰,一时间难以修复。
    无常子传信,敌军屠城,数日间丧命者逾万人,酆都亡者过多,奈何桥头水泄不通。
    他落下一子,长生子,该你了。
    对方俯视棋局,天算子,大势已去,以你之能不会看不出,此战一败,这一朝的气数便尽了,何苦力挽狂澜?
    此话言之过早。小沙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一朝的国祚,至少还有十年。
    十年又如何?不还是大厦将倾?
    大厦将倾却未倾,便不能坐以待毙。小沙弥道:否则高楼坍塌的时候,只会死更多的人。
    此话何意?
    真龙将死,须断其脉。小沙弥淡淡道:莫大人想要解开被封印的根骨,并非只为了打赢这一战。
    若此战不胜,他那一剑,便是为了斩断山河龙脉。
    话音未落,远处有剑气冲天而起,清光大盛。
    长生子顿时拍案而起,疾步走出殿外,只见剑气自极远处而来,逡巡四海那是惊天动地的一剑,飒沓凛然,锋芒跨越千山万水,远至蓬莱。
    那小子什么时候跑出去的?!长生子惊怒交加,朝一旁的门生吩咐道,去思过崖!
    弟子瑟瑟道:回掌门,莫师叔入夜前便闯出山门,弟子们阻拦不住,因为您和天算子在下棋不敢入内打扰,还有
    长生子摔了拂尘,猛地回头看向天算子。
    小沙弥双手合十,莫大人为清平世,呕心沥血三十余年,挽大厦于将倾,断祸根于国运,入世多年,初心未改,杀伐果断,是我等所不及。
    长生子铁青着脸,拍案道:他这一剑下去,固然断了龙脉,也落得修为尽毁,这辈子算是完了!
    自蓬莱入诸子七家之列,便以平天下为己任,而非一味避世求道。小沙弥淡淡道:长生子,你已忘了初心。
    长生子气笑了,你把我的弟子骗到世间送死,还有脸在我这里说风凉话?
    当然不。小沙弥抬头道:我既然引他入局,就必然护他性命。
    蓬莱藏有一味药,名为白玉噎,可治愈万疾。只有蓬莱掌门才有资格动用这味药,救与不救,你自己抉择。
    长生子脸色青白交加,如今世上也只有天算子能把他逼到这步田地,空手套白狼,坑他的学生去找死,最后还要骗他的藏药去救人。
    但他很清楚,莫倾杯一剑斩断龙脉,拼的是一生修为,即使白玉噎救得了命,最多也只能延寿数载,很可能还会落下顽疾。
    至于位列仙班,再无可能。
    他已有百年不曾如此动怒过了,勃然作色:我若不救呢?
    小沙弥指向殿外,你那门生似乎还有话要说。
    门外的弟子从未见过掌门如此大怒,吓得魂不附体,磕磕巴巴地把话说完:还有、还有一炷香前,就是剑气刚刚出现的那一刹,思过崖塌了。
    长生子皱眉,思过崖塌了?
    是。弟子长拜到底,飞瀑水流突然变大,山崖支撑不住,因此倒塌,至于飞瀑水流为何变大,有长老说
    说重点!
    是、是。那弟子擦了把汗,有长老说,因为剑阁的雪化了。
    长生子愣住。
    有人从剑阁上御剑而出,本来已离开蓬莱,但很快去而复返。弟子退开一步,指向大殿之下,就、就是他。
    金顶百级台阶之下跪着一人,发冠散乱,白衣浴血。
    是画不成。
    他抱着一人,膝下鲜血漫开,他重重叩首在满地血色里,哑声道:求师叔救他。
    他在剑阁上看到东方有剑光乍起,龙吟磅礴,刹那间便明白了发生的一切。
    等他匆忙间赶到,只见一袭青衫被滔天大浪卷入深海,暴雨如注。
    仙人御剑而行,瞬息万里。
    终究是来不及。
    现在你最重视的两个学生都到了。小沙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得不救。
    他落下一子,这局棋,是你输了。
    长生子在殿前伫立良久,叹道:不愧是天算子,步步紧逼,算无遗策。
    长生子过奖。
    但你算漏了一件事。
    小沙弥微微一怔。
    长生子回头,两人对视。
    这局棋真正的输家,是你。
    第61章
    小沙弥掏出数枚山鬼花钱,反手掷出,铜钱落在棋盘上,叮咚作响。
    他看着卦象,沉默不言。
    正如画不成从未主动问过莫倾杯为何被逐下山,莫倾杯也始终不曾深究对方留在剑阁的原因。
    两百多年前,那时画不成刚刚及冠,取得试剑大会甲等优胜而入藏经阁,师父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所求为何?
    画不成沉吟良久,答:不知。
    那时他是蓬莱最有天赋的弟子,剑道修为卓绝,但若问他为何执剑,他自己也得不出答案。只是似乎有记忆时便拿起了剑,于是顺势而为,就这么一路走来。
    门中皆道他勤学苦练,只是除了练剑,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或者说,想干什么。他思考过,若真有一日找到了欲求,那么弃剑而去,也没有什么可惜。
    剑如其人,锋芒下透着的是一份淡漠疏离。
    冷心冷性,不知情。
    次日,画不成奉师命,入剑阁清修。
    同样在那一日,天算子拜访蓬莱,请一人入世。
    百余年后,莫倾杯入藏经阁,给出了和画不成同样的回答。
    但他们恰恰截然相反。
    一人不知所求,冷心冷性。
    一人所求太多,六根不净。
    他们各自要渡各自的劫不知情者要学会有情,而多情者要学会无情。
    七情尝遍,历尽八苦,最后得归本心,方是圆满。
    飞升得道,为大逍遥。
    画不成入剑阁前,师父并没有告诉他清修的期限,只说若他愿意,随时皆可下山。
    无牵无挂,冷心冷性,而当他想要为了什么下山,便是有了牵挂。
    知忧心之苦,尝悲喜之味,悟情为何物,冰消雪融,而后洪水滔天。
    如此,方得境界。
    长生子看着跪在阶下的人,长叹:你已渡了心劫。
    画不成叩地不起,只重复着一句话:请掌门救他。
    求道之路漫漫,一劫方去,一劫又生。长生子看着莫倾杯,再次叹道:他是你新的劫数。
    我知。
    你应该明白,你出剑阁而下山巅,这意味着什么。
    我知。
    白玉噎只有蓬莱掌门方才有资格动用。
    我知。
    看来你是什么都明白了。
    是。画不成抬起头,神色坚定,莫倾杯擅用修为斩断龙脉,有违门规,弟子愿代其受过。
    画公子。小沙弥走出金顶,道:你确定要这么做?
    画不成和他对视,除此之外,天算子可能救他?
    小沙弥沉默片刻,不能。
    蓬莱有门规,弟子入世,必须封住经脉,若擅用修为扰乱人世,受断骨之刑。
    所谓断骨之刑有两种,一种断去根骨修为,从此与凡人无异,另一种断去心骨牵挂,抛却往事前缘。
    长生子话中之意显而易见画不成想要动用白玉噎救人,就必须继承掌门之位。
    以他的修为,服众继任不是问题,但如此一来,他若要替莫倾杯受刑,就只能选择断去心骨。
    这对他的修行来说是件好事,他渡过心劫,情窍初开,以往被他忽视的六欲八苦会随之而来,从此可谓险象环生,而断去心骨则是最快的办法。
    从无情到有情,自有情至绝情,如此方为圆满。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完全心甘情愿。
    次日,蓬莱掌门卸任,将长生子之位交给画不成。
    你要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小沙弥找到他,道:就算莫倾杯醒来,他也不会感谢你今日所为。
    他不会谢我,但他懂我。画不成从药楼中取出白玉噎,天算子,我有一事相托。
    他拿出一枚山鬼花钱,多年前他将此物交于我保管,今日物归原主。
    小沙弥叹了口气,他明白画不成想要求他的是什么。
    事情落到这般田地,是我之过。小沙弥摇摇头,我和上代长生子所求不同,我求清平之世,他求得道飞升。你和莫大人皆有仙缘,我却擅自拖他入世,本以为布局周全,想不到还是漏算一步。
    当初莫大人答应我入世救民,条件便是不要拖累你。
    画不成微微皱眉,他不是我的拖累。
    是,你们都心甘情愿。小沙弥叹了口气,和上代长生子的这局棋,到底是我输了。
    从今以后,莫倾杯便是天算门下弟子。小沙弥接过山鬼花钱,躬身一礼,身为人师,我自当护佑他此生。
    以诸子七家的规矩,不可盗窃他家绝学,更不可带走别家门生。天算一脉想要收下莫倾杯,就只能拿等价的东西去换。
    从今往后,天算一脉,欠蓬莱一人。小沙弥道:四十年之后,自当归还。
    画不成继任蓬莱掌门当日,取白玉噎救莫倾杯。
    他端着瓷碗,动作很慢,一点点将药汁灌入对方口中。
    莫倾杯重伤未醒,鬓发从乌黑变得雪白。
    仙人抚我顶,白发受长生。
    次日,画不成受刑,断去心骨,接长生子之位。
    莫倾杯一直昏迷了五年,醒后重伤虽愈,但落下腿疾,此生无法执剑,不可享常人之寿。
    再十年,王朝倾覆,天算子离世,莫倾杯继承山鬼花钱。
    他找了一座山清水秀的古城,城外有山,山上有寺,这里曾是小沙弥成为天算子前的出家之地。他在寺里买了块地,找墨子盖了座园子,又在园子里种下许多银杏。
    园子落成那一日,蓬莱送来一车木材,负责押运的弟子说,这是掌门当年继任时吩咐的,若新任天算子继位,便送去一座凉亭。
    莫倾杯问对方,知不知道这座亭子的来历。
    弟子愣了愣,回忆片刻后道:掌门继位之时,曾断去心骨,剔骨时引起天劫,惊雷落在山巅,引起大火,烧毁了半座剑阁。
    说着弟子挠了挠头。那时门中许多人前去救火,却发现剑阁中并非如传说所言,藏有绝世名剑,反而放着许多书卷。
    这间凉亭也是在那时被烧的,好在所用木材珍贵,并未焚毁,只留下了火痕。弟子说着打量天算子的眼色,他也不明白掌门为什么会这么吩咐,蓬莱珍宝何其多,却偏偏送来一座破亭子。
    但掌门当初嘱托之时,神色极为郑重:即使今后我忘了这件事,不必多问,一定要把亭子送到。
    只见轮椅上的天算子笑了笑,轻声道:多谢。
    银杏书斋成立的第二年,莫倾杯在山林中捡到一名孤儿,取名林眷生。
    再后来,墨子去世,其子年幼,托付给莫倾杯代为照管。同年,药家少主入书斋开蒙。
    又过了两年,无常子去世,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将独子送入银杏书斋读书。
    再三年,莫倾杯难得下山,用一根冰糖葫芦拐了一个小孩。
    莫倾杯掌管天算子之位二十四载,是历代中最短寿者。
    去世之时,诸子祭奠,长生子未至。
    两人再未相见。
    幻境中的场景瞬息万变,稍纵即逝,最后所有的画面凝固,像一幅漫长的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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