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看着楼里楼外的人与物,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鲜明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木葛生看着他,仿佛料到他在想什么,慢悠悠开了口,安瓶儿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把你扯进这档子事?
    安平一愣,摇了摇头。他好奇这件事已经很久了,但一直没有靠谱的推测,难不成木葛生真要收他为徒?似乎也不像。
    木葛生笑了笑,当初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脖子里带着一枚玉扣。
    对,这是我妈当年在国外拍的,据说是古董。安平闻言,把玉扣从脖子上解了下来,我妈买回家不久之后就怀了我,据说这是一枚平安扣,所以给我取名为安平。
    他左看右看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这玉扣我从小就带在身上,我家还有古董鉴定书呢。
    这确实是古董。木葛生笑了笑,接过玉扣,转身一拍墙壁,跳出了一只轮|盘。
    安平这才发现木葛生把他带到了一个空旷的空间内,这里似乎没有倒塌,原本的机关仍在运转。
    他看到木葛生将玉扣放在轮|盘的凹槽之上,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双方严丝合缝,简直就像配套一般。
    □□上升、缓缓旋转,有金色的铭文自半空浮现,接着铭文汇聚成一团金色的光球,木葛生伸手向光芒正中抓去,取出一只卷轴。
    安平看傻了眼,怎会如此?
    那一日我见到你的玉扣,觉得眼熟,接着去问了老五。木葛生一边解开卷轴一边道:他说当年老二和他出国的时候,确实遗落了一枚玉扣在国外。
    这枚玉扣曾是墨家家传之物。木葛生道:那之后我算了一卦,算出你的命盘是被改过的。
    当年发生了一些事,导致墨家传承断绝的原因并非天意,而是人为。木葛生看着安平,笑了笑,也就是说,如果墨家传承不曾断绝的话,你本该是新一代墨子。
    他将卷轴铺开,上面密密麻麻画满了繁复的结构图,看得人眼花缭乱,墨家当年修建蜃楼之时,为避免日后发生什么变故,后人无法将蜃楼复原,特意留下了一只卷轴,里面解构了整座蜃楼。
    九百七十万零六百六十六个机关,五百八十万四千八百六十七个房间,尽在此图之中。
    他大致扫了一遍,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我就放心了,以老五的本事,花个几百年应该能复原。
    安平许久才回过神,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看得出来,木葛生原本并不打算告知他真相。
    因为现在你知道这些也没有关系了。木葛生笑了笑,诸子七家已经不存在了,你们这一代,再不会被扯入过去的阴影之中。
    安平听得一知半解,诸子七家不存在了?怎么可能?
    这七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意识到自从他们进入蜃楼以来,木葛生身边都少了一人,灵枢子呢?
    他啊。木葛生像是想到了什么事,笑了起来,你跟我来。
    这是一个红色的房间,众人都在,木葛生站在一面丝绢屏风后,朱饮宵在一旁为他整装。
    我知道你们都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木葛生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一言以蔽之,诸子七家从今日起,不复存在。
    柴宴宴和乌毕有看样子已经被朱饮宵和乌孽提前告知过了,算不得十分震惊,但明显有很多疑问。乌毕有刚要张嘴,却看见木葛生抬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
    或许有的事你们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得知事实,但现在还是不知为好。
    无知是福。说着他笑了笑,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你们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相了。
    傻闺女,酆都的事,大爷会帮你,有什么困难尽管开口,都是一家人。
    宴宴,罗刹家已经尽归于你,黄牛会尽心尽力,你年纪尚轻,家业偌大,有的事慢慢来,不必操之过急。
    安瓶儿,如果有什么想做的,尽管放手去做,读书也好,当个富二代继承家业也罢,你们家的人向来无拘无束,天下哪里都去得。什么时候有空了,回蜃楼看一看也行。
    絮絮叨叨一通话说完,木葛生将几个小辈安排的明明白白,分别给他们指好了路,接着总结性发言道:今后若有什么心愿,尽管随心为之,不必再担心身世之责,若是实在干不下去了,这家业谁爱要谁要,想扔扔了便是。
    你们将是千年来第一次从七家桎梏中解放出来的人,务必玩儿得尽兴。
    话音未落,木葛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三人震惊地看着他,连原本想说的话都忘了,乌毕有结结巴巴地开口:你你你你你你你这穿的是什么?
    不好看么?木葛生整了整衣领,这可是蜃楼里的收藏,老五掀了个底朝天才找出来的。
    他穿着一件婚服。
    瞧这精工细刻的手艺。木葛生拨拉着盖头上的流苏,若我想的没错,这应该是老二当年留在蜃楼里的。语气带着几分感慨,他这人,嗨。
    不是,你不是都和那个谁领过结婚证了?乌毕有看上去简直要窒息了,这才几天?你他妈又看上谁了?
    傻闺女,我能看上谁。木葛生道:谁说领过证就不能办婚礼了?
    乌毕有一口气卡在嗓子里,你们这帮老不死的可真会玩。
    木葛生自己给自己盖了盖头,大摇大摆地上了花轿,蜃楼中人似乎都事先知道了这件事,一时间道喜声不绝于耳,居然还有锣鼓队,一堆朱雀在半空撒毛,看着喜气洋洋。
    乌毕有黑着脸跟在送亲的队伍里,这他妈是要送到哪去?
    不知道。柴宴宴拿了一堆喜糖,边走边吃,还给安平抓了一把瓜子。
    水天之境已经提前开好了通道,送亲的队伍走了进去,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
    然而出来之后乌毕有察觉到不对,这怎么走到忘川河畔了?
    哪有成亲在酆都成的?
    他脸色一变,立刻就要去轿子前问个清楚,却被朱饮宵拦住,对方摇了摇头。别担心。
    众人一直走到奈何桥头,十殿阎王四大判官俱在,恭恭敬敬地候在一旁。
    桥头站着一个人,乌毕有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柴束薪。
    对方也穿着喜服,身上的煞气似乎弱了很多,他看着不远处的花轿,眼神专注。
    乌孽打起轿帘,盛装的新娘走上桥头,手上的红绸和新郎连在一起。崔子玉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刚要唱贺,却看见木葛生一把将盖头掀了起来,直接扑到柴束薪身上,大笑着抱住他,贴上对方的嘴唇。
    三个小辈齐齐倒抽了一口凉气,乌孽骂道:看你那猴急样!礼数不全,当心下辈子缘分断了!
    乌毕有一愣,下辈子缘分?什么意思?
    七日前,蓬莱长生子离世,七家信物化为乌有,诸子七家从此不复存在。朱饮宵按住他的肩膀,轻声道:和其他家的传承不同,罗刹子本就是因诸子七家而生的,缘起缘散,如今七家不再,我哥也就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并不能长命百岁。
    乌毕有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和老四一命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朱饮宵顿了顿,许久才道:全凭身上仅存的一点煞气,以及药家医术,又挣来了这几日安排后事。
    最后一面了。朱饮宵的声音含混:高兴点儿。
    我他妈怎么高兴?!乌毕有简直是吼出来的,他这才发现,木葛生和柴束薪都已经生出了白发。
    诸子七家消散之后,罗刹子不复存在,天咒也会随之消失。朱饮宵深深吸了口气,长生子用最后一点修为,稳住了他俩的魂魄,因此肉|体虽死,但依然可以投胎转生。
    如果按照诸子七家的传承,无论天算子还是罗刹子,死后都要魂飞魄散的。朱饮宵闭了闭眼,他们在奈何桥头结了缘分,下一世依然可以在一起。
    他是一路看着他们走过百年的人,被迫重负、求而不得、天意莫测、造化弄人,他们尝遍了太多的辛酸与凉薄,而这悲欣交集的一世,终于是要过去了。
    他们终于能放下累累伤痕,迎来一个崭新的清白人生。
    而身边依然有彼此相伴。
    木葛生和柴束薪相拥许久,他似乎低声说了许多话,柴束薪始终安静地听着,双手围成一圈,将他拢在怀中。
    最后木葛生又亲了亲柴束薪,重新将盖头放下,朝崔子玉点了点头,开始吧。
    朱雀送亲,判官司仪,阎王观礼。
    两人高堂俱已不再,拜完天地,便朝乌孽行了一礼。
    最后夫妻对拜,礼成。
    朱饮宵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出真身,飞上酆都极高处,他咬破一滴舌尖血,滴入城楼上的高台之中。
    刹那间光华流转,无数火光蔓延开来,灿烂至极。
    三个小辈齐齐倒吸了一口气,安平在梦中见过同样的景象,但依然感到震撼。
    九万三千七十二盏金吾灯齐齐点燃,满城流光溢彩,灯火漫漫。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近百年没有见过了。乌孽轻声喃喃,接着看向木葛生,吉时已到,准备上路吧,别误了好姻缘。
    孟婆走上前来,端着一只金盘,上面是两杯合卺酒。
    木葛生和柴束薪相视一笑,紧紧扣着对方的手,交杯换盏,一饮而尽。
    乌毕有再也忍不住了,拔腿跑上前,大吼:爹!
    木葛生动作一顿,朝他举了举杯,傻闺女,照顾好自己。
    不是叫你。乌毕有看着简直又要哭了,半疯不癫地看着柴束薪,豁出去道:爹!
    接着又一把抱住木葛生,吸了吸鼻子,咬着牙道:你都嫁人了,老老实实当娘吧。
    木葛生愣了愣,接着笑出声,拍了拍他的肩,哎,儿子。
    乘酒意,尽归去,只愿君心似我心。木葛生拉着柴束薪的手,两人走向长桥尽头,他看着深不见底的轮回路,朝对方一笑,小大夫,下辈子记得早点来娶我啊。
    柴束薪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定不负相思意。
    他们携手共赴轮回之中,身形渐远,再无痕迹。
    一年后。
    安平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回了一趟蜃楼。
    蓬莱门生如今已在水天之境安顿下来,从朱饮宵拿到的解构图来看,修复蜃楼至少需要数百年之久,这期间人间不会再有朱雀或者修士现世。
    至于百年之后,那已不再是他可以企及的光阴。
    安平最终选了工科,他最近一直在研读蜃楼残余的墨家典籍,虽然艰深,但也在慢慢上手。
    木葛生的话在他心里种下了种子,诸子七家虽然不在,但接下来的路,终究要靠他们自己去走。
    有些古老的桎梏已经消散,但有些传承,他还是希望能够延续下去。
    水天之境中飘着火锅香,驻扎在此的无论是朱雀还是修士,都无比热爱邺水朱华的外卖,最后乌毕有干脆在这里设立了分店,最近一年他只忙了两件事,一个是这里的生意,一个是考初中。
    说到这个安平就觉得好笑,乌毕有这一年不知被什么刺激到了,居然扔了游戏机开始念书,但他一个只有幼儿园文凭的大龄文盲,确实路漫漫其修远兮。有段时间抓着安平给他恶补功课,一道鸡兔同笼整整讲了一个星期,这倒霉孩子还报了个奥数班,一节课没听完就走了,接下来半个月都在怀疑人生。
    不过他觉得乌毕有挺适合上初中的,应该能当个中二病头子。留级也不要紧,反正有木葛生的记录在前,都是小意思。
    提起木葛生,安平不禁一阵出神。
    不知那两人如今怎么样了。
    他走进一间刚修好不久的房间,被临时拿来当了包厢,最近一年他们常在这里聚会,软装搞得很不错,有点江南小宅的意思。
    刚进去他就听见乌毕有在大呼小叫,草草草!我要死了!柴宴宴你赶紧给我奶!你少在那指手画脚!老娘刚做的指甲!
    朱饮宵背对着他,安平老远就看见这人的手机屏幕,他们似乎在打对战,柴宴宴一个大招爆了乌毕有的人头。
    安瓶儿你来啦!女孩儿朝他打了个招呼,忙不迭让开位置,我是伺候不了这倒霉东西了,你过来陪他玩。
    柴宴宴最近一年常常在海外,据说柴束薪曾经在外面留了一部分生意,她这一年都在四处归拢,这次是听说安平拿到了录取通知书,特意回来参加他的庆功宴。
    来了。朱饮宵站起身,朝他点了点头,待会儿黄牛把菜品送进来就开火。
    最近一年朱饮宵变忙了很多,他现在几乎是旧七家中最有话语权的人,虽然七家已经不在,但是许多遗留问题仍有待处理。对方换上了男装,扎起长发,他这一年来瘦了不少,带着一只银边眼镜,看上去很有几分贵气清俊。
    安平和他拥抱,哥。
    他们现在都叫他大哥了。
    包厢右侧有一个小小的隔间,安平每次来都要进去一趟,屋内摆着一纸素白屏风,前面一只小桌,一尊铜炉。
    桌子上放着两排牌位。
    木葛生、柴束薪、乌子虚、松问童、林眷生。
    还有莫倾杯和画不成。
    他点燃一炷香,拜了三拜,插入铜炉之中。
    门外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乌毕有似乎气的砸了手机,扯着嗓子让安平出来给他讲题,柴宴宴接了个电话,好像又是药家的生意,黄牛端着锅子进来,朱饮宵和他打招呼,听起来还有乌孽和朱白之。
    他听见朱饮宵说,打算在外面种点银杏树。
    安平笑了笑,看着眼前的牌位。
    他们都过得很好。
    安平走出门外,看见乌毕有拿着一本书在大呼小叫。
    小少爷。黄牛朝他行了一礼,他至今依然执着地称他为少爷,无论如何不愿改了称呼,他指了指踩在沙发上的乌毕有,乌公子这是发什么疯?
    安平有些无奈,走到乌毕有面前,又有什么题不会了?
    不是他那小学作业!柴宴宴挥了挥手,看着也有几分激动,安瓶儿!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指了指乌毕有手中的书。
    乌毕有一巴掌将书拍在桌子上,我昨天刚从崔子玉那抢来的。
    安平这才发现那不是普通的书,青纸为封,墨迹蜿蜒。
    朱饮宵站起身,乌孽嚯了一声,这不是转生簿么?小鬼你胆子可以啊,居然敢擅自带出酆都。
    安平完全没顾得上乌孽的后半句,他的注意力全放在了转生簿几个字上,右手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转生簿,录入众人投胎转生后的归处。
    也就是说,只要打开这本书,他们就能知道木葛生和柴束薪如今身在何方。
    所有人都凑到了一起,围着书站成一圈,乌孽转了转眼珠,这可不是小事,确定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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