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亲王受封之后,要么该出宫开府,要么该前往封地。
    但顾帝念及次女尚且年幼,颇有些不舍之情,便让她在宫中多留几年。
    不知这是不是几年后被陈默贤利用的储君之争的缘起。
    待凌烟自汤池中洗去一身疲惫,披散着潮湿长发坐于书房中,伴着跳跃的灯烛,细细整理着四面八方汇集来的信息,抽丝剥茧般梳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新王朝脉络之时。
    赵照回来了,他没有再去叨扰顾重,径直找到了凌烟。
    太傅大人,一切都办妥了。
    他单膝跪在书房门口,恭敬地垂着头,深紫色的内侍服柔顺地铺在地上,一如他的姿态。
    如何?
    凌烟随手将一封边关的密信置于烛火之上点燃,漫不经心地问道。
    那乞儿名唤云中,家住城西
    叫什么?!
    不待赵照说完,便被凌烟厉声打断,发出一句急切的询问。
    云中。
    赵照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依然恭敬地答道。
    云中啊竟是她么?
    凌烟低声自喃,削如葱根的手指屈起,轻轻叩击在书案上,在一片寂静的房间中显得格外响亮。
    继续。
    她提起手边的羊豪玉著湖笔,铺开一张净皮宣纸,郑重落笔。
    作者有话要说:
    渣男登场!
    第5章 帝师与太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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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家住城西流莺巷,父不详,家中尚有一母病重。
    西京城的人都知晓流萤巷是何处,那是个比红袖坊这等烟花地更令人叹惜的地方。
    巷中的女子与三教九流的人做着皮肉生意,换得恰得裹腹的食物钱财。
    挨到年老色衰或是不幸病重,躺在潮湿昏暗的木板房里,静默死去,再被人潦草用草席裹身,抛到城外的乱葬岗,化为一具枯骨。这便是她们的一生。
    云中的母亲便是这其中一人,但她很幸运,因为有着一个女儿。
    看云中浑身脏兮兮的乞儿打扮,她母亲必定是不想她走上巷子里姑娘们的老路。
    实话来说,做乞儿的确都比卖笑来得好。
    所以,她是为了救治病重的母亲,才行这偷窃之事?还是,应他人之令行窃殿下荷包?
    凌烟搁下笔墨,指尖提起写着云中一应信息的纸张,轻吹了一口气。
    太傅当真料事如神,纵那小崽子再倔,也是少了许多历练,未经得起诈唬。
    她是受那陈默贤指使,刻意行窃他指定之人,之前从未做过此等事情。
    那书生应他,事后保她不受刑罚,并医治她病重母亲。
    赵照垂首道,语气平淡地叙述道,似乎不知这段话中包含了多少信息。
    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凌烟悠悠叹道,既有了与殿下结交之义,日后还能白得一员大将。
    如若她没有记错,后来无面甲首领便叫做云中。
    据传,此人面有刺黔,狠戾无情,视女帝为仇寇,誓死不休,仿若有着灭族大仇一般。
    这样一看,陈默贤所谓的救治云中病重母亲这一条件,便有待商榷了。
    只用什么都不做,稍后待将人救出以后,假惺惺悲叹几句,再祸水东引。
    冲动的少年人最容易遭人诱骗,加之举世无亲,一把尖刀便被他轻而易举地造就,而能握刀的人只有他,刀尖所向,便是顾重。
    这是一条简单,却又极其有效的培养忠心死士之法,他甚至不用给他们套上缰绳,仇恨便是那些人心中最大的枷锁。
    只不过,这一招用到洞悉一切的凌烟面前,倒是没了意义。
    谁能想到真有人会去查一个乞儿究竟为何要去掏一个行人的荷包呢?
    大多数时候是没人在意这件事的。
    大人,是否将此事上告陛下,着人去将那书生拿下?此人心怀不轨,只怕是有所图谋。赵照接着向凌烟问道。
    赵照是大内供奉,只听令于顾帝,事关太女之事,万不是凌烟这一太傅所能决断的。
    赵中常说笑了,这等大事岂是我这一闲散人可决断的,不若将之禀告殿下定夺。
    凌烟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转眼将难题踢给了顾重。
    一出不露痕迹的试探,若是当真越过顾重上告顾帝,那便是不敬太女,如何还当得太傅?
    若是按下不提,自作打算,可就要被质疑是否同那居心不良之徒有甚牵扯了。
    只不知这试探是顾帝的意思,还是赵照自己的,总归是今日之事太过于巧合。
    偏偏太女今日突发奇想出宫,便恰巧遇上了居心叵测之人,而这人恰巧被凌烟识破,怎知这不是一出连环计?
    聪明人向来都会想得太多。
    先生怎会深夜来访?
    虽已更深露重,顾重却尚在研读政务,听闻凌烟有要事禀告,便匆匆放下了手中之事,出外迎接。
    屏退左右,房内只余下他们三人,凌烟低眉立于一旁,交由赵照复述了整个事件经过。
    依赵中常之言,今日街上那书生设计了行窃之事?
    顾重把玩着她桌案上的一双玉麒麟,饶有趣味地说道。
    倒是有趣,刻意近身,却只是盗一个荷包。所为何事?说几句话么?先生您说,他到底是知还是不知孤的身份?
    殿下气度自是不凡,若是不知,所图不过一道好人缘;若是知晓殿下身份仍敢如此行事,只怕所图甚大。
    如若不是凌烟知晓陈默贤的真正身份,也不会相信这人图谋的是改朝换代,这场初遇只是他宏图计划中的小小一步罢了。
    不管他知或是不知,所行之事都称得上下作无度,终是落了下乘,小人行径而已,不堪为用。
    顾重冷哼一声,显然是看不上陈默贤这等行事。
    殿下,小人无节,不可不防。
    凌烟眼带笑意,看着如此少年意气的小殿下,开口稍作劝诫。
    孤知晓,赵照,着人去彻查此人身份,孤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竟还能保人从京兆府中脱身?
    此话一出口,顾重眉头皱的更紧了,想必她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所代表的分量。
    是,仆这便去办。赵照恭顺叩首应声道,轻声退了出去。
    些许不是保人从京兆府脱身,不受流放之刑而已,半路足以李代桃僵。凌烟点破了顾重的误区。
    还是先生想的透彻
    顾重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紧皱的眉头随之松弛了下来,若是谁人都能从京兆府换出人来,那父皇也得不安稳了。
    那乞儿刑罚虽是难免,但赵照已替殿下应下了照顾其母之事,想必殿下不会怪罪于他。
    自是不会,该谢赵中常替孤扬善了,那乞儿也是个可怜人
    倒是殿下没有让人即刻将人拿下,却是出乎我的意料。
    若是那书生真只不过是有些许小聪明,打着结交达官贵人主意的寒门士子,孤大张旗鼓反倒显得没有肚量;若是居心叵测冲孤而来之人,便是打草惊蛇了。
    能不能拿到人还是两说,去查一查他身家,所得不管真假,蛛丝马迹总可以判别些许信息。若是不查,只怕人倒是更要跑了。
    顾重斟酌了片刻,一字一句将自己心中所想分析与凌烟听。
    殿下所学当真一日千里,是臣多虑了。
    凌烟微微躬身,双手交叠作告罪之态。
    是先生用心了
    顾重双手托住她下沉的双肘,定定看着眼前人,一双明亮的凤眼中思绪翻涌,不知在想什么。
    渐凉的秋风扫去了酷暑蒸腾的热气,长离宫的枫树飘下了第一片落叶。
    一日午后,顾重怒气冲冲地踏进宫中,在殿内寻到半倚在软榻上看书的凌烟,一如以往在朝堂上受了委屈的模样。
    殿下今日在朝堂上又受气了?
    见到她疾步如风地走来,凌烟自榻上起身相迎。
    长离宫这什么破名字孤迟早要改掉!
    小殿下气哼哼地说了一句,跑到方才凌烟躺过的软榻上,将脚上的长靴甩脱到一边,毫无王储形象地支着手,吊儿郎当地靠在玉枕上。
    还是先生这里舒坦,没有那些烦人的家伙。
    看着晃着腿躺在榻上抱怨的顾重,凌烟摇了摇头,走上前弯腰将被她甩飞的长靴捡起,整整齐齐地放在榻边。
    诶?先生!您干嘛又做这些事?
    顾重有些慌乱地直起身,想制止她的动作。
    臣这里也没什么人打下手,可不得事必躬亲。
    凌烟却已放好了靴子,一撩衣角也上了榻。
    哦,那孤以后一定会注意一点的。
    小殿下缩了缩自个儿的大长腿,让了一席位置给凌烟,颇有些懊恼,信誓旦旦地说道。
    凌烟笑了笑,没有接话,顾重向来不拘小节,一旦离了她父皇的视线,就放飞了开来。她在这一块做的保证,可从不能信。
    所以,殿下今日是又被哪位不长眼的大人烦到了?
    凌烟接过她方才的话题。
    第6章 帝师与太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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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丞。顾重犹疑了片刻说道。
    凌烟转过头看向她,弯弯的黛眉皱起。
    招致御史丞弹劾?殿下又闯什么祸了?
    小殿下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发虚。随即她转了转乌黑狡黠的眼珠,笑嘻嘻地向凌烟贴过来。
    先生,能否转告御史大夫,别再让人盯着孤啦!
    殿下还没说,您到底做了什么?
    凌烟凝视着眼前的小殿下,寸步不让。
    孤孤就前两天与阿扬出游,在城门骑马时有些不注意,不小心撞翻了一个摊子
    看着自家先生毫无表情的脸,生怕她误会,顾重急忙追加解释道。
    孤有赔钱的!都处理妥当了!谁知道御史丞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孤纵马伤人、骄横跋扈,孤才没有!
    于是殿下在大殿上和人吵起来了,还差点动了手?
    凌烟似笑非笑地看着顾重,反问道。
    啊?先生都知道了?那您还要孤说?!
    小殿下作出一脸被欺骗的表情,闷闷地把头转到一边。
    别人说的,和殿下说的,自是不同。
    凌烟看着本该神采飞扬的人丧了脸,终是忍不住出声安抚。
    当真?先生信我?
    顾重蹭地一下扑到她面前,细长微显凌厉的眉眼盛满了喜悦的光芒。
    当真,但是
    凌烟看着面前这个一幅某种毛茸动物欢喜地摇着尾巴做派的人,心软得一塌糊涂,差点就舍不得再说教。
    但是什么?顾重的头歪了歪。
    殿下可还记得您的身份,您是储君,当垂范天下。一是城门纵马有违国令,不妥;二则是殿上动手有失风范,不妥。
    凌烟敲了敲她的脑袋。
    说到底,先生您也是拐着弯骂孤做的不对,有失储君身份呗,小殿下眼里的星光渐渐黯淡下来,孤知道了
    再者,伤到了殿下可如何是好?
    凌烟放软了语气,轻声加了一句。
    所以,先生是担忧孤?顾重眼中的光又亮了起来。
    咳咳,不过御史丞的弹劾的确有失偏颇,这件事臣会让父亲大人注意的。
    凌烟觉得耳根发热,开始顾左右而言它,转移了话题。
    不过殿下,故去喜去恶,虚心以为道舍。身为储君,如此权谋之道,还需谨记于心。
    先生,都没有喜恶了,还算什么人啊?
    听闻此语,顾重一怔,提出心中疑惑。
    歪理!
    觉得啼笑皆非,凌烟轻敲了一下她额头。
    呀!疼!先生好狠!
    一缩头,顾重笑嘻嘻地看着她,一点都没有被打疼的样子。
    谁说不可有喜恶的?只是殿下不当如此明显地表现出来凌烟摇了摇头,解释道。
    先生您说,有喜恶不能表现出来,和没有喜恶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不能喜欢孤喜欢的,不能厌恶孤厌恶的,学它作甚?
    顾重挑眉看着她,一脸正气地辩驳道。
    这这下凌烟真正愣住了,这话她没法接,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说不出来。
    先生,孤着实不喜这些权谋之道,前几日您说的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孤待先生亲近,难道先生会做危害孤的事情吗?
    顾重继续理直气壮地说着自己的道理。
    臣自是不会。
    凌烟连忙躬身行礼,低头垂眸,长长的睫毛遮盖住刹那间的思绪万千。
    哎呀!孤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先生不必如此大礼。
    顾重慌忙起身扶起凌烟。
    就换个说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皆是臣,如果学了这些,孤以后岂不是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了,时时刻刻防备算计,孤都不像是孤了!
    所以才有所谓孤家寡人啊,殿下
    凌烟发出一句长长的喟叹,防备于人,总好过今后轻信于人,不明不白送了命。
    孤知晓了。
    沉默片刻,顾重长鞠一躬,好像那个任性耍脾气的孩子消失不见,只剩下顾氏王朝威仪无双的太女殿下。
    秋闱开试,顾重愈发忙碌了起来,顾帝将恩科一应事宜全交由她来操办,也是在为即将弱冠的太女殿下开府议政铺路。
    这差事若是办好,朝臣自当会忠心尽力,太女也多得了一批门生,待她登位之时,少不得要多多倚重。
    比之前两年顾帝送给顾重练手的政务,此次她向凌烟请教的问题少了许多,各项事务处置起来游刃有余。
    甚至还掐灭了一起尚在苗头的舞弊案,得了顾帝的称赞,却也因此得罪了朝堂上一些人。
    比如那位总喜欢参她言行失德的御史丞,其子便牵涉进了这一大案中,纵使没有因此丢了官,却也得了一个治家不严的帝训,被勒令停职回家反省半年。
    在与凌烟说到此事时,顾重话语中尽是畅快。
    日日参孤德行有失,不料这糟老头儿方才是真正修身不正,如何治家才能养出一个胆敢舞弊的儿子,孤真是受教了也不知这朝中还有多少诸如此般道貌岸然之人
    水至清则无鱼,小人自有小人的用法,殿下倒也不必愤懑。
    这时候孤总是敬佩父皇的。
    说这话时,小殿下眼中流出的是由衷的赞叹。
    只是顾重顺风顺水的好心情在殿试放榜后便彻底被打散了,那日下朝后未归东宫,再次径直朝着长离宫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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