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她们是相得益彰、志同道合的君臣,晚间是心意相通、巫山温存的伴侣。
    日后回想起来,出巡的这段时日当真是难得逍遥的快乐时光,只是梦幻又短暂。
    回京之后,凌烟本以为顾重的安危算是有了保障,没料到她的以为总是出乎意料地被打破。
    事情发生在回京次日的朝会之后,顾重没由来地冲着凌烟发了一通火,待她反应过来,自己也不敢相信,随之呕出一口黑血。
    只见那血沾到大理石的地砖,冒出密密麻麻的血泡,又噗噗地炸裂,转瞬又变为正常的鲜红。
    顾重!殿内无人,凌烟顾不得君臣之别,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面前,宣太
    无事
    顾重连忙拉住凌烟摇了摇头,只是她那凝重的神色却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
    虽是问句,凌烟说的是确信无比。
    蛊毒与父皇的很像。
    顾重抿了抿唇,看着凌烟不悦的神色,也未再隐瞒,苦笑道,没想到,真是一语成谶!
    没见过有人咒自己早死的!
    凌烟气极,又无可奈何。
    料想下蛊之机应当是那日清河刺杀,当时顾重受了些许皮肉伤,也没有太过于在意,只不过不知为何这蛊毒是回京之后才发作。
    蛊毒同巫教一脉起于南疆,先帝是发现太晚,中蛊已深才无力回天,如今我们还有时间,可遣人去南疆寻医
    凌烟飞快地分析着,她焦急起来再也不能显得如平时那般平静。
    不能让别人知道。
    顾重思考良久,却只是说出这样一句话,直把凌烟气得够呛。
    顾重,还有什么比你的命更重要吗?
    先生,如今世家正是气弱之时,若是让他们知道了我中蛊,恐怕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不能功亏一篑。
    在涉及这个问题上,顾重总是表现出格外的主见与倔强。
    清河王。凌烟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了三个字。
    阿扬?
    你可以相信自己的亲妹妹。
    让我再想想吧
    顾重此次却显得很是犹豫,能把西京托付于顾扬,却不愿她到南疆去,是怕顾扬牵涉过深,安危难定吧,毕竟是唯一的亲人了。
    顾重,你若实在是不放心,我去也是
    不准!
    凌烟话未说完,就被顾重一把抱住,恶狠狠地打断了。
    顾重,你的安危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凌烟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
    你最重要!
    ?
    先生,你比我的命更重要。
    不提一句喜欢,却比万千表白更动人。
    忽视皇帝陛下的一脸怨念,拒绝了她今夜留宿宫里的请求,凌烟乘着顾重贴心准备的步撵,行在出宫道路上。
    丞相大人。
    再见陈默贤这位未来皇夫,凌烟心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就好像从一个自己不喜的人手中夺走了他的心爱之物,别扭却又畅快。
    廷尉大人。
    她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连步撵都不曾下,错身而过。
    陈默贤站在原地,看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神色晦暗不明。
    回到府中书房,凌烟犹豫片刻,还是提起笔来,准备写一封拜贴,邀顾扬一叙,纵使顾重再不愿,蛊毒一事,必须有人解决。
    凌烟落下拜帖的最后一笔,提起纸张,吹干潮湿的墨迹,唤来府中下人将封好的拜帖送去清河王府。
    清河王自然不会拒绝当朝丞相的邀约,次日便应了她过府一叙。
    当静静听着凌烟说完蛊毒一事的来龙去脉,陶制的茶杯砰的一声在顾扬手中炸裂开来。
    皇姐当真是不要命了,毒蛊怎能再拖?还请丞相随本王进宫。
    作为专业姐控,顾扬的担忧焦急溢于言表,恨不得生出双翅飞到宫里,让犯浑的顾重清醒清醒。
    拉来了外援的凌烟不再势单力孤,甚至不用亲身上阵,自有顾扬磨破了嘴皮子地在顾重耳边啰嗦。
    阿扬
    皇姐,您就算不在意生死,那让我怎么办?我可不想失去最后的亲人!
    阿扬
    皇姐,您要是出事了,我们顾氏就绝后了!
    这句话听得顾重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一旁看戏的凌烟也心虚得被茶水呛到。
    顾扬!
    顾重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碎碎念,好了,朕知道了,去南疆,去南疆。只是你莫名其妙跑去南疆,惹人生疑。
    只需要演一出戏而已。顾扬见顾重总算松口,得意地扬起一抹笑,与凌烟对视一眼。
    朝中众卿很快发现,顾重出巡回京后,性情愈发喜怒不定,人也变得多疑猜忌,更不容人违逆于她,不复曾经那么温和好说话。
    连带着一向被视为心腹的丞相和清河王都受了不少发落,倒是挂着未婚皇夫名头的陈默贤颇得青眼。
    在一日朝会上,清河王又一次因为新政激进之事顶撞顾重后,年轻的君王勃然大怒。
    帝言,汝三番五次为世家言,是何居心?清河案可有汝一份,朕予信重监国,汝以此还之?
    遂将清河王降为郡王,封于南疆,与流放无异。
    作者有话要说:
    唐常建《宿王昌龄隐居》
    清溪深不测,隐处惟孤云。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仁者见仁,阿弥托福,冒犯冒犯。
    第23章 帝师与太女(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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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生,阿扬被你扔到南疆去后,谁来陪朕对弈手谈?
    送别之日,顾重站在城门上看着顾扬远去的寂寥身影,转过头可怜兮兮地看向凌烟。
    陛下当如何?
    凌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她此次又打算如何撒娇耍赖。
    自回京后,我与先生已有月余未曾亲近了。
    顾重又弯腰凑近了些,暧昧道。
    陛下,这是在京中,人言可畏。
    凌烟挥开扇子挡住不住靠过来的顾重。
    先生畏惧?顾重不悦地拨开折扇。
    于陛下声名有碍。
    走到今天这大好局面着实不易,一步行差踏错,谋划努力只怕付诸东流。
    我不在乎什么声名,近些天说我是善猜忌的暴君的流言还少吗?
    朕与丞相有着师生之谊,不忍老师每日朝会辛劳跋涉,特赐于宫中居住有何不妥?
    何况,先生,万一阿扬没能带回治好我的药呢?
    顾重抓住凌烟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半是理直气壮半是撒娇。
    也许顾重自己也没发现,她近来是愈发一意孤行了,凌烟最怕顾重提及生死,终是拗不过她,答应了下来。
    还不断安慰自己,只要表面端的光风霁月,就无人能发现这暗地里的世俗不容。
    自从凌烟搬回宫中,顾重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连不受控的脾气都收敛了几分,这段时间战战兢兢的宫人纷纷感谢丞相大人以身饲虎,换得大家伙的轻松。
    唯一的烦恼大概就是顾重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精力,夜里时不时的夜探长离宫,每日凌烟都在怀疑自己会不会因此错过第二日的早朝,但也是心甘情愿地纵容她为所欲为。
    同所爱之人共赴极乐的个中滋味,只有体验过的人才知道,是有多令人流连忘返。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顾扬那边却不甚顺利,始终未归。
    只来过一两次信,说道顾重中蛊情况特殊,可能身体存在排异反应,才有呕血之症,蛊毒之所以防不胜防,就在于不可察觉,待蛊毒发作之时,已无力回天。
    如此说来,顾重算得上幸运。
    年复一年,朝上顾重已经具有了说一不二的权柄,世家彻底被打压得抬不起头。
    三年恩科,寒门士子渐渐侵占渗透朝堂,均田制的施行让每个普通人都能活得至少像个人。
    佛道重新抬头,仿若邪教一般的巫教也在顾重的刻意打压下渐渐没落,整个国家呈现出一片繁荣昌盛的征兆。
    但顾重呕血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人愈发阴晴不定,脾气日渐暴躁起来,看上去很有可能是毒蛊所致,但就算她知晓,努力克制,却收效甚微。
    许是认为时机已到,天成四年初,顾重就颁下了大修学宫、广收寒门、废除举荐、大兴科举、女子为官的旨意,彻底将被世家垄断的教育推官之权收归朝廷。
    这下子是彻底动了世家根基,就算这几年来频受打击,然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之前顾重收拾这些门阀勋贵,都是挑刺头儿各个击破,其他世家也乐得看热闹,再对自己的老对手踩一脚落井下石。
    现下他们是前所未有地联合在一起,共同抵制顾重的政令,竟爆发出不容忽视的能量。
    一时间,天下大半士林都开始了对顾重的口诛笔伐,从牝鸡司晨骂到暴虐无常,在他们口中,顾重已经彻底妖魔化,等同于夏桀商纣,只差一步就要灭国那种。
    骂得越狠,显得就越是心虚,顾重当真是完全不在意声名,再骂她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仍然是我行我素。
    不知何时,风向却渐渐转了,似乎是发现骂顾重没用,火就烧到了凌烟身上。佞臣擅权,魅惑君王,身为帝师,罔顾人伦,崩坏礼仪。只差没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以色侍君了。
    听到这些传言,凌烟不过一笑置之。
    与顾重担忧设想不同,凌烟并没有想不开,只有一种终究是来了的感慨,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而人人皆有八卦之心。
    她在宫中长住本就惹得人猜疑,更别说顾重与陈默贤不曾完婚,也未纳侍君,帝王行迹多的是人关心,总会有有心人。
    纵使没有证据,也足够他们胡言乱语了,流言本就不需要什么实证。何况他们所说的也算是事实。
    凌烟现在需要思考的是,这些狗急跳墙的世家,可还有什么后招?陈默贤可会掺和一脚,近些年来也大受打击的巫教会不会来搅混这一池水?
    她隐隐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一切的不满,都在等待着一个爆发的契机。
    先生!
    自凌烟把自己关到书房思考了多久,顾重就在她房门外敲了多久的门。
    陛下。
    终是凌烟受不了打开门,面前是满眼盛着担忧的人。
    先生可还好?
    我无事
    先生可是,后悔了?
    凌烟惊讶于顾重为何会问出这句话。
    陛下如何会这样想?
    文人本就以声名立身,是我不顾及先生清誉,一直强求,甚至不能给先生一个名分顾重眼中闪烁着不安。
    名分,声名,有什么重要的?
    凌烟轻笑道,却不料这句话激怒了顾重。
    先生这样说,让我总觉得,你在施舍于我。顾重一字一顿。
    我还记得,几年前父皇刚刚颁下为我选夫的旨意。先生当夜喝得酩酊大醉,强吻于我,我那时虽然懵懂震惊,却是开心的。
    然而不等我想明白这到底是什么感情,先生就将我远远推开了。我想着或许先生当真是醉后失态,或许是顾忌名声,是我自作多情,那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半是赌气半是无奈地应下了那个婚约,是想引得先生动怒吃醋,但你只知道说些大道理,竟还想着推别的男子与我?
    可我总忘不了,也想不通,先生怎么会次次冒死相救,又为何总是温柔相待?
    在清河时,我想着且逼上一道,将我的心掏于先生看上一看。就算先生嘴上从未说过喜欢,我总以为与我当是一样,但是现下看来却是未必。
    我总要求着先生这些那些,先生无一不允,总迁就着我,却从不奢求我什么。
    先生,在你这里得到的无尽温柔,却愈发感觉是水中花、镜中月,好像随时都会溜走,我握不住它。
    我感觉离先生越来越遥远,先生真的是喜欢我吗?
    盖因凌烟过于平静的情绪,不知不觉间顾重的话语间带上了质问。
    她将自己埋藏在心中的所有脆弱与迷茫都展露开来,毫无保留。
    真的是喜欢我吗?
    凌烟被这振聋发聩的质问震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一段正常爱恋,应该是彼此依靠、彼此索求,她表现出的无欲无求反倒是让顾重坐立难安,双方失衡的天秤,总有一方会被压垮。
    只有不在意,才会无所求。是她忘了,不该如此。
    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自以为是的牺牲者位置,兀自一人自我感动,她这不是施舍又是什么?
    她所求不过是留在顾重身边。她的顺从她的推拒她的忠心,都只是为此。
    却从一开始,始终未将喜欢说出口。
    一开始就推开顾重,是不想得到那个最不愿接受的结果。
    始终不作任何承诺、也不曾说什么情爱,是她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想给顾重留一条退路,好像只要什么都不说出口,等顾重厌了倦了,还能回到曾经。归根究底,不过都是她的自私作祟,不能接受任何会让顾重主动抛下她的可能。
    不料想,顾重远比她想象的要更加敏感在意。从头到尾,看上去是她迁就于顾重,实际上主导一切的却是凌烟。
    她的自作主张带来的不安,就这样日积月累地压在顾重的心上,让她患得患失,愈发想要将凌烟永远栓住。
    对不起
    涩然开口,凌烟认真而郑重地向顾重道歉,带着下了某种决心的决绝。
    是我一直以来太过自私了,我总害怕你会离开我,便不敢多言,也不敢多求。但顾重,我真的喜欢你。
    第一次从凌烟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表白,顾重蓦然瞪大了眼,一时间竟没反应过来。
    我总以为,我才是会被先生抛下的那一个。良久顾重才悠悠说道。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凌烟只差指天发誓。
    那先生,当真不后悔,如今失却声名?顾重似乎总在这一点上很是在意。
    顾重,与你在一起,背负天下骂名又何妨,谈何后悔?
    若是可以,我甚至当真想当着天下万民,全一场和你的大婚。
    只是顾重,你是天下君王,终究注定了不能肆意妄为。
    凌烟逐字逐句,都说得极为恳切与认真。
    我可以顾重抿紧了唇,眼神中全是坚定。
    有先生此言,纵是千难万险,也无所畏惧。先生等我。
    好。凌烟笑看着她,眸中敛尽世间温柔,轻声应道。
    一直蒙在两人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尽数揭去,摇摆惶恐的心方才有了归处。
    第24章 帝师与太女(二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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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京的流言传得愈发猛烈。
    不负所望,接下来巫教果然登上了表演的舞台。作下了帝王无德,必有大灾的预言。
    顾重让太卜令测算星盘,知晓今年确有大灾,但被巫教提前一步,极其狡猾地以帝王无德的流言裹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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