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想不到楚英豪说着说着便动手了,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掌,那楚英豪是习武之人,手上力道大,少年又没提防,隔着那东西,被直接拍倒,摔在地上。
    少年顾不得疼痛,赶紧去捡那东西来看,却是一封信箴,看见那上面自己的字迹。
    顿时便明白了楚英豪的怒火从何而来,他的心,先是一松,继而又是一紧,知道今天这事,没法善了。
    信箴上的火漆已经被刮掉,楚英豪显然看过了信里的内容。少年一边站起,一边拂了拂衣上的灰尘,说道:三叔,楚家于我母子有救命之恩是一回事,可人各有志,道不同,不相为谋。何谈吃里扒外?
    少年生得有些文弱,却有股书卷气息,说起话来,也有一股书生意气,语气虽不锵铿,言词却锋利。
    楚英豪挥了挥手,让他的随从退到了门外,才发狠道:若不是我们安若王府,你们母子早已经跟柴家那些迂腐之徒一起砍头了,哪里还轮得到你个小兔崽子来说嘴?!你不思报答,反而诬告我们谋逆,你就是这样报恩的?
    少年说道:诬告?信上之事,哪件不实?你们企图谋朝篡位,如此不忠不义之事,我柴时倾忝为柴大儒的后人,岂能与尔等同流合污
    少年似乎激动了起来,准备引经据典给眼前这位三爷楚英豪剖呈剖呈什么才是儒学正统的忠孝节义。
    楚英豪却像被踩到了痛脚一般,凑到少年耳边,充满威胁意味地说道:什么谋朝篡位?我们只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
    少年争锋相对道:太祖帝子嗣繁茂,少说也有百多个后代子嗣,若人人都觉得那至尊之位是自己该得的,岂不是要天下大乱?从此天家骨肉自相残杀
    楚英豪再次像被戳到了伤痛,压抑着叫道:扯什么太祖?扯那么远!当年之事,天底下人尽皆知,咱们安若王府跟其他宗室不一样!
    少年一步不让,抗声争辩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当初错过了,便不再是天下正统,如今企图抢回来,就是谋逆!
    楚英豪一介武夫,嘴皮子上辩不过这少年,被气得呼呼直喘,叫道:柴时倾,我看你能嘴硬到几时?带进来!
    两个仆役从院落里拖进一个身上血迹斑斑,已经奄奄一息的人,像丢破烂物件似的,丢到少年的面前。
    柴时倾一见此人,努力维持的从容镇定之态,顿时破功,脸色大变,飞快地蹲下身,顾不得那人的一身血污和伤痕,把那人半搂在怀里,惶急地叫唤:阿离!阿离!
    那人艰难地在柴时倾怀里喘息着,张合着嘴,溢着血,颤抖着说道:少、少、爷,对、对不、起小、的他又愧又急,话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柴时倾抬起头来,狠狠地瞪向楚英豪:你把阿离怎么了?!
    看见少年这副焦急失措的模样,楚英豪才稍稍觉得解气了些,嗤笑道:你的小厮,我犯得着把他怎么样?
    那他怎么会这样?
    楚英豪按着自己的怒火,呵呵笑道:问你啊,你差他干什么事去了?
    不问可知,自己派随离送信,被楚英豪拦下来了。以随离对自己的忠心,一定不肯轻易吐实,楚英豪必是对随离动了刑,随离定是熬不过,交出了信件,才会说对不起自己。
    见柴时倾默然不言,楚英豪冷冷道:我王府不但救了你们母子,还好吃好喝的供着,同府里的其他公子一般,有哪点对不起你了?你倒学会忠君了!别忘了,正是凤景城里那个位子上的两个人,砍了你全家的头!你还要忠心于他?你傻呀!
    楚英豪有点怀疑柴时倾的脑袋是不是读书读傻掉了,谁是仇人,谁是恩人都分不清!
    柴时倾抗声道:你们家救我养我教我,是私人小恩,忠君乃是君臣大义!小恩不碍大义
    楚英豪素来知道自己辩不过柴时倾,他也不是来同柴时倾辩论的,俯身捡起那封告密信,团吧团吧,一下捏住柴时倾的下腭,把信团塞了进去,喝道:吃下去!
    在楚英豪手下,柴时倾完全没有反抗之力,只「嗯嗯唔唔」的,努力想张嘴把信吐出来。
    楚英豪数落道:柴时倾,就算你不赞同王府所行之事,你也应该看在我们王府救你们母子一场,教养你一场,你尽可明哲保身,你却写信诬告检举我们!老子救条狗,养它十几年,那狗还知道对老子摇摇尾巴,你却如此恩将仇报,真叫人寒心!
    他捏着柴时倾的嘴,不让他张开,冷冷说道:自己写的信,自己吃下去,我就当你没写过。一直捏到柴时倾的脸憋胀得通红,快要窒息之时,他才松了手。
    楚英豪一松手,时倾立即便一边咳着,一边把信吐了出来,喘着气说道:你们敢做,我就敢说。不是我把信吃了,这些事,就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楚英豪说道:说对了,我就是要你把信上的所有事,当做没发生过,烂在肚子里。这样我可以当你没有写过诬告信,这事我可以就这么算了。
    柴时倾觉得楚英豪才疯了,整个安若王府的当权者都疯魔了,还敢做不敢当,藏头露尾,把自己的告发信说成诬告信,他看向楚英豪,劝道:三叔,你们如此执迷不悟,只会把整个安若王府拖入万劫不复之地,醒醒吧。
    柴时倾这副怜天悯人,又铁口神断的语气,反而越发激怒了楚英豪,他大手一挥叫道:拖开!
    立即便有几个仆役扑上去,一些按住柴时倾,一些去拖人,十分粗鲁地把小厮随离从柴时倾怀里拖拽出来。
    小厮大约被这么一番拖拽,碰到身上的伤,被痛醒了过来,看着柴时倾,眼神散乱迷离,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了,显见得伤情十分危急。
    柴时倾被仆役按捺着,近在咫尺,却无力保护随离,心痛不已,冲楚英豪大叫道:放开他,放开他,快请大夫!信是我要送的,不关他事。三叔有气,冲我来,莫拿个小厮撒气。
    冲你来?楚英豪立即抓住了柴时倾这话,说道:好哇。我要你把那信吃下去,发个誓,把信上的事,烂在肚子里。很简单,办成这两件事,我立即救他。救不救,就看你了。
    柴时倾气结:「你、你、你这是要挟,君子不为!」。
    楚英豪终于压倒了柴时倾那油盐不进的臭德行,心头的气平了一些,道:是啊,我就要挟你了,你能拿我怎么样?君子不君子的,就那样吧。
    楚英豪又故作轻松地好意提醒:想救他,得赶紧了。我看呀,你这小厮怕是捱不过一时三刻了。
    这个小厮是柴卓氏在时倾十一岁,搬去外院独居时买的。比时倾小一岁,已经陪伴在时倾身边六年了。
    柴家母子寄住在安若王府,他们身边倒不愁下人服侍,可都是王府派来的,他们不是正经主子,服侍他们的下人未免不够勤勉,经常躲懒甩脸子,动不动指桑骂槐。柴家母子要格外使钱,下人们才动。
    放眼整个安若王府,除了柴氏母子俩,只有这个小厮,可以算是柴家的人。他服侍时倾,很是尽心尽力,还忠心耿耿。
    在寄人篱下的日子,有个柴家下人的陪伴,也曾带给时倾不少的心灵慰藉,因此,时倾待随离格外亲厚。
    想不到,自己差随离送个信,却把随离害成这样。时倾看着随离这副凄惨的样子,在救人和不屈之间,转了几个回来,终究还是救人的念头占了上风,叫道:阿离,挺住!我我叫人来救你。
    他忍下心头快要满溢出来的屈辱,捡起刚吐到地上的信团,顾不得肮脏,硬生生干咽了下去。
    许是感觉太过屈辱,亦或者是信纸刮痛了喉咙,只把柴时倾咽得眼泪汪汪,盈然欲滴。
    那墨,是安若王府配备给府里哥儿们的好墨,写字又黑又香,还不易褪色。可吃在嘴里,却是又苦又涩,回味悠长。
    咽下了信函,柴时倾睁大了眼睛,瞪向楚英豪,他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泪水便会落下来。
    楚英豪却慢条斯理地讥笑道:吃得挺带劲的,好吃?
    见楚英豪只顾着羞辱自己,并没有赶紧去请大夫,这让时倾在屈辱之余,又添羞愤,眼眶里满盈的泪水终于溃堤而出。
    楚英豪笑道:哭什么?时倾公子不是顶顶硬气的嘛。
    时倾忍下满心的屈辱,一边拿衣袖抹着眼泪,一边低声下声地恳求道:三叔,快请大夫,救救阿离吧,好歹一条命呀。
    万事开头难,求人的话,不好开口,可一旦开了口,似乎又不是很难了。
    楚英豪这会儿占了上风,心情又好了一些,慢悠悠说道:还有发誓,休想蒙混过关。你得发誓,把那信上提到的事,烂在肚子里,一字不许泄漏出去。又加重了语气,补充说道:用你母亲起誓。
    时倾想也没想,便断然拒绝:不行!
    自从柴家被先帝遗旨灭门砍头之后,时倾便与母亲卓氏相依为命,一直寄住在安若王府。母亲是时倾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时倾一向事母至纯至孝,哪肯拿母亲起誓。
    怎么不行?
    以母起誓,有背人伦。拿自己的母亲起誓,既是对母亲的极大冒犯和亵渎,也是符合儒学精义。
    楚英豪嘲笑道:起个誓而已,怎么就有背人伦了?起誓当然得拿自己最亲近最重要的人来起誓,才显诚意。只要你好好守誓,你母亲自然没事。你这不肯哪不肯,是不是想随便起个誓,等我救了你的小厮,过了这个难关,你又想方设法偷偷往外面传信,诬告我们谋反?
    他的语气越说越冷,最后冷冷道:柴时倾,我告诉你,不要把别人当傻子,今天除非用你母亲发誓!否则,别说你这个小厮,只怕你
    小倾!小倾!门外远远传来一个少年焦急的叫声,随着这叫声传来的,还有喘息声和脚步声,显然有个少年正飞快地往这客院跑过来。
    楚英豪一听,立即吩咐道:关门,不许放他进来!他转头看向时倾,冷冷道:不要以为十七来了,就能给你撑腰解围!
    时倾不动不言,他心头确实暗暗希望楚家的十七公子楚元恺能来打破僵局。他绝不能拿母亲起誓,既不愿,也不能;可是,他同样不能坐视随离死去,既不忍,也不舍;该何取何舍?
    楚元恺倒是来得很快,喝叱道:快让开!你们这些狗奴才,敢挡小爷我的路!秋梧,去踹门!他是安若王府世子爷的唯一嫡子,虽然尚未得到朝廷册封,但不过是时间问题,因此府里下人和清客们都是「小世子小世子」的叫他。
    小厮秋梧得了主子的命令,想冲上去踹门,却被守在门外的几个仆役七手八脚地拦住了。
    秋梧跟仆役们推攘打斗成一团,只他人少力弱,被仆役们压制着,连门都摸不着,急得乱叫:小世子,我一个人打不过,快叫人来!
    楚元恺因上学,只带着秋梧一个小厮,这会儿急赤白脸的,上哪叫人?他自重身份,不好上前跟仆役动手,只得在一边看着干着急,叫道:三叔,快叫你的人住手!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像什么长辈样子?
    楚英豪哈地一笑:十七啊,你几时敬重过你三叔了?
    王府孙辈众多,安若王便让他们分别习文或练武。不想,孩子们因此分成了文武两派,相互瞧不上对方。
    楚元恺瞧不起那些舞刀弄枪的兄弟,连带着,也瞧不起武将出身的三叔,只表面客气,心头实无敬意,亦不亲近。
    楚元恺君子得很,对楚英豪的反问,无言以答,只得硬着头皮叫道:三叔,快开门,有话好好说,不要为难小倾。
    楚英豪也无意跟后生晚辈多做纠缠,便不理会楚元恺的吵闹,抄手看着时倾,神态还颇为闲适,他不着急,他等得起。
    倒是时倾看向随离,只见随离被两个仆役像提溜死狗一样提着,若不是能听见随离微弱而急促的喘气声,都快看不出死活了。
    时倾想扑上去,把随离抢过来自己抱着,也让随离好过一些。可是,他一动,便被两个仆役一左一右挟制住,反提着胳膊,压跪在地上。
    时倾一边死命挣扎,一边哭叫求恳道:三叔,快救救随离,他要不行了!
    楚英豪慢条斯理地道:我已经说过了,救不救他,在你,不在我。你怕他死了,便赶紧起誓呀。你再多磨蹭会儿,他若死了,便是你害的,怨不得谁。
    门外的楚元恺听了这话,虚张声势地威胁楚英豪:三叔,你把小倾怎么了?再不开门,我告诉我爹去!
    楚英豪嗤笑道:十七呀,就会拿你爹来吓唬我。转头看向时倾,笑道:小十七要把你偷送诬告信的事闹到他爹面前去,真是好孩子。
    时倾一听楚英豪这话,才知道楚英豪并没有把他偷送告发信的事,闹到楚王爷或其他人面前去,换句话说,他偷送告发信的事,目前也就只有楚英豪知道而已。
    昨天,时倾借着世子爷考较王府子弟学问的机会,把忠君报国的儒学思想,在世子爷面前好好表达了一番,隐晦地暗示他猜到了安若王府的图谋,并加以劝诫。
    时倾的一番论述,获得了年幼的王府子弟们的认可,而年纪稍长一些的王府子弟,则全都诡异地默然不言。
    世子爷当时只是微笑捻须,还避重就轻地称赞了时倾几句,说他口才好。
    下学之后,半道上,时倾跟随离两个便被人给提溜进王府客院,软禁了起来,说世子爷不喜柴时倾忠君报国的言论,叫他好生反省反省。
    时倾少年心性,血气方刚,觉得自己表达的儒学观点没有错,被软禁起来之后,一时气不忿,连夜写了那封告发信,叫随离趁夜偷偷翻墙出去,把信送给自己祖父的一位门生。
    送出信不久,时倾冷静下来之后,便后悔了如此重大事件,他怎么能意气用事,不顾后果,便行告发?
    当今圣上正拿安若王府莫可奈何,他这不是递了把刀子上去?
    不管怎么说,安若王府也对自己母子有恩,就算要阻止楚王爷图谋不轨,他也应该采取最好能保全王府的办法,而不是霍然告发。
    然而,信已经送出去了,时倾心头后悔也没办法,总不能出首自己,又让王府派人去把信追回来。时倾便心不在焉地托诸天意:那信送到了,是天意,送不到,也是天意。
    这便是时倾看见楚英豪拍到自己脸上的告发信时,心头先是一松的原因。
    只是,自己偷送告发信的事,若被楚王爷或是世子爷知道了,必定会闹得更加不好收场,这可是危及到王府安危和图谋的大事,只怕王府不会轻易放过自己,搞不好还会连累到母亲。
    如今这事没有闹起来,正是最好的。
    楚元恺显然没搞清楚情况,只一心护着时倾,他镇不住楚英豪,就想去搬自家老子:小倾别怕,我这就找我爹去!
    时倾赶紧叫道:小世子,别打扰世子爷!三叔没欺负我。
    后面那句「三叔没欺负我」都带着哭音儿,听上去完全一副被人胁迫的语气,楚元恺听着,又是着急,又是气愤,既然时倾不让他告状,想救时倾,便只有靠自己了。
    可是,他的小厮连门都摸不着,他要怎么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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