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陪嫁仆妇倒也颇念旧情,服侍得还算尽心,就是有些贪财,仗着柴卓氏不是王府的正经主子,经常变着法子逼迫柴卓氏额外赏钱与她。
    陪嫁仆妇见问,立时便明白时倾话里的意思,回道:非是奴婢们不及时报与倾少爷知晓,实是夫人过身得突然。
    你细细说与我听。
    陪嫁仆妇回道:昨晚临睡前,喝了药,还好端端的。今儿奴婢照常起来,见夫人尚未唤人服侍梳洗,奴婢只当夫人病中嗜睡,没敢去叫,便去熬了今儿该服用的汤药。等奴婢熬好了汤药,端去给夫人服用时,才发现夫人竟已没了气息奴婢赶紧禀了我们夫人,我们夫人请了大夫,大夫来诊了,说说柴夫人已是去了
    怎么可能呢?时倾急道:你也说昨晚我母亲还好好的,怎么睡一觉就去了?
    元恺在一边厉声质问道:说!是不是有什么人给了你们好处,你等丧心病狂,便加害于柴夫人?这话,时倾也想问,只他不好问,倒是元恺一下子便帮着问出来了。
    陪嫁仆妇一听,吓得变了脸色,赶紧朝元恺连连磕头,哭道:小世子饶命!可不兴这等冤赖人!奴婢也是府里的老人了,一向本分勤勉,奴婢还是卓家旧人,服侍柴夫人,没有不尽心的,哪里敢起谋害之意?呜呜呜夫人啊,你要给奴婢做主啊,不然,奴婢只有一死,以证清白
    卓夫人已经注意到这边的情形了,赶紧过来,把元恺拉开,叱斥道:少胡说!
    元恺不服,还嘴道:我怎么胡说了?既然五姨昨晚还好端端的,不是有人故意加害,怎么忽然就去了?
    时倾心头也是这么怀疑着:世子爷刚让他写了一封母亲病重,意欲托孤的信送给邹凡尘,跟着母亲好端端的便过身了,令他不能不怀疑,他母亲的病和死,是世子爷一手策划的,目的是要迫使邹凡尘前来王府赴祭,令他此行无可推托。
    自然,这怀疑,时倾没法问出来。倒是元恺爽直,全替他问出来了。
    闭嘴!卓夫人叱斥道:一边呆着去!休得在你五姨灵前胡说八道!元恺还要再说,被卓夫人叫来身边得力的嬷嬷,强行带了出去。
    跟着,卓夫人又向那个陪嫁仆妇道:你且宽心,不要乱想,我自是清楚你的为人,不会乱怪你,你打叠起精神来,好好送柴夫人一程。
    第22章
    时倾嚎了一回丧
    时倾嚎了一回丧
    卓夫人在时倾身边跪坐下来, 一边烧着纸钱,一边开口劝道:我问过大夫,你娘可能是染了风寒, 引发了心痛之症。你娘喜欢独寐, 夜里没人在跟前服侍,一下没挺过来, 便去了。你不要被阿恺的胡说八道带偏了,没那回事。
    当年听见柴氏被灭门, 柴卓氏悲伤欲死, 大病了一场, 几乎死去。后来虽然养好了, 身体却垮了, 还落下了心痛之症, 时常发作。
    时倾清楚母亲的身体情况,知道正是因为心疾,母亲才衰老得那么快。
    时倾不甘地又问:我娘不是随身带着药丸子么?难道没吃?那是心疾发作时,用来应急的药丸, 柴卓氏平常随身带着。时倾也十分着紧药丸子, 经常提醒母亲要常备长带。
    许是夜间发作, 她身边没人,没来得及吃药。所以说, 这就叫生死有命, 半点由不得人。卓夫人虽在解释柴卓氏死亡的疑点,神态却淡淡的,对时倾连一句宽慰之语都没有。
    时倾只是双手捧着柴卓氏越来越僵硬的手, 斜着身子, 歪在卓夫人怀里, 眼里却没有一滴泪,一脸的木然冷清,再问道:我娘怎么会如此妆裹?
    如果不是母亲留下遗言,怎会如此妆裹?如果母亲真的曾留下遗言,就说明在母亲死时,身边有人,而这个人,就是凶手!
    不想,卓夫人跟那个陪嫁仆妇差不多异口同声,说柴卓氏跟她们日常闲聊时,多次表达过这种意思,希望自己死后,能够穿着旧时的衣服,梳着旧时的发式,化着旧时的妆容,回到金川,她只是来和岐州走了一趟亲戚,终归会返回自己的夫家。
    他母亲竟早早地,跟不止一个人,交待了后事遗言:死后,她要回到金川去。
    时倾忽然之间,醒悟了过来:他的母亲,用自己的死亡,给他争取到一个逃离王府的机会!
    只是时倾还有些不太确定,便低低地问那陪嫁仆妇:我娘前晚,睡得可好?
    那陪嫁仆妇认真回想了一下,才答道:夫人喜独寐,晚上都不叫奴婢在屋里服侍的,奴婢并不知道夫人前一晚睡得如何。不过,奴婢看夫人昨日白天,精神有些不济,脸色也不太好,连眼圈都有点浮肿,想是睡得不好,所以昨晚早早便歇下了。
    时倾听了这些,顿时心头雪亮:他母亲用生命来为他开道,要把他送出王府!而他,竟然怀疑母亲跟王府同流合污出卖他!
    母亲出自名门世家长宁卓氏,并不是无知妇人,柴氏灭门之后,她的一颗心都扑在自己身上,虽然深居后宅,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自己的动静。
    他能从王府行事的一些蛛丝蚂迹中,知微见著地推测出王府的图谋,他的母亲当然也能。
    母亲甚至清楚地知道他的坚持和遭遇。不过母亲显然比他沉得住气,她没有冒然替他出头,什么都没有表示。
    如今回头再想,上次与母亲相见时,只怕母亲那时已经存了死志,她默默地跟他道别:最后一次跟他吃饭,最后一次替他整理仪容,最后一次轻轻拥他,最后一次指点了他该走的路,该去投靠的人,离开之时,曾依依不舍地回头望他
    可他那时候,还纠结着,母亲是不是出卖了他!
    可能,那时起,母亲便把她日常服用的药丸停了,然后得了风寒。
    前天,元恺去看望了母亲,母亲抓住机会,嘱托元恺照顾自己。
    当然,母亲托元恺「照顾」自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是母亲在这世上最后能为他尽的一份心。
    可他听了元恺的转述,反而觉得抓到了母亲出卖自己的实证,心头充满了悲愤委屈
    大概母亲把自己托付给元恺照顾,把能做的都做了,前晚上,她恣意回忆了一次往事,可能哭了一场。
    但并没有引发心疾,因此,那仆妇看到母亲精神不济,脸色差,眼圈肿。跟着,昨夜里,再次回忆往事,因往事引起悲恸,因悲恸引发心疾。
    也许,母亲可以救她自己的,可她故意不服用随身药丸,忍受着心头的绞痛,带着对儿子的慈爱和支持,走向死亡!
    母亲知他信他助他,而他,从不曾了解过母亲,还胡乱猜疑!
    母亲留下了要穿着旧时衣裳,返回金川的遗言,死者为大,就算是王府,也不能轻易违背死者的遗愿,就像十五年前,乐章帝不肯轻易收回靖宁帝的灭门遗旨一样。
    母亲拼了一死,给他争取来的逃离机会,他一定要把握住。
    时倾移了移位置,端端正正跪在卓夫人面前,磕头恳求道:四姨,侄儿要扶柩回乡。
    卓夫人睥睨着时倾,淡淡道:这个得跟你姨父商量之后再说。
    时倾跪伏在地上,哀求道:侄儿一向未能侍奉家母,殊为不孝。今家母亡故,侄儿必要亲送家母最后一程,方为人子,方能在世上腆颜立身。
    柴卓氏要重返金川,不是只有由亲子扶柩回乡一途,时倾害怕王府丢开自己,另外派人送柩回乡,那他母亲不是白死了?
    因此时倾先给自己扣上不孝,这在儒家学说里,是极重的罪名,跟着表示,如果不能亲自扶柩,他就没颜面再苟活于世。
    一番哀告,柔中带刚,以死相挟。
    卓夫人沉默少顷,才道:你这番孝心,我这就去转告给你姨父,我自会劝他,总要叫你尽了孝心才好。
    卓夫人跟柴卓氏是堂姐妹,出嫁之后,各自依附夫家。从夫家角度来算,金川柴氏跟安若王的亲眷关系十分疏远,不在五服之内。
    因此,王府女眷们并不需要给柴卓氏服丧守灵,最多前来祭奠时,穿得素净一些。
    其实,柴卓氏的丧仪很是冷清,她在王府深居简出,也就认识几个王府的后宅妇人。
    灵堂里,显得冷冷清清的,还好有卓夫人安排的下人,帮着哭丧守灵,丧仪看上去,还算体面。
    卓夫人跟柴卓氏当年在家做姑娘时,合称卓氏双姝,感情甚好。
    卓夫人嫁进安若王府不久,安若王府便被迁来了和岐州,这一来,天下人都知道皇帝厌弃忌惮安若王府,从前跟安若王府附势交好之辈一哄而散。这其中,便包括长宁卓家。
    卓夫人感觉自己成了家族弃子,失去了家族的庇护,孤身失陷在安若王府,还好世子对她很是宠爱尊重,算是得托良人。
    因是世子妃,不能擅离和岐州。她想念亲人,只能写信请亲戚们前来做客,聊慰亲情之思。她给不少亲戚写过信,肯前来做客的,只有远嫁金川柴氏的堂妹。
    柴家被难之后,卓夫人对柴卓氏母子一直极为照顾,除了照应柴卓氏的一应花费之外,还派了自己身边可靠的陪嫁前去伺候。
    姐妹两个常在一处说话闲聊,彼此慰籍,感情比未嫁在家时更好。
    对柴时倾这个堂侄,卓夫人也一向喜爱照顾着,几乎当半个儿子来待。
    可是,元恺为时倾打架,还向她表达了对时倾超过兄弟之情的喜欢时,卓夫人对时倾的观感一落千丈,跌至谷底。
    更气愤的是,她丈夫还禁止她对儿子的不伦之情出手干预,说男人们的事,妇人不要插手。
    我把你当亲儿子,你却引着我的亲儿子走歪路!
    卓夫人不敢违抗丈夫,只得不断看着听着儿子跟时倾两个这样那样的闹,一腔不满和气愤,不自觉地转移到柴氏母子身上。这几个月,她对柴氏母子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下来。
    柴卓氏过身,卓夫人念在她们姐妹一场,安排柴卓氏的身后之事,甚是尽心尽力,无不妥当。但对柴时倾,却没什么好声气。
    她答应帮着劝说丈夫,让时倾扶柩回乡,是有她自己的小算盘,她是想让时倾远离了儿子,永远不要再回来,不要再招惹儿子,这样她的儿子就可以做回正常人。
    按照礼制,卓夫人需要为已出嫁堂妹服思麻之丧。而元恺是不用给已出嫁堂姨服丧的,他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套斩衰丧服穿在身上。
    在元恺看来,他是要跟时倾相守相伴一生一世的,时倾的母亲,便是他的母亲,他必须要为柴卓氏服丧守孝。
    前天,时倾才让他承诺,要好好照顾柴卓氏。这件事,在他看来,是时倾认可了他们的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在柴卓氏面前尽一次心,柴卓氏便过身了。除了协助母亲,办好丧事之外,服丧,是他能为柴卓氏尽心的最后机会。
    柴卓氏过世当晚,卓夫人忙前忙后,安排好妹子的丧事,又料理了王府事务,看看时间已晚,想去柴卓氏灵前上一炷香,烧几张纸钱,再回去休息。
    不想,一进灵堂,卓夫人目光一扫,居然看见儿子穿着一身斩衰,跟时倾并排跪坐在灵前?
    卓夫人脑子一下懵了,几步冲上去,扯起儿子,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问:谁给你穿成这样?
    她只当下人给儿子拿错了衣服。不想,却听儿子回道:儿子在给四姨服丧。
    服丧?服什么丧?整个王府,只有她跟柴时倾需要为柴卓氏服丧,余人亦不在五服之内。
    按礼制,妻为舅姑【即公婆】服斩衰。
    儿子居然要给柴卓氏服斩衰!还搬出「妻为舅姑」这一条!儿子迷恋表弟,迷恋到这般田地,竟甘心情愿守妻礼!
    呃卓夫人很想几个巴掌狠狠甩过去,打醒自己的傻儿子!只是她的身份和教养并不容许她做出如此失格之举,她气得指甲都掐进肉里,才生生忍了下来。
    她不好在死者灵前发作,也不好在一众下人面前发作儿子,忍着气,咬牙道: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卓夫人本想把儿子带回月曦居好生教训一番,不想,元恺此时满脑子全装着时倾,觉得越是在时倾悲伤之时,他越是要守在时倾身边,做时倾的后盾和支撑。
    他生怕时倾离了他,做出什么傻事来,不肯跟卓夫人走远,母子两个在灵堂外角落里便争吵了起来。
    把你这身丧服,给我脱了!卓夫人铁青着脸叱斥道:你哪有资格给你四姨服丧?不要用你的龌龊念头,恶心你四姨!
    她没有跟柴卓氏谈起过两家儿子的不伦之情,但她猜想自家妹子应该不愿意两个孩子发生不伦之情。毕竟柴时倾是柴家最后的血脉,柴卓氏当然希望看到儿子正常地娶妻生子,为柴家传宗接代,开枝散叶。
    元恺却认为,他得到过四姨的亲口托付,四姨已经认可了他同时倾的关系,因此他必须为四姨服丧,以表达孝心。同时也要通过丧仪,来确认并巩固他跟时倾的关系。
    母子俩正在争执,世子爷楚英睿处理完了王府的大小事务,抽空前来拜祭上香。
    自从跟着父亲学习处理庶务之后,元恺在景仰之余,不免添加了敬畏,见父亲到来,他赶紧收声,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
    卓夫人上前一步,在丈夫面前附耳低语:你看他穿的。
    楚英睿扫了一眼儿子,说道:你们且跟我进去,先行拜祭上香,死者为大。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楚英睿在灵前上了香,等时倾上前回礼时,淡淡地问了一句:你想送你娘回金川?
    是。侄儿就只这一点孝心可尽了,还请世子爷成全。时倾在卓夫人跟前,还可以柔中带刚,但在楚英睿跟前,只能示弱。
    楚英睿不置可否,只道了一句:人啊,终归是要有一死的,节哀顺变吧。
    祭拜礼毕,楚英睿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径自带着夫人儿子转身离开。
    出了灵堂,楚英睿让卓夫人自去理事,转头向元恺道:你跟我来。
    元恺以为父亲只是要「借一步」说话,不想,父亲竟把他带回了自己的书房。
    见父亲摒退下人,又命心腹守好门窗,元恺渐渐感受到父亲的严肃,他很是忐忑地问:父亲有何事要说?
    楚英睿没有答话,而是沉着脸,久久地沉默着。
    书房里肃杀的气氛,让元恺暗暗心惊。就在他被父亲的气场逼迫得背上直冒汗水之时,才听见楚英睿淡淡地带着讥讽意味地问道:给堂姨服斩衰,你倒是会做孝子贤孙,不知我死了,该给我服什么丧?
    第23章
    元恺一往情深深几许
    元恺一往情深深几许
    楚英睿话说得极重, 吓得元恺一下便跪了下去,垂着头,呐呐地不敢说话。
    他敢跟母亲叫板, 扬言要尽妻礼, 为公婆服斩衰。但在父亲面前,他却没这个胆气。
    良久, 楚英睿才又问道:这斩衰,是你要服, 还是柴时倾叫你服?
    听父亲的语气甚是平静, 不像母亲那样愤怒, 全无转寰余地, 元恺心头稍定, 才小声回道:儿子想着, 既然同小倾好了一场,自然该为他的母亲服丧守孝,稍尽心意才是。
    那你说说,你同柴时倾好了一场, 到底好到了什么程度?楚英睿微微俯身, 把儿子从地上拉起来, 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下说话。
    父亲居然关心起自己同小倾的感情来?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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