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倾便把自己担心母亲身体,想请随离施个法术,保护母亲的尸身在入土下葬之前不腐才好。
    末了,时倾道:我就是有这么个想法,你要是觉得自己修为浅薄,法力不够,或是有什么顾忌,不想作法,明说便是,并不强求。他先拿话,把「修为浅薄」和「不想施为」这两个借口堵死,要从随离嘴里,掏出真话来。
    随离哪里听不出这话的意思,哈哈笑道:你这是请将,还是激将?这么点小事,还要跟我耍心眼子?
    对随离来说,人都死了,尸体腐不腐,无关紧要,不值得多加关注。但对时倾来说,母亲是他在世上的唯一亲人。
    无论活着还是死了,母亲的身体对他来说,都十分重要,当然值得耍心眼。
    不过,没必要跟随离争论这些,时倾只白了随离一眼,道:你只说,答不答应,能不能做到,或者,想不想做。
    随离哈哈笑着,一振袍服,双腿盘坐在车厢坐板上,只是那坐板太窄,这样盘坐着,感觉摇摇欲坠。便在时倾担心随离要摔倒之时,随离袍服翻飞,轻飘飘地摆了几个手势,便罢手了,道:好了。
    什么好了?时倾问出来后才反应过来,有点不可置信道:你刚这样那样几下,便施过法术了?
    是啊。
    你知道棺材在哪里?施法不需要精确定位的?随便挥手比划两下就算施法了?你怕不是施了个假法?时倾非常怀疑随离糊弄自己,仗着自己不能开棺查看,便故弄玄虚。
    随离嗤道:那些个需要在棺材前比划来比划去,还要这样法物,那样辟邪,又是喷火,又是洒血,跟跳大神一样蹦来蹦去的家伙,才是故弄玄虚,借机敛财的骗子。
    车厢里没法站直身体,随时便在坐板上挺直了腰身,努力表现出浩然正气,叫时倾看他,道:像我这种法力高强之士,心动即念动,念动即法成。哪里需要弄那些玄虚?你若不信,尽可开棺查验,我保证你母亲栩栩如生,像睡着了一样。
    不知怎么的,时倾听到「法力高强」四个字,一直隐忍的脾气陡然暴发,动作快过思路,忽然伸手,一把抓住随离的衣襟,想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来。
    不想,一拽,没拽动,随离岿然端坐。这时,时倾的思路才反应过来,凑过头去,瞪着随离,总算顾忌着车外有人,压低了声音质问道:上次见面上上次就是你带我飞天那次,你跟我说你刚开始修炼,法力低微,呵,这才过了多久,你就法力高强了?吃了狗屁仙丹,是吧?!
    要是随离肯出手帮他逃跑,何至于要让他母亲以死相争,才换来一个逃跑的机会?!
    是,随离是没有帮助他逃跑的义务,可曾经有这么一个可以避免母亲死亡的机会,他却没有抓住,如何不让时倾心绪难平,懊悔迁怒?
    枉他还一向把随离引为知己,真是瞎了眼!随离若是没有能力帮他,时倾绝不埋怨。可随离明明有能力帮他,却托词不帮,害他母亲以死相争,这叫时倾如何不怨恨?
    随离是多么通透的人呀,时倾忽然情绪失控,跟自己发飙,很快便猜到了缘由。
    他收了笑,把时倾抓着他衣襟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扶着他坐下,才问道:你怪我,间接害了你母亲?那你要不要让你母亲活过来?
    只一句话,点燃了时倾满腔热切的希望,他脱口而出:要啊!当然要!
    随离仍旧坐着,岿然不动,时倾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催促道:施法,快施法啊!
    随离收了笑,看向时倾,说道:凡事有因必有果,因果相循,环环相扣。不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这是天道。
    哎呀,谁跟你讲天道,快救我娘!
    你怪我没有帮你逃出王府,间接害了你母亲。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没有帮你逃出王府,跟你母亲之死,有什么必然的因果关系?还有你有没有想过,我若救活你母亲,那些因你母亲之死已经发生的因果,会发生什么改变
    哎呀!谁耐烦跟你讨论因果?快救我娘!
    你如此不管不顾,只要救她。你便不想知道,救了你娘之后的后果?
    后果?后果就是我娘活过来了呀。
    要救你母亲,就必须动用法力,改变因为你母亲之死而造成的所有因果。你母亲已经过世近一旬,已经造成了很多因果,救活你母亲,势必会引发大范围的因果混乱,最后,恐怕会导致这个世界的崩塌毁灭,那时,我们所在的这方天地,不复存在。你确定,要承受这样的后果?
    时倾救母心切,觉得随离又在危言耸听,就是不想帮他而已,气道:只是救个人罢了,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还世界都要毁灭?吓唬小孩子吧?
    随离目光柔和地看着时倾,微笑着,用一种鼓励的语气说道:不信,你可以试试。试过了,就知道我是不是吓唬你。
    他记得,在很久很久以前,时倾曾经干过这么一次那时候,时倾是天庭上神,而他尚未飞升。
    随离的语气,让时倾顿时联想起随离鼓励元恺尝试「抹除的滋味」时的语气,几乎跟此时一模一样。
    时倾不禁气息一滞,他闹不清楚随离到底是吓唬他,还是真的,一时之间,不敢轻下决断,愣愣地看着随离。
    随离看时倾的气势萎了下去,才又说道:刚我说过了,凡事因果相循,环环相扣,很多时候,不是不想出手相助,实是不能。
    冷静下来之后,时倾听懂了,随离这是在委婉地跟他解释不出手相助的原因。
    随离说得那么郑重,完全不是在开玩笑,时倾虽然很想复活母亲,却也只能接受了随离的说活,没由来地相信随离不会骗他。
    同时,时倾也知道,等把母亲下葬了,要从王府控制之下逃跑时,也指望不上随离了。
    垂着头,时倾长长叹了口气:你不能随便出手助我,坦言相告便可,何必砌词哄我。
    我想在你心头,留一线希望。随离想让时倾觉得有那么一个人,是站在他那一边的,是无条件支持他的。
    本是很平常的一句话,不知怎么的,时倾感觉从随离嘴里说出来,竟让他心头一暖,只是嘴上还是怼了一句:既然你什么都做不了,守着我能干什么?
    随离抬腿轻轻踢了踢昏睡在车厢底板上的元恺,道:我不能让这人欺负你。
    回想起自己差点被元恺强上了,时倾对随离还是感激的,不知不觉,心头对随离又亲近了几分。
    旅途漫漫,长日无事,想起随离说过他们是故人,现在关系亲近了起来,时倾便问随离,他为什么想不起以前的事了。
    随离只道还没到忆起的时候,时倾便叫随离说说自己以前的事。
    以前啊?随离笑了笑,道:很久很久以前,你是天庭上神,法力无边,为了疗伤,躲到了我所在的大千世界,我便认识了你。
    哎呀,既然我是天上的神仙,法力无边,为什么还有人能打伤我?快说,是谁?
    不是应该关注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为什么时倾的关注点却是谁打伤了他?果然,即使是在无意识状态下,时倾对他们的初识,亦是漠不关心的。
    随离有些自嘲地一笑:那个故事就长了,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反正无事,说来听听。其实,时倾根本没把随离的话当真,只当听了一个神话故事。
    后来,我们快乐地在一起了。
    刚说了相识,跟着就是大结局了?中间呢?时倾看过话本子,知道中间部分才是故事最精彩的一段,随离居然把最精彩的中间过程给省略了,这还讲毛个故事呀。
    时倾刚想吐槽,忽又想起有什么不对,问道:如果结局是「快乐地在一起了」,那我怎么不记得你了?所以「快乐地在一起了」,绝对不是最后的结局。
    随离似乎忆起了往事,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天上,不光有神仙,还有天魔。这天魔呢,天生天养,不死不灭
    时倾正打叠起精神来听故事,车厢外传来一阵马蹄声,跟着有人在车厢旁勒住了马,响起李管事的声音,恭声禀告道:倾少爷,前面有人拦路!
    李管事居然会亲自前来禀报「有人拦路」这种小事,那就不是小事。
    第25章
    时倾谢了一路路祭
    时倾谢了一路路祭
    二十来人,辆马车的扶柩队伍,日夜兼程地穿州过府,走在官道上, 自然会引起不少官府的关注, 被拦路查问,一点不稀奇。
    被官府拦路盘问这种事, 除了第一次禀报元恺,让他增长见识阅历之外, 后面都是由李管事自行出面解决。
    李管事此时来禀报被拦路了, 必定不是寻常拦路。时倾知道, 李管事喊的是「倾少爷」, 他其实是向小世子禀报。
    时倾赶紧去看随离, 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随离的身形已经在车厢里凭空消失,同时,元恺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从车底板上坐了起来, 一脸懵懂地看向时倾:马车怎么不走了?
    车外的李管事便把有人拦路的事, 又禀报了一遍。
    车里, 元恺坐到了坐板上,问是何人拦路盘查。这一路上, 他学得很快, 知道李管事既然来禀报他。
    而不是自行作主,猜想这拦路之人, 必不寻常, 他没有随便开口让李管事自行打发。
    时倾则弯腰把铺在车底板上的被褥收起来。
    李管事禀告道:拦路的人不是要盘查什么, 他们搭了灵棚,说要路祭。
    只有身份尊贵,或德高望重的死者,才能得到路祭这种哀荣。
    路祭?是谁家?元恺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李管事回道:是此地县丞,名叫蔡立群,说以前他曾受过柴老爷子的教诲和恩惠,今柴氏遗孀棺柩从他县治下经过,他当前来路祭一番,以表心意。
    这理由,倒无可挑剔。
    元恺问道:咱们造了假名字,假身份,那个姓祭的县丞是怎么知道我们真身份的?他们用假名字假身份,到和岐州县衙开具了真身份文书和路引,所以不怕官府查验。
    之所以要用假名字假身份,是因为时倾虽然被安若王府保下了性命,但没有得到赦免,靖宁先帝的抄斩圣旨还算数。时倾的身份若是被揪出来,会被官府捉拿收监,等禀明圣上之后问斩。
    这一点,也是楚英睿敢放柴时倾出来的原因之一。离开王府,没有了安若王的庇护,时倾就是个逃犯,一旦身份被揭穿,是斩头之罪。想活命,想活得舒心,不想亡命天涯,只能回王府,王府才是柴时倾的桃花源。
    刚上路才四五天,这么快便被官府查到了身份?县丞带人路祭?怕是怕人犯跑了,拿路祭做个借口,趁他们不防备,才好抓人。
    车厢里,元恺看向时倾,只见时倾脸色微微苍白,背脊挺直地僵坐着。
    少年一腔热血孤勇,并不怕死,只是没有替母亲下葬,没有阻止王府谋逆,没有让母亲死得其所。出师未捷身先死,他不甘心!
    元恺还有父亲教导,已经渐渐能够处理庶务了。时倾却无人教导,听到这样的突发消息,他是一点主意都没有,脑子里乱如一团麻,只想:完了,事情还没开始办,我就要死了。
    元恺想了想,问道:那位蔡大人,穿的官服?
    不是,是便服。
    他带的人呢?
    都是便服。清一色都穿着便服,不像是要跟他们公事公办的样子,看起来,似乎还有转圜余地。说到这里,李管事心头也生出了一些希望,出主意道:不要慌,咱们先去探探口气。
    元恺点头:你跟那位蔡大人说,认错人了,咱们不姓柴,姓卓。他要不信,你把我们的身份文书拿给他查验,看他们的反应。
    等李管事前去交涉,元恺又吩咐驾车的府兵:你下车,暗暗支会下去,叫我们的人都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弃车骑马逃跑。
    时倾道:弃了车,我娘的棺柩怎么办?
    放心,你们柴家又没犯十恶之罪,凭你祖父的声望,官府不会轻易开棺,冒犯死者。再者,官差们不会把棺柩丢在路边,放任不管的。这种情况,通常会送到附近的义庄暂时停放,等个一年半载,实无家眷认领,才拖去乱葬岗埋掉。
    李管事前去交涉的这么一会儿时间,元恺和时倾都感觉度日如年一般忐忑煎熬,这是他们在离开长辈的庇护之后,第一次独当一面。
    不多时,李管事回来说:蔡大人怨我听岔了,说他说的就是卓老先生,说他等在这里,就是准备路祭卓老先生的。
    蔡县丞居然顺着他们的语气,跟着改口要路祭「卓老先生」,这是何意?
    元恺道:要不,再试试,说棺中之人,并非卓氏遗孀,看那位蔡大人怎么说。
    不多时,李管事回来说:蔡大人说了,棺中死者,不拘什么人,总归是卓家亲眷。他们就是借着路祭亲眷,表达对卓老先生的崇敬和哀悼。蔡大人着重强调了,只是路祭,并无他意。
    跟着李管事又说了自己的观察:我看蔡大人带的人虽然不少,有二三十个,不过,都穿着长衫,手上没拿棍棒刀枪,一个个文质彬彬的,看起来不像官府的捕快皂吏,像是读书人。
    看来,蔡县丞真是带着县下学子前来路祭,以表达对柴老先生的敬仰和哀悼。
    他们自称姓什么,蔡县丞便承认他们姓什么,显然并不想戳破时倾的身份,也没有追究揖拿之意,双方心知肚明便可。
    蔡县丞已经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元恺不好再推辞,便叫李管事去准备一应用品,接受路祭。同时又叫府兵们都打叠起精神来,随时准备跑路。
    时倾在一边听着,渐渐明白过来:这位蔡大人之所以路祭,绝对不是奔着柴卓氏来的,她一个避难寡妇,没那么大的面子,人家是冲着柴大儒柴老先生来的。
    因为没想到会有人路祭,王府方面完全没有准备,临时用几块木板搭了个摇摇欲坠的供桌,香炉供品,素酒垫席等物,都是七拼八凑,看来很不成礼数。
    蔡立群带着一群穿着儒服的学子,站在道路中间,等着王府手忙脚乱地搭供桌,摆祭品,铺垫席,他们神色静默,肃穆,恭谨,显得非常有耐性,没有一丝一毫看笑话的意思。
    等王府把供桌等物摆好,左右执事就位,元恺扶着时倾跪坐在供桌左后方,孝子就位之后,蔡立群等一群人,忽然从中分开,一个人,自人群之中,大步走到起祭位上,揖手朗声道:学生邹凡尘,恭祭柴门卓氏。
    他这一自报名头,把王府众人都惊到了。
    邹凡尘呀,世子爷三番几次给他送信,想诳他去王府,他却并不理会。
    此时,他本应该在凤景城里做着他的礼部闲官,王府的人全都想不到,他竟会跑这么远的路,借着蔡立群的名头,在这个小地方路祭。
    时倾听到邹凡尘,也是吃了一惊,借着供桌的遮掩,偷偷抬眼打量邹凡尘。
    只见邹凡尘是一个面容清癯,眉目疏朗,身形瘦削的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举手投足之间,一股书卷气息,扑面而来。
    虽然,这是时倾初次看见邹凡尘,心头却没由来地生出亲近之感:这是他母亲遗言,要他拜访投靠的人,也是他出生不久,便答应收他为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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