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离端起茶盏,递向时倾,劝道:喝口茶,消消气。
    要你管!不下跪,不求我,这口气没法消。
    莫少爷呀,你想想,去吏部查我的,又不是你。知道我冒认官身这事儿的,你不是第一个,而是最后一个。如果莫家真要出首我,衙门的差役早把我拿下了,还轮得到你来迫害我?
    时倾气得干瞪眼,什么迫害?说得好像是他栽赃陷害了随离似的。既然没法在随离跟前抖威风,时倾调头就走,不想跟随离多话。
    随离说道:莫少爷,你该清楚,想三五年等大家忘了你是哥儿之后和离,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这一句话,成功拖住了时倾的脚步:为什么?
    哥儿在这世上这么珍稀,是上天的恩赐,天生便会被万众瞩目,想让百姓们忘掉你是哥儿,想等事态平息一些后,过正常人的生活,这根本不可能。你注定要活在风口浪尖之上。
    从发现你是哥儿开始,已经过去半年了。你觉得有没有人忘了你是哥儿这回事了?
    没有,完全没有!不但没有,还有变本加厉,渐趋疯狂之势。
    前面五个月躲在莫府,基本不外出,时倾还没什么感受。现下进了国子监,时倾明显感到,他在国子监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关注着,对他评头论足,还要深度分析其中的得失利弊,然后确定自己要不要跟风因为哥儿气运逆天,自己跟在哥儿后面,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比如看见哥儿隔三岔五跑去练骑射,他们也跟着去练。只要哥儿能从骑射中得到好处,他们自然也能分润到好处。
    活在自己身边的祥瑞,不跟风,不利用,绝对是傻瓜。这心理,跟和德帝一样。
    好在国子监里大家都是读书人,还知道收敛,都是暗暗关注时倾,暗暗跟着学习,并没有当面骚扰。可是走进街坊市井之中,居然有百姓对时倾拉拉扯扯,请他去自己店里吃饭,这也就可以带动其他人也去吃。
    更有甚者,有人请时倾试吃自己店铺制作的点心,哥儿吃了都说好的点心,跟开了光一样,会销量大增。有时时倾不想吃,居然有人会直接把点心往时倾嘴里塞。
    总之,一波眼光独到的商人,充分利用普罗大众喜欢跟风哥儿的行为,八仙过海,不择手段地利用哥儿,以扩大自己的利益。
    时倾本来还挺喜欢上街闲逛,这么一搞,再不敢轻易上街了。
    照现在这个趋势,咱们和离了,会不会有人求娶?随离继续分析道:传说,好像是一百多年前,有个哥儿,五十多岁了丧夫,育有两子一女。结果不等过完丧期,就有不少人家上门求娶。像你这样,青春英俊,又没有子女拖累,一旦和离,你说皇族会不会再次上门求娶?
    完全有可能。不!是绝对有可能。不不!若不是他抢先一步召赘了随离,皇家对他,是势在必得。不不不!纵然他召赘了随离,只怕皇家里有人正在暗中策划,想让他变成寡夫,好把他收入囊中。
    之所以皇帝和皇子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手干掉随离,不是他们怕犯法,是他们怕因此跟哥儿反目成仇。倘若哥儿恨死他们了,岂能跟他们一条心,不一条心,又怎么分润到哥儿的气运?
    那些想对随离出手之人,首先得考虑,怎么借刀杀人,或者,让随离死得不明不白。总之,不能让时倾疑心自己,恨上自己。
    时倾撇撇嘴:我已经嫁过人了。他们求娶,我就一定得嫁呀?那个五十多岁的前辈,不是拒绝再嫁了吗?求不求娶是别人的事,时倾管不着。再不再嫁,还得自己拿主意。所谓初嫁从亲,再嫁由身。时倾觉得只要自己咬定牙关不允再嫁,谁拿他都没辙。
    随离笑着摇头道:莫少爷听传说都不上心,你要学会抓重点。你说,那位五十多岁的前辈,能够拒绝再嫁的关键是什么?他并不是真问时倾,跟着便说出了答案:是他有两个儿子傍身,甚至连孙子都有了。他不愿意再嫁,没人可以强迫他。你有什么可以傍身的?
    哼!时倾傲娇地微微侧头,斜睨着随离,心道:老子就是不再嫁,谁能强迫我?
    随离看见了时倾斜睨的眼睛,展颜一笑,无比和熙地说道:我有个建议,可以让你一劳永逸,拒绝再嫁,让那些觊觎你的人,全都死心,要不要听?
    一听有这么好的主意,时倾还是小孩子心性,一下便把头转了过来,不再斜睨了,而是看向随离,急切地问:什么建议?快说!
    只要你像那位前辈一样,生出一个儿子来,不就可以拒绝再嫁了吗?
    随离一副为他好,为他解忧的样子,跟他唧唧歪歪半天,图穷匕现,原来是想睡他呀。
    这一次,时倾没有立即发火,而是忍着气问:生一个儿子?跟谁生?
    本来时倾还以为随离会敷衍一下,说「只要你愿意,想跟谁生,就跟谁生」之类的话,不想随离大言不惭又一本正经地说道:我是你夫婿,助你生子,责无旁贷。你想跟旁人生,没门!
    去死!时倾只觉得自己没见过比随离更加恬不知耻的人了,扑向随离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淦!随离怕他鼻青脸肿要被同窗嘲笑议论,会对他手下留情,这下正好,他可以不怕打不过随离了,逮着机会就想揍人。
    随离怕打坏了屋里的东西,顶着时倾的拳脚,逃出屋外才展开反击,两个人又在院子里翻翻滚滚干了一架。
    等打累,时倾才罢了手,瘫在地上。
    你一天到晚,逮着机会就要迫害我,折磨我,真是我命中的小冤家。随离忍着痛,坐起来,推了推时倾:起来,这早晚,天气凉,躺在地上,容易寒邪入体。
    「啪」地一声,时倾大力拍开随离推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想揩油呀。说着,还是坐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接受了随离的提醒。
    随离呵呵地笑了起来,道:你全身上下,除了某一处,还有什么地方,我没摸过?用得着揩油?
    时倾一怔,随离什么时候摸过他?难道是趁着他睡觉时摸的?不过不可能啊,他不会睡得那么死。他不由得十分警觉戒备,又疑惑地瞪向随离,似乎随时都会炸毛。
    随离笑道:不过,你也摸了我,咱俩扯平。
    啥?自己什么时候做出过偷摸随离这等不要脸之事了?随离不要脸,还诬蔑自己!时倾恼道:你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摸过你?
    刚才,咱俩不是刚摸完?随离揉按着身上各处的伤,轻轻吸气:哎呀,就是你摸得太大力了,我有点消受不起。
    时倾:随离这个无耻之徒,管打架叫互摸!果然,无耻之徒把什么事都往肮脏龌龊的地方想。
    他得离这样的人远点,以后,再也不跟这无耻之徒打架【互摸】了!这么想着,时倾的身体便行动起来,挪开一段距离之后,时倾叫小厮扶着自己回房洗漱上药去了。
    随离看着时倾落荒而逃,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一转眼,到了年底,一家人聚在一起团年守岁。彼此说着一些祝福彼此的话,又一起憧憬着未来。
    在辞旧迎新,与家人团聚的日子,莫老侯爷问了一句:小曲,往年你跟谁一起团年。莫老侯爷问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暗示随离坦白身世,把亲家接来认个亲,一起团个年,喜上加喜。
    随离拿着酒杯一饮而尽,长长舒出一口气,才道:我家里人,都死光了,孤家寡人一个。本以为死了,就是往地上一躺的事儿。爷爷,母亲,还有时倾,是你们又给了我一个家。谢谢你们。
    在座之人,一瞬间都静默了。不过,乍闻随离悲惨身世的几个人,震惊很快退去,理智回归,莫家三人都不相信随离的说法。
    如果随离的家人真死绝了,为什么还要瞒着身世?不是多此一举?不过,大家都很默契地没有揭穿,倒说了些宽慰之语,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了。
    半夜,时倾和随离候着莫老侯爷熬夜熬不住,睡过去了,他们才回到顶头风。
    随离没有回自己屋里睡下,而是坐在院子里,默默地看着深邃幽暗的天空,仿佛入定了一般,一动不动。
    时倾本已换了衣服准备上床睡了,听到小厮描述随离的异状,又赶紧披着厚毛衣服出来,走到随离背后,见随离浑然不觉的样子,一时小孩心性发作,想吓随离一跳,凑到随离脑后耳畔大叫道:哇!
    第64章
    请到我的床上来
    随离反手一捞, 准确地把时倾捞住,当时倾想吓随离不成,自己反被随离的举动吓了一跳, 正要挣扎退开之时, 随离一个转身,顺势把头靠在时倾心头, 双手环着时倾的腰肢,在时倾发火之前, 说道:让我靠一靠, 一会儿就好。
    时倾一听, 大为惊诧:你、你哭了!他分明听出随离的声音里, 带着一丝哭腔。
    平日, 随离在时倾面前, 总表现得镇定自若,淡定从容,好像没什么事是他不能解决的。
    在跟随离一次次摩擦干架中,时倾始终没有占到过便宜。这让时倾渐渐明白, 随离其实是个很有实力, 也很强势的人。
    只是随离收放自如, 懂得拿捏分寸,欺负他的时候, 绝不碰触他的底线。
    比如嘴上说着要跟他名符其实, 其实从来没有碰过他;嘴上调笑轻薄,但在行动上,从未对他有过丝毫冒犯。
    随离的这些作派, 这让时倾很安心。尽管跟随离干了不少架, 却并没有产生敌视对立情绪。相反, 还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消除了陌生感和戒心,感觉随离就像他以前交好的勋贵子弟一样,可以随便打闹。
    不,时倾甚至觉得,随离的存在,比以前那些朋友更珍贵难得。因为以前那些勋贵朋友在知道他是哥儿之后,都疏远了他,再亲近时,都带着不言而喻的目的,当友情渗杂了功利,不但不再醉人了,还像渗了醋一样,难以入口。
    时倾在外面被当成瑞祥,被围观,被索求,被指指点点回到家里,有爱护他的祖父和母亲,安抚他的心灵;回到顶头风,有个随离,可以随时奉陪打架,供他发泄情绪。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把随离当成了一个十分亲近的朋友。当从前那些勋贵子弟不再是朋友之后,随离这个朋友就显得格外珍贵难得了。
    正因为如此,当时倾得知随离没有回屋,而是在寒冬腊月里一直坐在院子里时,他才会从床上爬起来,想去看看随离。
    随离居然在大年夜,对空而泣,这个认知,真把时倾惊到了,随离也有软弱的一面,也会伤心难过。第一次时倾任由随离搂着他没动。
    夜,寒冷而又静谧,被随离搂着腰肢,时倾穿得少,身上有些冷。唯有被随离抱着的地方是暖和的。一股温暖从被搂抱的地方,渐渐弥散向全身,好像整个人都暖和了,不觉得冷了,这种感觉真好。
    随离并没有搂抱太久,便放开了时倾:外面冷,快回去睡吧。大约他已经收敛了情绪,声音里已经听不出哭腔了。
    你呢?
    我再坐会儿,想些事。
    时倾总觉得今天的随离有些异常,回屋加了件厚衣服,再次出来,果然看见随离坐在那里没有动,甚至连姿势都没变。
    时倾走过去,挨着随离坐下,摸手在随离怀里摸了摸,摸到随离怀里偎着的暖壸都不热了,便不由分说地把随离的暖壸扒拉出来,把自己的塞进去。
    随离问:你呢?
    时倾便吩咐小厮把暖壸拿去换了热水来,回头嫌弃随离:你个傻瓜,暖壸冷了,都不会叫小厮换,你当我跟你一样傻?
    是啊,暖壸冷了,该叫小厮换热水。可惜,莫府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凡事,总得讲个礼数,哪能像自己家那么随心所欲?随离好容易才按捺下去的酸楚,被时倾一句话又勾了起来。
    摸着被硬塞进怀里的暖壸,感受到时倾的好意。随离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被人关心过了,他像是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野草,努力生长,努力活下去。明明感到一阵温暖,那股酸楚的情绪却越发浓烈了。
    大年夜不,已经是正月初一的凌晨了。坐在屋外,实在有些冷,时倾便朝随离挤了挤,又挤了挤,再挤了挤等时倾还想再挤的时候,随离伸臂,揽住了时倾的肩头,侧身挡住了时倾背后多半的寒风,说道:觉得冷,就去睡,不用陪我。
    被随离这么伸手一揽,时倾的身体一下僵硬,可又不好翻脸把人推开,只好僵着不动,移动话题道:你在想五郎?
    嗯。
    他是你什么人?时倾抓住机会,问出了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朋友。随离悠悠舒了口气,难得的,今天觉得有话想说,偏身边,还坐了一个人。
    不是你喜欢的人?时倾用了个否定问句,不知不觉透露了他心底的想法。
    随离轻轻一笑,一眼便把时倾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怎么不喜欢?当然喜欢!不喜欢怎么会成为朋友,不喜欢我怎么会想他
    这人,原来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哪他算什么?还逮着机会就风言风语调戏他!时倾心情一落千丈,顿时挣扎着想走。
    随离大力揽住时倾的肩头,不紧不慢的继续说下去:不过,不是你想的那种喜欢,就是朋友的那种喜欢。时倾,你吃醋了。
    哼!时倾大为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心道:老子好心好意出来陪你吹冷风,你个没良心的,逮着机会又来取笑我,这人就是贱,不能对他好。
    但是时倾没有继续闹着要走,身体上的动作实诚地把他的心思告诉了随离。
    时倾明明是开平侯府小世子,身世显赫,将门之后,虽然号称文武双全,实则武功远胜文采,是个动不动便要用说话的小纨绔。
    随离觉得时倾总能轻易激发起他的保护欲,以前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随离忽然明白了:是时倾清浅澄明,不染尘垢,一派纯真的性格,深深吸引了他,那是他这辈子,不得不早早抛弃的东西。
    喂,你们是什么样的朋友?
    我与他身世相仿,同病相怜。他已经死在他那猪狗不如的父亲手里,我不知说到这里,随离说到这时,停了下来,拉着时倾站起来:外面冷,回去睡了吧。
    时倾正听得起劲,随离忽然不说了,更不满了:老子最讨厌你说话说半截,留半截,快说,不知怎么样?
    随离收敛了情绪,轻轻笑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到我的床上来,且听我深入浅出为你剖析剖析。
    呸!谁稀罕听你的故事?这人死性不改,刚正经没几息功夫,逮着机会便要调戏他。时倾拍开随离的手臂,径自回房去了。
    躺下之后,时倾又想:他说他同曲五郎身世相仿,什么地方相仿?难道是都被父亲追杀?所以才同病相怜?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随离那句没说完的话,多半是我不知还能逃多久?或者我不知还能活多久?总之,应该就是这一类的话吧。
    一个被父亲追杀的孩子,难怪随离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
    这身世也真是够惨的。时倾一边想着:东厢那个也是个苦命孩子,算了,以后少跟他呕气了。一边渐渐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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