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随,有人打电话给你。
    他还以为辛随没听到,但对方表情却一顿,很快地把手机翻了个面,又抬头朝他笑:没事,骚扰电话。
    他一愣,点了点头,道:噢,那就行。
    到底也没说出来,自己其实看到了来电显示,上面分明地备注了一个字:妈。
    何景乐又开始觉得辛随是个很神秘的人了,对方连晚上睡觉做梦都在找妈妈,结果早上接到来电了又像看陌生人似的;他有时候对于情感的窥测堪称敏锐,就像现在。
    例如,他刚才清晰地从辛随脸上读出了一点局促和冷淡,就好像藏在那个温和表象下的辛随终于稍微地探出了一点头,只是和他料想的大相径庭而已;可眼下显然也不是适合追问的时机,毕竟,对方连电话那边的到底是谁,都不愿意跟他讲一句。
    这念头一出,连带着许许多多细节上的违和感都发了芽,他想起自己和辛随的信息互换原来一直都不是对等的,只是辛随看上去实在太适合做一个温柔懂礼的年长者角色,所以这些似乎都理所应当地显得不那么重要,年长者嘛,适合倾听就可以,管他有没有烦恼干什么呢?不值当的。
    大多数人都这么想,期盼自己的朋友完美无缺,能够在自己人生的每个重要场合给予支持与指正;可是何景乐偏不,他不需要朋友是完美的,或者说,他盼望拥有也需要他存在的朋友,而不是自己总搞出各种各样的乌龙,等着别人来收场。
    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和韩元之流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区别,无非一个是无偿的,另外一个是只要给钱就什么都肯做而已。
    他不想要这样,可他又偏偏是个倒霉蛋、扫把星,所有人认识他都近乎等同于和他共享厄运,逃不掉地要替他收拾残局。
    那么是否,这样拼命地交朋友、来证明自己并不总是需要别人,偶尔也会被需要,其实是错误的呢?他很突兀地想到。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早上,他又想。
    各种念头在他脑海里交错混杂,叫他一时记起何鸿光居高临下的轻蔑语气,一时又看见辛随现如今怎么看怎么透着虚假的笑容;他咬着勺子对碗里的粥发呆,又过了会儿,忽然察觉到头顶被人摸了一下,抬起头,发现辛随正皱着眉看他:怎么不吃饭?
    想了想,对方又道: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没胃口么?
    真不愧是学霸,连借口都找得如此完美;何景乐这么想着,就顺水推舟地承认了,他道:嗯,有一点。
    眼看路过的婷姨和对面的辛随都大有要立刻放下手里的事情来把他押到床上再睡个回笼觉的意思,他连忙摆了摆手,突然又表情一顿,看了眼对面的人,鼓足了勇气,小心翼翼地又说:其实也还好,可能就是纯粹闲的,出门转转就行了。
    桌子下,没人看到的地方,他的手指紧扣着椅沿,用力到指节都发白,尽量很若无其事地说:辛随,你今天有空吗?我突然想起,我还没去过B大呢,要不你带我去见见世面?
    餐桌上静得一时只能听到钟表指针转动声,他感觉辛随似乎沉默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说:景乐,今天可能不行,我有点事情要处理。改天再约好吗?
    这话听着很耳熟,好像不久前就在类似的场景里发生过类似的聊天,何景乐这么想着,笑了一下,状似无所谓地说:那今晚吃饭呢?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吃个晚饭的,不会耽误你吧?还是正事要紧。
    不会的,我为你预留了整晚的时间。他听见辛随说。
    真是奇怪,他想。
    他知道辛随也知道的,有事要处理早在他们之前在录音棚的那时候就已经达成了共识,是一个委婉的拒绝方式,可是对方还是在此时说出来了,明明白白地透露着不接受的讯息;辛随的身上好像都是谜团,可他一个也解不开,并且辛随也不允许他靠近去解开。
    那还要他怎么做朋友?他几乎想这么问。
    那就好。
    但他只是如此说,甚至还笑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搅弄碗里的粥,并且成功地一个没留神,让碗沿在桌边失去平衡,温热的粥水撒满了自己一裤裆。
    妈的。
    都怪辛随。
    谁爱跟他交朋友谁交去吧!
    他站起来,拖着滴水的裤子,转头就走。
    随便哥的面具马上被我狠狠撕下!(我瞎说的
    第29章 卖鸡蛋的
    婷姨一手熬汤煮粥的好厨艺此时便淋漓尽致地显露出来了,粘稠的粥水顺着何景乐裤缝滴滴答答地向下,从他裤裆流到脚后跟,但他本人却没感觉似的,转头就朝门外走;就连辛随在后面喊了他好几声,他也一门心思地装没听见,等到又过了一会儿,辛随才追上来,还伸手拽他袖子:去哪儿啊?
    身量相仿的男人,谁也别说谁的力气大过谁,更何况何少爷这暴脾气来势汹汹,狠起来自己都不放过。他使了大劲儿,把对方的手给一下甩开了,但总算舍得说句话:我回学校!
    噢,辛随点点头,也不阻止,那你换个裤子再走,湿的,不舒服。
    你管我!何景乐这下真确定对方是在懂装不懂了,他转过头,决定现在就和这个虚伪到家的臭王八蛋好好理论理论,结果一回头,人倒先傻了,因为辛随说话的语气和现在的表情一点都不搭,甚至到了让他有点想不通的地步:
    为什么,明明是对方先话里话外地都拒绝让自己加深了解,怎么现在看起来却好像自己才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似的?
    他气焰霎时间就弱了一大截,最后还是十分心不甘情不愿地补充说:我家没裤子了。
    衣柜里当季的裤子本身留在这边的就不多,现在还一条成了撕裂的碎布料,一条在他身上像皱巴巴的咸菜干,总不能叫他大夏天穿个棉裤在街上走吧!
    话刚落地,他就看见辛随挑了挑眉毛,似乎是想笑一下,但是眼神中却半分笑意都没有,反而还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穿在外面那件短袖开衫给脱了,不由分说地拦在他腰间,然后叮嘱小孩似的道:先这样,回去快换掉,然后洗个澡,听见没?
    哦。何景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生气呢,连忙又把脸给拉下来,可是辛随视若无睹,他只好自己没事找事地乱挑毛病,我不要围这个,娘们唧唧的,我不乐意。
    你想让别人都看你大早上尿裤裆?辛随看都不看他一眼,领着他走到路边,拿叫车软件给他叫好了车,这才转身来望着他继续说,也别挤地铁了,省得难受。
    何景乐张了张嘴巴,发现已经一点也生不出气了。
    他坐上车,扒着窗框的沿,看辛随逆着光没什么表情的脸,忽然觉得十分不甘心,又问:衣服怎么还给你?我洗好后改天去你学校?
    辛随还是说:只是一件衣服,什么时候给都没事。
    嗯。
    车窗被缓慢地摇上,载着何少爷的车终于扬长而去,慢吞吞地汇入了早高峰的车流中,也一并捎带走了他的欲言又止;而没人看到的路边,辛随深呼吸了一口,从口袋里摸出自早上将电话挂断之后就没停止过来电的手机,点开最上面那个电话号码回拨了过去。
    约莫只响了两声,对面就接起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很长的一段话,他却什么都没答,夏季清早热闹的路边,只有他像还活在深冬,连睫毛都透着冷意,很久之后,才动了动嘴唇,说:
    我知道了,妈。
    但没有人能在故事中拥有全知视角,即使这一切都已经发生过,在距离何景乐离开之后的几分钟内,他也依旧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潮湿的裤脚和身上还带着辛随味道的衣服时刻提醒着他: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他被辛随拒绝了,第二次。
    这种在关系中像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自我感动式行为终于让他觉得很疲倦,他靠在后座,无所事事地点开社交软件,跟打卡似的,一个一个发过去问,先问虞叶好:[今天忙吗?我去找你玩儿啊?]
    虞叶好倒是秒回了,只可惜说的是拒绝的话:[不行啊少爷,我今天部门开会演讲呢,溜不了。]
    虞叶好都不行,向空山自然也不行:[今天?你今天不是有课么,抱歉啊乐仔,我一会儿得见老师,恐怕不行。]
    再往下,柯文曜满课,蔺妍在打工,余康哲出门看展,就连颜煜,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加了个滑板社团,下午要训练,陪不了他。
    手机屏幕上的消息接连不断,看着倒是热闹非凡,只是仔细看过去才发现,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除了他。
    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在原地,守着过期的承诺和回忆过日子,也除了他。
    车还在往回学校的路上开,何景乐一只手臂横在脸上,眼眶潮湿而温热,良久,声音有点哑地开了口,师傅,能改一下路线吗?去幸福街。
    还好顺路,临时改道并不算难,这个司机也很体贴地没问为什么这个看起来贵里贵气的小伙子要大上午去这么个破败没人管的街;何景乐一个人下了车,裤子已经快要干透了,硬邦邦地粘在他腿上,他把辛随的衣服解下来拿在手里,熟门熟路又去敲那扇大铁门,叫道:妈!我来了!开门!
    门开了,面前站着的却不是鞠听萍,一个面容清秀,看上去年纪不算大的女人站在门口,见他来,很高兴地笑,声音压得很低:小乐来啦?
    她把何景乐迎进门,随即便高声朝屋里叫道:妈!元思回来了!
    屋里蹬蹬蹬又跑出个人,鞠听萍脸上还挂着看报用的老花镜,见果真是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哟,这不我儿子吗!
    妈,何景乐一点不见外地过去抱她,对方身上衣物陈旧的皂角味熏得他眼睛又开始发热,他小声说,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吃药了吗?我看着你是不是瘦了点?
    怎么能呢,给他开门的那个年轻女孩去厨房端出来一盘切好的西瓜,咱妈最近吃什么都香,那天上称还跟我说胖了好些呢!
    这样就好,何景乐伸手帮她接着手里的东西,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地移开了视线,他道,姐,最近怎么样?
    都挺好的。对方答,从盘里给他捡西瓜吃,视线短暂相接的那一瞬,何景乐干咳了下,尽量不动声色地说,对了,姐,咱妈一直吃的那个保健药片
    也够吃。还没说完,他的话就被打断了,对面的人连让他把话说完的机会都不给,万事都有姐在,你操什么心?
    何景乐便倏地闭了嘴。
    三人在狭小的客厅里聊了会儿天,鞠听萍就有些体力不支她近来精神似乎总是不太好,在剩下两人的劝说下,终于回房间里补觉去了;屋子里这下只剩他们姐弟二人,何景乐想继续刚刚没说完的话,踟蹰着道:元君姐,你别把我当外人
    可是赵元君就是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她甚至不看何景乐一眼,只是自顾自地又捡起一块西瓜。
    已经是夏季,她却还穿着长袖的深色衬衫,袖口被水洗得发白,可以看出生活得十分拮据;但即使是这样,她也依然体面得近乎呆板,见证她穷困潦倒的,仿佛只有那些月末时像水一样流出去的药钱和账单:嗯,我知道的今天的西瓜很甜,要不要再来一块儿?
    嗯。
    两个人坐一块吃瓜,无所事事地消耗时间,又过了一会儿,门铃忽地响了,何景乐急于想打破现在这样沉默的局面,他跑去开门,可门口竟赫然出现一张他不久前还见过的脸:只见辛随穿着一件红马甲,应该是回学校换过衣服,此刻,也同样愕然地站在原地,两人面面相觑,赵元君在屋里问道:谁啊?
    何景乐砰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传销,骗咱妈买鸡蛋的。
    他说。
    随:我不是,我没有
    第30章 乱点鸳鸯
    辛随都被这一下给拍懵了,加上这种莫名其妙的偶遇实在很难让人不震惊,以至于在接下来的几秒钟里,他也没想起来要敲敲门,就那么傻愣愣地站着;还是何景乐突然又把门给打开了,两人再度对视,只见何少爷把两人分别时辛随给出去的那件衣服丢了回来,恶声恶气地说:还你!
    衣裳扑了辛随满脸,他连伸手去接的动作都显得非常手忙脚乱,只不过这次想起来拦着不让对方关门了,景乐别关门!
    何景乐和他较劲,偏要关,最后眼瞧着那门缝窄得就要夹住辛随的手了,才猛地一卸力道,连同那层薄薄的愤怒也被卸下了似的,他靠在门框上,恹恹地说:喂,我家真不缺鸡蛋。
    辛随汗了一下,才说:我来做志愿者的。
    志愿者?谁料站在他对面的人却像没听懂一样,很困惑地歪了歪脑袋,声音轻轻的,可是你不是说你很忙,你下午要在学校里做事,所以甚至连抽空带我去逛一逛你的学校都不肯你怎么又有空来做志愿者了?
    我
    辛随,何景乐看着他,低声地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真的有事,所以真心实意地想要和我约改天吗?
    何景乐将话中的两个真字都念得十分重,仿佛咬紧了牙关才能将这话讲出来: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思考,我和你应该算是很有缘分的,三番五次偶遇,更何况你还那么优秀那么好,换个角度看待,如果今天是你对我这么要求,那我恐怕会开心疯掉的。
    我也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啊,何景乐抽了抽鼻子,小声地咕哝,你和他们真的很不一样,你甚至连一个更逼真的借口都不愿意找给我。
    好半天,辛随一个字也没蹦出来,他像犯了错的小学生被罚站,两只手局促地紧贴裤缝,然后才说:景乐,对不起。
    你进来吧。何景乐侧身给他让开了路。
    屋里的赵元君刚刚听见他们两人说话之后就没了动静,大概也猜到事情并不像何景乐嘴上说得那样简单,这会儿两人进了屋,才站起身来迎,只是一和辛随对视上就愣了:咦,辛先生?
    何景乐有点奇怪:姐,你认识他啊?
    嗯,赵元君点头,辛先生一直负责咱们这边的社区关怀服务工作,之前上门的时候,我们遇见过几次。
    哦。何景乐又不是很想说话了,他望着地板上的缝隙发呆,心里想,原来自己觉得十分有缘的偶遇竟然也是不值一提的,志愿服务那么多次,自己怎么就一次也没碰上过呢?
    他发呆的功夫,辛随已经点了头,看向紧关着门的那间屋子,将声音放得很轻:鞠阿姨在休息吗?她最近身体怎么样,都挺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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