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洗漱,关绮却不急着到母亲书房里去。
    她掐准时间,吩咐使女取来寒冰,在手里捂了一会儿,确定手心麻木没有知觉了,把剩下的碎冰放到棉套子里带在身边,才往母亲住的地方去。
    关以桑是出了名的守时自律,书房里摆一口御赐的夕阳钟,到点了就必须睡觉。教训女儿这种事情,自然也会被她推到明天。
    「母亲。」关绮敲门。
    「进来吧。」关以桑打了个哈欠。
    书房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信笺纸张垒到了天高,全部迭得整整齐齐。关以桑已经换了睡衣,发髻也卸下了,穿着一件外套翻看政务的记录。
    身后为她梳理长发的侧室也换了身衣物,这样与小姐见面实在有些失礼。他不敢看关绮,只是低头在关以桑耳边说了些悄悄话。
    「也是,」关以桑低头,「你先回去吧。」
    男人于是起身,半遮面容躬身告退。
    关绮也向他行礼,「请伯叔好好休息。」
    离关以桑上床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她没时间考察这半年的学习,也没时间审问这贪玩的逆女,自然要直截了当地把最该发的火发了。
    「我罚你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关以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戒尺,「魁娘不至于受伤吧?」
    关绮脸上讨好的假笑慢慢凝固,「托您的福,身子好着,就等挨这顿打呢。」
    手心上的刑,每次回家都逃不掉。
    关以桑抽了两下,打得关绮嗷嗷乱叫,一摸戒尺,「真凉啊。」
    「阿娘注意身体,」关绮借坡下驴,「多穿件衣服。」
    关以桑自己也奇怪,关绮生父的性子和她也差不了多少,怎么能生出这样一个讨打、又让人总狠不下心去打的女儿。
    「你家姐下月复职,」关母揉揉太阳穴,努力忍住自己的哈欠,「你被国子监开除,影响的可是纨纨的仕途。」
    「嗯。」关绮乖巧地答应。
    披风里的手臂悄悄挪了位置,捧着冰块消除手心的红肿。
    关以桑这样的老狐狸,当然看得见女儿的小动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纨纨刚出月子,还要好好休养,明日才准去烦她。」关母呼地一下吹灭桌上的油灯,「照例滚去你祖母牌位前,磕过头再跪一晚上,求他保佑让你收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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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绮向母亲问了晚安,轻车熟路地翻墙来到了祖母生前的住处。
    相比同龄的其他年轻小姐,关绮自觉在母亲面前相当放肆。幺女幺心肝,关绮出生前又没了个姐姐,从小到大,在关以桑能做到的范围内,她几乎可以说是被宠坏了。
    从她的小名便能听的出来——魁星女娘,这可不是一般的寄予厚望。
    月光正好,冷冰冰地给院子里齐整的花草镀上一层白银。空荡荡的厅子里一尘不染,她便借着望舒的面子老老实实磕了叁个头。
    「母亲又差我陪您来了。」她朝还凉的手心里呵一口气,「不过这次大概没人给我送酒。」
    她说完话,管钥匙的公公才进到了小厅,手忙脚乱地点亮了牌位前的蜡烛,抽出一张软垫扶着关绮跪好。
    「大晚上的跑这一遭,辛苦了。」关绮整理好裙子,对公公点头致意。
    这位老用人是先郎主的陪嫁,看着关绮长大,算她半个长辈,便受了这个礼。自己向先郎主拜过之后,望了眼已然娉婷的小姐,悄悄地退下。
    木门缺少养护,声音确实刺耳,更何况那之后周围只有空寂。云朵遮了月光,只有桌上的火烛时不时有点火花跳跃的声音。不到一刻,关绮的腿就酸痛难忍,然而等蜡泪堆起,麻木又挤走了刚才讨人厌的知觉。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天亮。
    等到腿不疼了之后,关绮的瞌睡虫也醒了。手掌撑着大腿,低着头,迷迷糊糊地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安稳了呼吸。
    「魁娘?」
    迷糊之中,听见有人叫她的小名。
    不等关绮睁开眼睛,被有人送来一只酒杯,往她口里灌下冰凉的蜂蜜水。
    「不是酒啊。」关绮舔了舔嘴唇。
    身边侧坐着的女子正是长姐关纨。
    两人虽然是姐妹,但长得并不相像。关纨圆脸细鼻,貌若观音,一头黑发乌黑油亮,时时依太阳在头上映一圈佛光。
    如今关纨披着厚实的外套坐在关绮身边,头发松松地挽着,脸上还是一如既往温柔的笑,恍惚之间,关绮以为自己又进了女娲娘娘的神殿。
    亲手捏出的人儿里,关纨应当是她最为骄傲的一个。
    「母亲从不饮酒,我又怀孕。你想喝酒,那就得去隔壁偷厨娘的料酒了。」关纨被她传染,也打了个哈欠,「最近招待客人,用的也是现卖的浅度米酒……还不如你在国子监偷藏的好吧?」
    关绮自然不会接过找骂的话,揉揉眼睛,又啜了口关纨手上的凉水。
    「你怎么过来了?」关绮问。
    「我看惜阴轩楼上没有亮灯,就猜你被母亲罚到这里了。」关纨回答,「不知道你又干了什么荒唐事情,就来找你问个清楚。」
    「姐姐这么劳累,怎么也不早点休息?」
    关纨叹了口气,「还没请到奶娘,这么大的孩子没有一晚让人省心,我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怎么回事?」关绮有些奇怪。
    据她所知,出身清白的仆妇,最眼馋的差事就属贵女的乳母了。就算将来养的贵小姐不与自己亲近,也能靠这份功劳捞到府里的肥差。
    关府现在的管家便是大小姐的乳母,怎么可能招不到人呢?
    「原本是定下了一位,可是后来派人打听,居然是位脱骨娘。」
    关纨的面色有些严肃,眼睛里也不是刚才那样温和的神色,隐约有些愤怒和羞愧。
    「什么叫脱骨娘?」
    「穷人命贱,儿子的命更贱,」关纨犹豫了一下,「听到贵女生产,急着淹死儿子换前程,这样的女人也有。」
    「啊……」关绮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
    孩儿夭折的产妇无牵无挂,对身边的婴儿也会格外上心,因此是乳母的最佳人选。不想养儿子的妇人本来也多,更别说还能用他换到家产,自然也有人愿意做。
    关绮感叹民生多坚,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狠心的母亲。
    「不是你的错,」关绮说,「贫农生的小郎,十之叁四本也养不大的。」
    她捧着姐姐的脸,对着烛光仔细打量。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月光的关系,相比半年前那位臃肿的孕妇,她看上去格外消瘦,嘴唇苍白,眼下也爬着过劳的细纹。
    她现在离火烛靠得这样近,却也没见她瀑布般的长发有什么光泽。
    关绮微皱的眉头让关纨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转移话题,「刚才把莲儿哄睡,不然就带你去看她了。」
    「莲儿?」
    「大名还没定。」关纨想起女儿,又轻轻叹了口气,「她身子和我一样,不算太好。把她藏在荷花中间,地府的使者就找不到了。」
    一般而言,孱弱的女婴多被叫做是儿,「是个儿子」,贱名容易养活。男婴更易夭折,小名取个「儿」字,大概方便亲女逃过一劫。
    关纨当年的乳名便是这个,直到七八岁正式开蒙,祖母担心这个名字影响文运,才下令不准人再喊的。
    「也好。」关绮叹气,「前几日去文庙上香,我就求两位姑娘顺顺利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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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关纨回去照顾女儿,忘了派人再送关绮一张被子。规规矩矩跪了一晚上的关绮,次日清晨头昏脑胀,吃饭的时候差点打喷嚏吹倒了瓷碗。
    伤风感冒的人自然不能接近婴儿,关绮被母亲勒令待在惜阴轩内,半步不能出门,尤其不能与关纨见面。
    真是倒霉,她回家就是想多陪陪姐姐的。
    「无聊。」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继续翻看母亲布置的功课。
    以往她这么无聊的时候,还有青锋能让她打发时间。然而青锋前几日被打得厉害,现在还躺在床上修养。这几天都同管家告假,关绮连他的面都没见上。
    房间里其他贴身的使唤人都是姑娘,还有两个天然的年长男侍——自然是关以桑为了让她收心做的刻意安排——关绮倒也没别人可以打发时间。
    正在她准备打今日的第叁次瞌睡时,侍女散卓的抠门声猛地让她清醒。
    「吓死我了。」关绮说,「我还以为阿娘得闲来抓我了。」
    散卓笑嘻嘻地摇头,「大人平日也不在家。今日散卓来给你送个好消息。」
    「青锋身子好啦?」
    「不是,」散卓故作玄虚地看了看门外,「小姐,李将军府上来人了。」
    李正盈?
    关绮心里纳闷,这人怎么有空找她?前几日刚是大考,李正盈叁门不通,连去衙门见习的机会都没有。若是被母亲接回家去,不打个半死才对呢。
    散卓这才同关绮揭露秘密。
    她示意外头李家的使女,抱着一只锦缎盒子进了房间。散卓打开盒子,用丝绸把中间的东西抱了出来——
    正是关绮心心念念大半年的那只南海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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