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相见即眉开 作者:长干

    与贺筝一人倒了一碗姜汤。

    “今年雨水多,这几日更是冻到了骨头里。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陆沉说了声“谢谢”。

    心道,这对夫妇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

    陆沉在正堂坐了好久,几次欲言,最终还是作罢。

    雨一直没停,贺筝递给陆沉一把伞,“这雨估计一晚上都不会停,你再走晚些就看不见路了。”

    陆沉接过伞,抱拳道,“多谢,告辞。”

    出了贺家,便再未行一步,站在雨里四顾茫然,不知该往哪去。

    陆沉就这么在巷子里站了好久好久,许多记忆影影绰绰的在脑中回过,然后渐行渐远。

    忽然,听见身后“吱呀”一声,陆沉转身,贺家的门又开了。

    贺夫人站在门前,看着陆沉问道,“陆公子,你是不是没有住处?”

    原来,贺夫人正在二楼做女工,却看见窗外的陆沉一直停在自家门外不前。

    贺夫人又把陆沉领了回去。

    贺筝问陆沉,“陆公子是哪里人?”

    “京城人。”

    “过年了,怎却来了金陵?”

    陆沉想了想,“就是……走到这里了。”

    “今后有何打算?”

    “没打算。”

    “身上没钱了?”

    “没了。”

    “嗯,一个人在外乡的确不易。”

    贺筝思忖半天,又道,“不如我先借你些银子回乡,你到了,再差邮驿还我。”

    “我不想回京城了。”陆沉道,“以后打算住在金陵。”

    “打算长住可就要想着谋生的事了。”

    “嗯,还未想好。”

    “陆公子有何长处?”

    陆沉摇头,“没什么长处,练过几套拳脚,也不知有没有用。”

    贺筝道,“我看你像是个读过书的人,靠劳力谋生,那是下策。且随我来。”

    贺筝把陆沉带到了书房,递给他纸笔,“你写几个字给我看看。”

    陆沉一愣,他写字只沾清水不用墨的,尽管因为贺平安破过一两次戒,这习惯却一直未改。

    贺筝还以为陆沉是不知道该写什么好,说道,“就写‘松下问童子’吧。”

    陆沉蘸了墨便写了。

    贺筝拿起纸看了半天,说道,“你这字,应是个女子教的。”

    陆沉点头。

    “算不得上等,但也是规规矩矩的,行了。那你四书读的又如何?”

    陆沉摇头,“不记得多少了。”

    “那就罢了,我在洛水村教书,正好还缺个先生。但不懂四书可不行。”贺筝走到书架前,拿出一本薄薄的书帖,“陆公子,你的字太过拘谨,瞻前顾后总想要面面俱到,便显得小气。楷书可以先停一停了,以后多练行书,不要计较结构,还能进一大步。这本《麓山寺》最是畅达腴润,写字只是为了直抒胸臆,临了此帖,你大概便能体会。”

    这时贺夫人走过来笑道,“我家官人是个老教书匠了,就好为人师,公子不必在意。今天过年呢,出来吃饭吧。”

    饭桌上,贺筝又问陆沉,“替人捉刀你可有兴趣?”

    “何为捉刀?”

    “城中邮驿馆,专有一门营生便是替人捉刀,捉刀分两种,一种是替人写状子,又称讼师。一种是替人写信,又称润笔。你那字在学堂上只算得中品,但是在捉刀馆可算得是上品了。我正好与那驿丞相熟,可替你引荐。”

    “那便多谢贺先生了。”

    晚上,贺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让陆沉暂且住下。抱了两床被子铺好,“这屋子原先是我两个儿子住的,如今都去了京城。对了,”贺夫人回头对陆沉道,“我那两个儿子,一个叫贺温玉,一个叫贺平安,陆公子既是京城人,可曾听说过?”

    陆沉摇摇头。

    “也是,京城那么大呢……我那两个儿子写信说过年回来,今天都三十了,还没回来。”

    贺夫人又说,“陆公子,我还想问个事……”

    “何事?”

    “你们京城的姑娘……都肯不肯嫁到外乡?”

    陆沉一愣。

    “前一段时间,我家那小子给我写信,说是有心上人了。”贺夫人笑道,“也不知,人家京城的姑娘看不看得上我家那傻小子。”

    贺夫人说得平平淡淡的,可是一字一句却仿佛在陆沉的心尖上剜肉。

    陆沉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深夜,陆沉一个人站在窗边,他自然睡不着。

    没想到贺家人这么容易就让自己住下了。

    夜里雨还在下,窗外依稀灯火明灭。这窗子是在二楼,造得很别致,飘出去一半,用朱红围栏围起。靠着围栏,冰凉的雨滴时不时飘在脸上。陆沉看着雨,淅淅沥沥的,把整座城都冲刷干净。

    他就这么一直看着,看到天空中亮起一片鱼肚白。

    过年所有店铺歇业三天,邮驿馆也不开门。于是陆沉在贺家住了三天。他住的那间屋子正是贺平安住的,衣柜里叠着贺平安从小到大的衣服,柜子上刻着各种各样的花纹。到处都有贺平安的影子。

    再到书房,桌子腿旁边放着一个圆圆的垫子。陆沉想起,在自己的书房里,贺平安就喜欢卧在那个角落,靠着桌子腿,拿小刀雕木头玩,整个人蜷得圆圆的,像猫儿似的。偶尔会抱怨好冷,陆沉说“你坐起来不就行了。”可是贺平安才不听话。

    原来,他娘是会帮他垫个垫子的。

    书桌旁种了一株兰草,与贺平安画在墨经上的那一株长得一样。

    走到正堂,挨着门的墙上刻了一道道横线。陆沉看了好久才看出那是贺平安与贺温玉的身高。最后一道,是贺平安十五岁离家前刻的,陆沉在朱雀桥上第一次遇着他的时候,正好就是这么高。

    忽然想起,有一次,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发际,说道,“将来我能长到这么高。”

    冰冰凉凉的指尖,轻轻的一下,痒痒的……

    ……

    “但是也说不定,我长不到那么高就死了。”

    ……

    三天后,贺筝领陆沉去邮驿馆。介绍他认识了驿丞,便走了。过年期间,邮驿馆十分冷清,驿丞领着陆沉去旁屋,门边上挂着一木牌,上书“捉刀”。过年没人打官司,讼师们都回去了。替人润笔的也只剩下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驿丞为陆沉介绍,他是小岁,大名李岁,上过两年私塾,专门给人念信的。如今住在馆里,你住的地方和他在一起,一会可以让他带你去。

    小岁见来了个新面孔,便抱拳道,“在下李岁。”

    陆沉点点头,没说话。

    小岁还在等陆沉也回一句“在下某某”呢,却没了下文。心道这人真怪。

    小岁打量着陆沉,顶多二十出头,却一脸的阴沉样。中午带他去住所,又讲了一些写信方面要注意的事。陆沉静静听着,一句不回也一句不问,小岁都怀疑他听懂没。

    下午,第一个主顾上门了。是城西卖肉的张屠户。

    陆沉低着头,也不搭理人,只管写字。

    小岁好奇,跑过来看陆沉怎么写的。

    张屠户的信是写给自己老家的母亲的,他说一句,陆沉写一句。

    张屠户说,娘啊,我有好多话都想给你说。

    陆沉写,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张屠户说,这么长时间不见俺快想死你了。

    陆沉写,一别经年,弥添怀思。

    张屠户说,您老现在还好?病没啥事了吧。俺可是真心希望你一直好好的。

    陆沉写,近况如何?至以为念,病体谅已康复?敬致深切慰问之忱。

    张屠户说,俺现在过的可好,你孙子也好,放心吧!

    陆沉写,大小俱安,请勿念为要。

    ……

    小岁目瞪口呆的看着陆沉写完信,晾干,用信封装好,伸出手来,“两页二十文,润笔八文,信封三文,一共是三十一文钱。”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熟练极了。

    待到那屠户走了,小岁对陆沉道,“陆先生,你是个秀才还是个贡生啊?”

    陆沉回答,“都不是。”然后收拾纸笔,他用毛边纸把笔毫上的墨吸干了,冬天太冷,这样可以防止笔毫冻硬。

    “那陆先生,你是哪里人啊?干嘛来这儿做写信先生?”

    “走到这里,没钱了。”

    “那以后攒够了钱,还走吗?”

    陆沉摇头,“不走了。”

    这辈子都不走了。

    第七十六章

    最冷的时候过去了,转眼到了三月。三月倒春寒,满地的银杏黄盖了层薄薄白雪,使得那单衫杏子红的女儿家再披回旧夹袄。

    清早的一缕澄色光芒空空映照在石子路上。过完年,人就懒了。小巷里的人都还没醒,整整齐齐闭着的一排木门,静悄悄的。

    忽然,巷子口的第二扇门忽然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个女孩子探出半个身子。

    这女孩子名叫秦罗敷,与陌上桑里的那位美人同名同姓。想来是父母希望她也能成为那样美好的人吧。

    罗敷姑娘披着鹅黄色的褙子,快步走出小巷,穿过夫子街。夫子街繁华,即便是清晨,也有零零散散的店铺开了张。

    罗敷低着头,生怕被人认出来了。她那么早出来,就是不想碰见人。记得上次出门,不巧遇见了邻家的李捕快。捕快问她,“罗敷姑娘这是去哪呀?”她支支吾吾道,“去寄信。”捕快笑道,“寄信?这个月都寄第三封信喽。”罗敷道,“嗯……姐姐去年嫁人就再没回来过,怪想得慌。”捕快道,“想阿姊?我看,是想那写字先生吧哈哈。”

    当时罗敷头脑一片空白的就跑走了。

    没错、说得对,她是想见写字先生,但是、但是、怎么能被人说出来呢!

    穿过一排排字画店,在夫子街的尽头,便是邮驿馆。进到邮驿馆,再转向右边连廊,就到了捉刀馆。

    捉刀馆的门已经开了,罗敷姑娘探进去看。

    身着黑衣的男子正坐在窗户旁,随意地披散着头发。面容很白,五官很深,线条笔直。一双眉毛便像隶书中的蚕头燕尾,斜飞入鬓。低垂着一双眼,暗藏凛冽寒光。

    其实第一次罗敷姑娘看到这男子时,是有些害怕的。

    亲切慈祥的的老先生回乡了,换来这样一个人。一语不发,周围发生的事情仿佛也与他毫无关系。

    那时,罗敷走近他,说道,“……来写信。”那人只是拿起笔,等着写。连头都不抬。

    罗敷结结巴巴的说着,那人默默写着。以前的老先生会边写边问罗敷很多问题,总是笑眯眯的,气氛十分融洽。而这个人便只是写字,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让罗敷怀疑,他真的在写自己说的话吗?

    信写好了,罗敷拿过来看。她小的时候曾在蒙学认过字,如今还记得百十来个。写信不行,看信倒还是能看懂一些。

    一共两页纸,与罗敷想象的不同,这人的字很秀挺,一笔一划,写得规规整整的。大部分内容罗敷都没能看懂,她想,自己说的话写成字以后原来是这样的吗。一行行扫完,偶尔认识几个词,最后,目光在末尾一行停留。

    罗敷记得,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天凉了,姐姐要好好照顾自己。”

    可是这封信的最后一句是,“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罗敷觉得这句话很好听,自己的话都被他写成了这么好听的字吗?

    然后看见这位写字先生拿来了信封,该落名字了。

    罗敷说道,“我叫秦罗敷。”

    自己的名字生僻,刚想解释是哪几个字。

    写字先生却忽然抬头道,“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她笑了,“哎,正是。”

    下午,姑娘家在无人的小巷子里蹦蹦跳跳的走着,边走边哼着那首陌上桑。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

    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头上倭垂髻,耳中明月珠。

    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

    ……记得小时候,邻家的先生说,“既然你叫罗敷,那我就教你陌上桑吧。”

    她一字一句的学会却又觉得没什么意思。自己又不是那样倾城倾国的女子,使得王孙驻足。也嫁不得那样青丝系马尾的美男子……可是今天,罗敷又觉得,这首歌好听极了。

    后来,她便经常去看他。她知道了他姓陆,名叫陆归。是外乡人,不过打算在这里长住。

    他不理她,不过她问的问题他都会回答。

    她努力的学认字,荒废了女工,天天就拿着论语死磕。她笑着想,自己认那么多字干嘛呢。字都认识了还怎么找他写字啊。

    可是她认识的字越来越多了,多到可以读懂他写下的每一句话了。

    有一次她问他,“你每天写这么多信,有没有给自己写过呀?”

    他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他写的信,觉得字字句句都那么好,却没人知道。

    于是说道,“你人真好。”

    半晌,他回答道,“你要是早几个月认识我就不会这么觉得了。”

    罗敷一愣,她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却很高兴,因为这是这人第一次和自己说题外话。

    几个月前,陆沉刚刚回到京城,精神正处于崩溃边缘,最疯狂的时候一天能杀几百号人,剥皮抽筋凌迟手段更是耸人听闻。

    罗敷姑娘要是早几个月认识陆沉,估计得厌恶一辈子。

    所以说时间还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后来,罗敷的姐姐回家探亲,罗敷便没有理由找他写信了。

    但是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姐姐。姐姐新奇,两人偷偷来看。

    姐姐说“你怎么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人啊,一身的戾气。”

    罗敷着急道,“你再仔细看看,其实他人很好的!”

    姐姐笑道,“人好?是模样好吧,原来小妹喜欢长这样的啊。”

    罗敷涨红脸道,“人好!就是人好!比你这样尖牙利齿的人好!”

    后来,巷子里的人都渐渐知道罗敷姑娘喜欢写字的陆先生了。女孩子索性放下矜持,大大方方的去看他。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可以穿漂亮的春衫了。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于是,一整个春季也都在少女百转千回的心思间度过。

    待到夏季,树叶的颜色由嫩绿变为墨绿,萤虫零零散散的闪烁,知了影影绰绰的鸣叫。

    夏初的几天还是很凉爽,星空也敞亮。

    晚上的时候,陆沉也会坐在邮驿馆的大院子里乘凉,默默听那些老人家讲着些陈年往事。

    他想,原来自己已经在这里住了半年了。

    这座城的人们过得都很慢很慢,慢得陆沉都觉得自己已经过了一辈子。

    每天的生活都一样,陆沉总是起的很早,会提前进捉刀馆,扫扫地。然后开始替人写信。生意好的时候一天要写三四十封,生意不好的时候,坐了一天也不见一个人来。

    可有个姑娘总是来,陆沉不傻,当然知道这姑娘喜欢自己。但是,管她呢。

    这天,姑娘又来了。背着手,弯着腰看了陆沉好久。

    看的陆沉不得不抬头看她了。

    姑娘说,“陆先生,我发现你头发白了好多。”

    陆沉道,“真的?”

    其实罗敷早就发现陆先生的头发在渐渐变白,姐姐还嘲笑说“少白头”。

    这天,她看着陆先生,两鬓已见雪色。

    她记得的,自己第一次见这人时,墨发如鸦翼。

    于是她就对他说,你的头发白了好多。

    结果他抬头问道,“真的?”

    然后,竟笑了。

    原本僵硬冷峻的面容面容忽的化作一池春水。

    罗敷怔怔地看着陆沉,莫名其妙。

    中午,陆沉去问小岁借来了镜子。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再不看看估计连自己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

    镜子中的自己和想象中的不同,眼角不似原先那么凌厉,已经有些下垂了。两鬓斑白而凌乱。小的时候人人都说他长得像他娘,于是他觉得自己长得很好看。可是现在,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丑极了。

    陆沉苦笑,心想,若是一夜白头倒好,干脆利落,就像那戏中曲书中人一样。

    可如今自己这头发有黑有白,如同癞皮狗一般,算个什么事?

    这天,罗敷姑娘愣愣的走在路上。她一直在想,陆先生笑了。

    自己说他白了头,他却笑了。

    虽然毫无根据,可是罗敷却忽然觉得,陆先生一定是有喜欢的人了。

    而且,是喜欢到了骨子里。

    肯为那人终老,肯为那人白头。

    关乎爱的时候,女孩子的直觉总会变得异常的准。

    下午的时候,贺夫人来了邮驿馆。

    贺夫人最近总会来,蹲在放信的那间屋子里,一封一封的找,看看有没有自己两个儿子的信。

    儿子说过年就回来,可是贺夫人等到了整个春天都过去了也没见人回来。

    春末夏初,贺夫人才收到一封简短的信,是贺温玉寄的,他说朝廷里出了点事,晚些回来。贺夫人听说了,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莫不是就是因为这事?仍是不放心,原来每次都可以收到四封信,温玉和平安总分开写的,两人都会给爹娘各写一封……可是现在就收到贺温玉短短几行字。

    有时候陆沉会站在旁边看贺夫人找信,却从来什么都不说。

    仿佛他一开口,整个世界就崩塌了。

    直到入了秋,贺温玉才又写了封信。说是病了,养好病过年前一定回来。

    信是贺夫人自己翻出来的,信差还没来得及送。

    陆沉看着贺夫人把信找出来,迫不及待的拆开,心中忐忑不安。

    但是贺夫人看完信,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看来贺温玉仍没写贺平安死了的消息。

    陆沉想,应该是因为贺温玉一直找不到贺平安被葬在哪里了。他必须带着弟弟的灵柩才能回乡。连怎么死的葬在哪里了都没弄清楚,他便不敢写在信里,让父母徒伤悲。

    于是陆沉决定攒够钱了,年底再回一趟京城。把平安的灵柩接回来。当时负气,把他和自己母亲葬在了一起,现在仔细想来,做的很不妥当。

    贺夫人把短短一封信看了三遍。陆沉问,“怎么样?”

    贺夫人道,“说是病了,今年过年再回来。”

    陆沉点头。

    “但是……”贺夫人的眼睛黯淡了,“平安好久都没写信了,温玉也不提他……”

    陆沉张了张嘴,然后,又闭上了。

    转眼间,秋意更浓,插茱萸,赏秋菊,又是一年重阳。

    这天陆沉休息,他上了街闲逛。经过一条条的街道,看着贺平安刻下的那些画。他一有空就会走在街上看,掏出纸笔摹画下来。蹲在墙角,画上一下午,想着贺平安当年说不定就趴在这里刻了一下午。那时他们还素不相识,那时的贺平安还过得很好,仿佛他一切的不幸都是源自遇见了自己。

    住在这座城,陆沉就明白贺平安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了。贺平安很笨,但是已经足够在这里生活的很好。

    这一整个江南的和煦春风呵护着他长大,最后,他却死在了北方的鹅毛大雪里。

    顺着一墙的刻画走出巷子,走过茶馆酒楼。

    风过耳,便闻一片喧嚣。酒馆的房檐上闪烁着白光,叮铃作响,耀得晃眼。

    陆沉回头望,看见酒馆的房檐上挂着一个圆圆的银绣球。

    陆沉仔仔细细的望着,就好像一朵普通种在人家围栏下的绣球花。

    微风中,圆圆的绣球不停地转动,太阳折射在每一个角度,形成不同的花纹。陆沉看着那个绣球,觉得有趣。

    于是他就一直这么站在酒肆的正门前,站了好久。

    “陆先生是喜欢这个绣球?”认识他的掌柜问道。

    陆沉点头,“很漂亮。”

    掌柜笑道,“我让你看看更漂亮的。”说着,搬来凳子,取下银绣球交给陆沉,自己又去里屋了。

    陆沉看着手中的绣球,才发现竟是如此繁复的一个物什。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这哪是一朵绣球,这分明就是一个世界。

    微如沙砾的房子、细如发丝的宝塔、一粒芝麻便是百亩良田、一颗琥珀便是一汪大明湖、而往来的人们,比牛毫发梢还要细小,音容笑貌,却依稀可辨。

    ……这时掌柜又拿了一个小本子过来,对陆沉说道,“这绣球其实是个锁,要解三千次才能解开,还是旁边巷子一个小孩发现的。孩子把解法都写纸上了,我们闲来都拿它解着玩。”

    说着,掌柜捧起绣球,挑开了那繁复浮雕上的一截断桥。

    咔嚓――绣球上的物什开始无规律的游走。

    陆沉看着那景色不停地变化,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待到变化停止,那绣球的模样已经与方才完全不同了。

    掌柜笑道,“怎么样,有趣吧。现在又回到了第一重,陆先生你可以照着这个本子上写的来解,解到哪一步了,就在那本子上打个对勾,我们好下次接着解。

    一般人是没有兴趣把这绣球解开三千次的,平安把每一重的“因”都写在了一个小本子上,大家有兴趣了,解开几重,打个对勾,下次闲来接着解。

    下午的酒馆人还很少,陆沉要了一壶酒,坐在角落窗边的一个位置,来解这个绣球。

    他先翻开那个本子,密密麻麻都是字,字体幼稚,却一笔一划认真极了。有些字写错了,被打了个红叉,有些字不会写,被空着画了个红圈。然后又有一个秀挺一些的字在旁边替他更正。

    幼稚些的字是贺平安小时候写的,更正的字是贺平安的母亲写的。

    陆沉先把本子翻了一遍,在最后一页的角落处,幼稚的字体写着两字,“因果”。

    “因果、因果……”陆沉自语。开始照着贺平安写下的每一个因来解开每一个果。

    一重重的解开,万千变化在眼前飞逝。一排排柳的枯荣,一对对人的别离。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因果、因果。你和我相遇,便是因。我来到你的家乡,便是果。

    夜晚,酒馆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十分吵闹。陆沉把绣球还给店家,走到街上去。

    这天重阳,街上的人很多,夏季的炎热还没过去,拂面而来的微风都带着暖意。

    陆沉走过弯弯的石拱桥,迎面而来的两个孩子拿着风车和拨浪鼓嬉闹着奔跑着。陆沉侧身避开,正站在了拱桥的正中央。

    上有明月天,下有星河水。

    忽然想起,两年前的重阳节,便是自己与贺平安的第一次相遇。当时也是站在这么一座桥上。然后放了一河的花灯。

    抬头看着天空,一串串孔明灯摇摇摆摆的飞向天尽头……那年花灯历历在目。

    连贺平安说过的话也变得清晰起来。

    “我家乡啊,过节的时候放的不是花灯,而是孔明灯。诶,你放过孔明灯吗?”

    他摇头。

    “我这也是第一次放花灯。各有各的好,一个能上九重云霄,一个能下万里江波。”

    ……如今他正站在他的家乡,望着这漫天的孔明灯。

    买了一盏,提笔,心中千回百转,却不知该写什么才好。

    岸柳依依,水波依依。繁华喧嚣尽去,只剩得人与影。

    最终,他轻轻沾了些石板桥上的积水,一笔一划的轻轻写着,晚日寒鸦一片愁,柳塘新绿却温柔。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注一)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本词为《鹧鸪天 代人赋》,作者,辛弃疾

    第七十七章

    转眼,又是一年冬日。陆沉呆在江南也近一年。他打算回趟京,把贺平安的灵柩迁回来。每日替人写信,到年终也没能攒下几个钱。问驿丞借了些,小岁也给他塞了些,在马市买了匹老马,准备上路。

    走到城门楼,牵着缰绳的手已经冻红了,心道一出城就是荒郊野外了。便栓了马,到旁边脚店喝一壶黄酒暖身子。

    陆沉坐在脚店矮矮的方凳上,望见城门口围了不少人。

    忽然,好像看见了贺筝夫妇。

    心里有一种预感。

    他走近了些去看,果然看见贺筝夫妇正往城门口张望。

    便找路人询问,这么多人站在城门口是做什么的。路人说道,“城北快驿来报的,说是状元爷回来了!”

    状元爷便是贺温玉,一座小城出了个状元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何况贺温玉还是连中三元的状元。

    昨夜贺温玉在驿站休息,夜晚上路的信客就把消息带回来了。算时间,这天晌午贺温玉正好到。

    陆沉站的远远的看着,每个人脸上都是带着笑的。贺筝夫妇正盼着儿子回来,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一直等到快下午,车轴吱吱呀呀的声音驶进城,贺温玉回来了。

    先进城门的是两匹高头大马,一匹白马,一匹枣马。白马坐着贺温玉,枣马坐着的竟是谭墨闲。

    马停在城门口,二人下马。贺温玉在对父亲说着什么话,离得太远了,陆沉听不见。

    然后,跟着的马车也驶进了城门。

    天冷,马车装的是厚厚的棉布帘。

    陆沉看见帘子动了一下,一个白影子忽然窜了出来。

    搂住贺夫人的腰,转了一圈。

    “娘,我回来了!”

    白影子停下来,站好。

    还是那件圆领袍,外面加了件小夹袄。

    兔毛领子扫在下巴上,脸也变圆了些……

    陆沉的脑子一翁。

    他低下头,闭着眼睛晕了一下。

    再睁开眼,又看见了那个好端端的人。

    万千思绪飞过,然后,就什么也无法再想了。

    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

    连天和地都跟着静下来了。

    他只能远远的看着,仿佛那是一幅隔世的画。

    他看着他又坐进了那个马车。他猜他还是病着的。

    他始终没有上去与他相认,而是跟着马车一直走到长干巷口。

    陆沉看着贺平安与父母在下了马车,贺平安打了个喷嚏,贺夫人问他生了什么病。贺平安嘿嘿嘿地笑着糊弄了过去。

    街坊邻居都去贺家看状元爷,庭院里变得热闹起来。

    陆沉一个人站在巷子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马还拴在脚店里,便会去牵马。

    牵了马,回到邮驿馆。

    小岁看见他,“陆先生,你怎么又回来了?”

    陆沉道,“嗯,不去了。”打开行李放好,下午便来到捉刀馆,接着给人写信。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喜和悲以及那些五味陈杂的情绪击撞在一起,最终化为一潭深不见底的平静。

    陆沉在这里住了一年,他白了头,他打算终老在此,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会如此平平淡淡的渡过。

    可是今天,他遇见了他。

    好好的一个人。

    仿佛自己去年看见的那个、葬下的那个冰冷躯体只是梦境。

    又仿佛,他们的故事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想要立刻跑过去抱着他,确定他真的是好好的。他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很多的、很多的……

    但最终,他转身离去。

    贺平安回到家,东往往西望望。然后问自己母亲,“咱们家有没有什么人找上门?”

    贺母一愣,“什么意思?”

    贺平安笑着摇摇头,“没什么意思。”

    “你这一年都没给家里写过信,是怎么了?”贺母问。

    “我生了场大病呢。”平安说。

    ……

    自己中毒,以至于差点死了。其中牵涉太多,是没办法讲给母亲听的。贺平安与谭墨闲编了一路的瞎话,就是希望能糊弄过去。

    此刻,贺筝与贺温玉、谭墨闲正在正堂。

    谭墨闲对贺筝道,“在下谭墨闲,与令郎同年进士。家父让我来看看您。”

    贺筝认真打量着谭墨闲,“你姓谭,令尊可是谭相公?”

    “正是,家父说当年在朝堂上多有得罪,其实……”谭墨闲道,“您走了以后家父一直很自责。”

    贺筝笑了,摆摆手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贺温玉在一旁闷着头,给两个人都倒了茶。贺筝道,“温玉,这两天你要带着谭公子在金陵多逛逛。”

    贺温玉点头,“噢。”

    看着自己的儿子和谭相公的儿子一起跨出正堂,贺筝就想起自己当年正年轻气盛,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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