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州的一切都落妥了,明霜却没有立刻回檀城。
    她去了一趟,位于京郊的潭柘寺。
    寺里香火鼎盛,人潮涌动,许多成对的年轻男女来求姻缘。一求姻缘,二求安康,明霜以往从不信神佛,鼻尖嗅到淡淡的香火味道,她陡然想起,十八岁那年时,和江槐一起见到的高原的天空与经幡。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没有的,莫要强求。”
    那时,隔着薄薄的一层帐篷。她换好了漂亮裙子,准备回帐篷找他给他看。在门口,手还没有抬起,便听到女人翻译的这段谶语。
    随后,就听到江槐的声音,少年音色很清冷,“我不在乎。”
    江槐不在意这些,不怕死,也不信命,和她没有缘分,也要强拗。直到弄到自己遍体鳞伤,鲜血淋漓。
    她燃了一炷香。
    她的心从很早很早开始,就破了一个大洞,需要无止境的爱往里填补。而这个过程,便像是砸入了深井的石头,甚至激不起一丝涟漪。
    ……
    江宅。
    年后,蒋玉婉便回了溪城疗养。不过这月,因为江槐身体原因,她又回了一次江家老宅。
    蒋玉婉这天刚起,保姆给她捏着肩。这么多年,她的作息非常规律,每天晨昏散步,饮食极为考究,保姆找她,“老太太,夫人过来了。”
    蒋玉婉在花园,这么大岁数了,精力毕竟不比年轻时候。她看着微风拂过波光粼粼的池子,陡然想起,六十年前,江知墨从湖对面朝她走来时的样子。江知墨四十年前病逝了,留下她和两个儿子,以及风雨飘摇的一个江家。
    后来,江承庭撑起了这个家,再后来,他死了,江槐继承了他的责任,也做得很好。
    来找她的人是白晴,白晴在她对面坐下,轻声细语,“妈妈,千樟毕竟也是江家的骨血。”
    蒋玉婉合着眼,“他不让千樟回这里,那就不能回。”
    蒋玉婉说,“千樟的生活我会保障,至于别的,我早做不了江槐的主了。”
    白晴脸色有些苍白,双手握紧,最后,只说了声好。
    “你的事情,当年也是没办法。”蒋玉婉睁开了眼,看向白晴,“你和承庭当了这么多年夫妇,也没成真的,没给江槐添上一个弟弟妹妹。”
    其实,最开始见到江槐时,蒋玉婉本能地不喜欢他,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影子。江槐很倔,江家没有这样的基因,那只能是像了那个女人。
    从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的时候,蒋玉婉就知道,她绝非江承庭的良配。
    她把他们拆开得轻而易举,不过蒋玉婉没想到是,江承庭后半辈子竟然就真的没有再找人,也没想到,那个女人那时候已经怀了江家的孩子。
    白晴也看向湖面,轻声说,“现在,我和千樟都没用了。”
    江承陌只是江家旁支,不是蒋玉婉的血脉。而江槐是她的亲孙子,江承庭正统的继承人,指望蒋玉婉忽然脑子失灵帮着他们对付江槐,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
    白晴三四点走的。
    江槐回了一趟宅邸,林泉事务很多,但是因为眼睛不方便,他没有去公司,在家远程处理事务,他这次回来,和江如枞谈了一次话,江家旗下其余企业,江槐暂时都交给了江如枞管理,但是大的决策,基本还是要他拿主意。
    江槐很忙,事情一件接着一件,黄集眼见了,实在忍不住佩服他的效率。
    蒋玉婉在客厅候着他,“江槐。”
    男人顿住了脚步,蒋玉婉却没对他的眼睛一事发表看法,只说,“能早点结婚就结了吧。那小姑娘很不错,性格能罩得住你。”
    蒋玉婉打心底里觉得,江槐的性格,骨子里更像那个疯狂偏激的女人。却又随了江家人的长相智力和长情。
    “您不用管我的事情。”他淡淡说。
    “以后我们结婚了,也不会住在这边。”言罢,他手指停在了把手上,忽然说,“当年,我父母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希望您也记住。”
    ……
    飞机在檀城机场降落,明霜终于回来了。
    她有些困,正准备找自车时,眼尾一扫,看到一辆黑色劳斯莱斯朝她驶来,是江槐的车牌号,她靠在行李箱上,懒洋洋地。
    司机打开车门,“明小姐。”
    “他人呢?”
    “江总在公司。”司机说,“知道您今天回来,叫我过来接您回家。”
    噗。
    明霜忍不住想笑出声,江槐还学会玩这套了,找个人来押解她是吧?
    “我要先回老家一趟。”明霜说。
    司机显然很为难,“这……”江总给他交代的这种任务,他不敢完不成。
    明霜瞧他样子,忽然觉得很神奇,她自觉脾气不好,傲慢又暴躁,但神奇的是,她身边的朋友,员工,都一点不怕她。江槐性格很冷淡,从不咆哮或失态,神奇的是,他的下属似乎都畏惧他。
    “你先把我箱子带回家。”她说,“我晚上回去,没事,他不会发你火的,不然你告诉我。”
    司机这才松了口气,忙替她接过行李箱。
    明立诚和明萧都在家。
    明萧这几天休假,翘着二郎腿,正在客厅打游戏,被明霜抢了手柄,“你多大了,还玩玩玩,能不能成熟点?”
    明萧被她抢了手柄,角色摔死了,倒是也不生气,黑眸睨着她,懒散道,“是,我是幼稚,不成熟,你怎么不去管管你男人?”
    “他不打游戏。”明霜说,“在家做家务,给我做饭,比我还爱干净,准时上下班,还有什么需要管的?”
    明萧啧了声,“这么五好男人,那你当年甩他干嘛,怎么不和他相亲相爱,以后绑一起一辈子?”
    明霜还没回答,明立诚从二楼下来,“什么甩不甩的。”
    他见明霜,“你收拾下,等下小赵就到了。”
    ……明霜往沙发上一躺,便听到门铃声,佣人把门打开,进来了一个年轻男人。
    好像就是那个什么小赵。看起来比她略小,二十二三岁的样子,大约一米八二左右,白净瘦弱。
    因为刚下飞机不久,明霜累了,就也没怎么管理仪态,这么躺在沙发上,看着懒洋洋的,却遮掩不住美貌。她漂亮,夺目,像是火焰与玫瑰,只要出现在那里,就会自然吸引任何人的眼球。
    赵千慈脸涨得通红,“明小姐。”
    “不知道你还记得我么。”
    明立诚很慈祥,对他说,“还记得的,我家明霜还对我提起过好几次你。”
    赵千慈激动得脸都红了,看看明霜,又看看明立诚。
    明霜懒洋洋窝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倒是明萧忍不住笑了一声,极为突兀。
    “明萧,你笑什么?”明立诚说,“还有刚才,我没下楼的时候,你们在说什么,是不是明霜又在外面搞出什么事情来了?”
    “你问明霜。”明萧闲闲地说,“伯伯,您指不准很快都能抱孙子了。”
    “明霜!” 明立诚脸涨成了猪肝色,“你……”当着小赵的面,他不敢继续问下去了,生怕明霜在外做了什么有失体统的事情。
    真弄到怀孕生孩子的地步,明霜未婚先孕他绝对不能接受,叫乱七八糟的野男人进他们明家的门,他更不能接受。
    “那还不是你教的好。”明霜闲闲道。
    明立诚气得手指都发颤了,小赵彷徨无措,明霜又说,“我交男朋友不行吗?”
    “男朋友?”明立诚脸色稍微好看了些,随后又问,“谁家的?男生人品模样怎么样?”
    “……”
    明霜却又不说话了。
    这一串事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小赵傻了眼,他原本就是比较羞涩内敛的性格,很喜欢明霜,也喜欢明家门第,欢天喜地上门,不料遇到了这个状况。
    气质仔细看,小赵模样倒是还可以,高高瘦瘦的年轻男生,一张脸生得秀致文气,看来她审美明立诚都知道了,明霜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她坐在沙发上,仰脸看着小赵,真诚说,“我挺喜欢你的。”
    小赵脸一下红了,眼睛亮亮看着她。
    “不过,为了你好。”明霜温和地说,“建议你最好还是离我远一些。”
    她漫不经心想起,安以出国后,这个人,似乎真的就人间蒸发了,甚至也不再发行新歌了,网上议论纷纷,谣传说他得罪了资本大佬,被封杀了。
    小赵走了。客厅只剩下了明家三人。
    明霜把话题绕回了正事,她回家是为了公司的事情。
    她把上月皎月的公司流水和新的订单合同给明立诚看。
    明霜不喜欢锦衣夜行,做到了,她就是要给每一个不信她的人看。
    明立诚沉默了,视线从那些数字上划过。
    明霜说,“爸,我这辈子,您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
    “我要谢谢您。”
    “没有您每一次恰到好处的鞭策和鼓励,我肯定走不到今天。”明霜唇微微扬起,“您让我学会了最理想的,对工作和爱情的态度。”
    “您让我充满了动力。”明霜说,她脸上笑意已经缓缓消失了,“学习累的时候,工作不顺利的时候,想起您的话,就能一下就再度充满了动力,再激励自己继续。”
    “明霜。”明立诚声音很是疲惫,“是爸爸错了。”
    “爸。”明霜声音很轻,“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对不起的人,已经到了地下。”
    这一口持续了十多年的浊气,吐出来了,却并没有她想象的畅快。
    ……
    傍晚,明霜叫车离开,没有回江景别墅,而是去了医院。
    江槐今天去医院复查眼睛。
    两人好几天未见了,江槐工作也很忙,两人时间经常对不上,她想起江槐的眼睛,假设真的好不了?
    她手肘托着下颌,看着窗外飞快倒退的街景,想着他们江家,似乎还真有这种基因和命,每一个都不得永年。那个算命的神婆说,她天生富贵,江槐倘若能从她这沾到点好的,也是他的福气。
    江槐刚从诊疗室里走出,他很惹眼,身姿修长,姿容出挑,黄集就在他身后。
    明霜暗自看着,忽然想,从安以到赵千慈,似乎别的所有人都觉得,她就是喜欢江槐这种类型,可是,为什么,到头来,在她身边的还是江槐?就因为他比他们都长得好?
    甚至连江槐自己,某种程度上,都可能是这么觉得的。
    “霜霜?”他转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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