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祠堂很有些年头了,李聿青从小出入祠堂,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不喜欢,只心情烦躁时觉得那一道又一道的程序琐碎复杂,厌烦无趣得紧,却从未想过那座森严的祠堂,那口已经不知吞了多少女人的枯井会可怖至此。
    那口井。
    李聿青见过他爹把两个女人投入井里,第一次见时尚觉得残忍,奶娘说,这是李家的规矩。
    再后来,就无关痛痒了。
    造孽的是他爹,和他有什么关系,李聿青从未想过,有一天那把无形之中的刀会架在他身上。他跑得急,胸口闷闷的,在那一刹那,痛恨李公馆这么大,路这么长。
    他怕去得晚了。
    所幸,他刚跑到祠堂门口,就听见李老夫人喝问兰玉,还不速速把你的奸夫交代出来!
    兰玉说:急什么。
    李聿青心头骤然一松,缓了缓急促的呼吸,却听见另一道声音,道,是啊,急什么,奸夫都还没有审出来,那声音极淡,又冷漠,竟是白氏的声音。
    李聿青整个人如坠冰窖,他咬了咬牙,才腿跨过高高的门槛,走入了森寒冰冷的祠堂。祠堂内,兰玉被捆了手脚丢在天井里,雪簌簌地飘着,他的肩膀,眉梢眼角已经挂了白雪。李聿青径自走向兰玉,他蹲下身,就去解兰玉身上的麻绳。
    这一变故,让祠堂内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自李聿青进入祠堂的那一刻,他脸色就变得阴沉了。
    李老太太也愣住了,旋即怒道:李聿青,你做什么!
    李聿青解了兰玉手脚的麻绳,抱起兰玉,才抬起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们,说:如诸位所见,和兰玉他咀嚼着那两个字,笑了,说,通奸的,是我。
    他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的,正儿八经的李家子嗣。
    李老爷子重重拍了拍轮椅扶手,李聿青,你放肆!
    李聿青浑不在意道:兰玉,你们不能动,谁碰他,我要谁死。
    他这话气得李老爷子胸口都疼了起来,一时间李老夫人也怒不可遏,见李聿青转身就想带着兰玉离开祠堂,说:拦住他!
    她话音落下,周遭的几个身强体壮的下人都上前了一步。
    李聿青脚步微顿,将兰玉慢慢放了下来,手中竟直接掏出了枪,咔哒一声,他拉开了保险栓,很平静道:你们要拦我?
    李老爷子死死地盯着李聿青,道:混账!你敢在家里动枪!
    我有什么不敢的?李聿青说,爹,兰玉肚子里怀着的,怎么也是你孙儿,你就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李老爷子被他气得说不出话,逆子!给我把他们一起绑了!
    几个下人得了令,都冲将上来,李聿青冷了脸,抬脚踹开扑将上来的人,反手一记手肘重重撞在另一人身上,他伸手极佳,几个下人纵然得了令,到底碍于他的身份,不敢当真下死手,转眼之间就被他放倒了两个。
    李老爷子怒喝道:傻着干什么,上啊!
    他发了令,下人顿时涌了上来,场面顿时变得混乱了起来。突然,不知何处响起一声枪响,砰的一声,震得所有人都颤了颤,循声看去,却见李鸣争和李明安站在祠堂门口。
    李明安手中的手枪微微冒着白烟,他环顾一圈,说:闹什么?
    李聿青紧紧攥着兰玉的手,兄弟几人对视了一眼,李明安在李聿青抓着兰玉的手上看了一眼,就看向了坐在上首的李老爷子。
    李老爷子面色阴沉,说:老三,把老二给我捆了。
    李明安说:捆他干什么,让你杀了兰玉?
    青年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没有一丝血腥气,开口却道:爹,李家这拿人填井的规矩,该改改了。
    李老爷子捏紧了轮椅,看着数步开外的几个儿子,他缓缓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兰玉,阴沉着脸,没有说话。
    李老夫人见了李鸣争,如有了主心骨,说:鸣争。
    李鸣争却没看他们,只看着兰玉,兰玉也看着他,四目相对,李聿青捏紧了兰玉的手腕。
    李鸣争伸手拂去了兰玉肩上的碎雪,对李聿青说:松手。
    李聿青漠然道:滚开。
    李鸣争看着李聿青,兄弟二人谁也不肯退让半步,倏然,兰玉用力抽出了手,他退开了一步,李聿青抓了个空,怔怔地看着兰玉。
    偌大的天井之下,雪兀自飘着,气氛却凝滞又压抑。
    兰玉转过身,看着李老爷子,说:您不是想知道我和谁给你戴了绿帽子吗?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冷漠,嘲道:您满意吗?
    李老爷子死死地盯着他,是你勾引的他们,啊?是你勾引的他们!你想报复我!
    兰玉轻描淡写,说:是啊。
    我原本不想这样让你知道的,可你一直在逼我,兰玉笑了一下,说,我求你放了银环,那么求你,你明明答应了我,你却言而无信,出尔反尔。
    兰玉说:既然我救不了她,那就一起死吧。
    李老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兰玉,说:你怎么敢你个贱人!你怎么敢如此毁我李家!
    你们几个逆子!李老爷子情绪激动,偏又双腿瘫了,只能重重锤着轮椅扶手,说,你们想做什么,啊?难道要为了这么一个贱人,你们想弑父吗!
    他话一落,李老夫人也尖着嗓子怒道:李鸣争,你在做什么!别忘了你是谁!
    李鸣争脸色平静,看着李老爷子和李老夫人,说:你们不能动他。
    他这话说出,李老夫人气得颤了颤,几乎晕厥过去,颤抖着手指着兰玉,说:把他给我抓去填井,妖孽!这就是一个妖孽!
    李老爷子捂着胸口,嗓子眼骤然涌上一股腥甜,嘶哑喝道:李鸣争你疯了吗!
    李鸣争不开口。
    兰玉看着这一场闹剧,突兀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厉害,单薄瘦削的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了。
    突然,有人惊叫了声,却见兰玉脚边漫开鲜红的血迹。
    李聿青脸色大变,兰玉!
    兰玉看了他一眼,整个人都倒了下去,恍惚之间,他听见几声急促的叫声,就跌进了一个冰冷而有力的怀抱中。那只手隐隐发抖,紧绷着,他想,是谁,李鸣争吗,还是李聿青,李明安?
    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
    第82章
    李公馆从来没有这样兵荒马乱过。兰玉见红昏了过去,李老爷子也当场呕血,李老夫人也被气得站不住,全靠丫鬟婆子扶着,一时间李家素来森严的祠堂乱成了一团。
    几个姨娘冷眼旁观的冷眼旁观,胆小的兀自退后了几步,明哲保身。
    李聿青一见兰玉昏倒,脑子都空白了一瞬,伸手抓住了兰玉垂下去的手,那双手冷得像冰,李聿青心都颤了,兰玉,兰玉!
    他不管不顾地从李鸣争怀中抢人,李鸣争手紧了紧,旋即就松开了手,看着李聿青抱着兰玉朝祠堂外跑去。
    李鸣争吩咐李明安,说:去叫刘大夫。
    李明安当即应了声,跟上了李聿青。
    李鸣争冷静地吩咐下人将李老爷子和李老夫人,李家的姨娘各自送回自己的院子,又着人去请大夫,有条不紊,周遭下人的心都莫名地定了下来,可却仍有几分历经了这场荒唐又惨烈变故的不真实感。
    李老夫人被丫鬟搀扶着,眼前发昏,不肯走,喘着气,说:李鸣争你给我交代清楚!
    她一生刻板严厉,对李鸣争也严苛至极,自小到大,这个儿子少年老成,自小就比别的孩童懂事,冷静淡漠得不似个寻常人。可他是李家嫡长子,本就该沉稳持重。李鸣争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他像是按着李家二老的意志雕刻而成的继承人,却没想到,李鸣争竟会做出和小娘通奸这样悖逆人伦的事。
    李老夫人死死盯着李鸣争,说:是不是那个贱人勾引你,啊?是不是他!
    李鸣争静静地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说:没什么可交代的。
    就是母亲看到的这样。
    李老夫人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一旁的婆子气道,您怎么能这么说,您没看到夫人气成什么样了吗?
    李鸣争没说话。
    李老夫人颤着手指着李鸣争,逆子,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李鸣争抬起眼睛,漆黑的瞳仁里映出亲生母亲震怒的模样,依旧古井无波,淡淡道:母亲在气什么,是因为我没有遂您的意?
    李老夫人怒道:你看看你在做什么!那个贱人是你爹的姨娘,你和他不清不楚,传出去你让别人怎么看你,怎么看李家?
    李鸣争说:外人如何看,与我何干?
    说罢,他转身就要走,李老夫人尖声道:李鸣争,你敢去见那个贱人,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养出你这样的逆子,我也没有脸活下去了!
    李鸣争脚步微顿,淡淡道:看好夫人,夫人若是出事,你们一起殉葬。
    他偏过头,看着李老夫人,李鸣争面容冷峻,雪飘飞着,落在他的眉梢肩上,竟有几分让人胆颤心寒的冷漠。
    在那一刹那,李老夫人竟觉得眼前的李鸣争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可怖的魑魅魍魉。
    李鸣争道:母亲若是执意寻死,儿子定会将您风光大葬。
    他说完,径自走出了祠堂,李老夫人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口中喃喃道:这个逆子混账,混账!
    一定是那个贱人蛊惑了他,妖孽啊!
    雪下大了,碎雪变成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着,转瞬天地都刷上了一层白。
    李聿青和李明安站在檐下,焦灼地看着丫鬟捧出血水和被血染红的白巾,心都发颤,不可自控地生出几分冷意。李聿青怔怔地看着紧闭的房门,刘大夫一来,就将围在床边的李聿青和李明安都轰了出去,只留下了几个打下手的丫鬟。
    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守在房门外。
    李聿青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即便是少时为了名利,往上爬,几番生死一线也不曾如此不安,突然间,李聿青想起了幼时逢着雷雨天,北平的雷电劈将起来,要将天地都撕裂一般。他小时候怕极了,只能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每一道惊雷都如同一声鬼哭,那时的李聿青什么都做不到,而今的他,依旧什么都做不了。
    李聿青满脑子都是兰玉下身的血迹,红得刺眼,红得惊心,他抬手恨恨一拳砸上身旁的冷墙,李明安冷冷看了他一眼,突然就是一拳朝李聿青挥了过去。
    李聿青没有防备,这一拳挨得结结实实的,整个人都踉跄了几步,看着李明安冷厉的目光,咬了咬牙,兄弟二人在廊下就动起了手。他们打得凶,拳脚砸在肉上闷声作响,骇得候着的丫鬟下人都不敢上前拉架。
    李明安咬牙切齿地骂道:李聿青,要不是你弄得他怀孕,他怎么会现在生死一线?
    李聿青格住他扫过来的长腿,听见他的逼问,呼吸窒了窒,反唇相讥,道:少他妈说得义正词严他拳脚功夫过硬,二人对了十几招,缠斗之下滚下了石阶,狼狈也浑然不觉。李聿青满腔情绪无处发泄,李明安偏要撞上来,一时间愤怒惊惶还夹杂着几分妒意都化成了咄咄逼人的拳脚,李明安不敌,就被李聿青狠狠抵在膝下,压制得动弹不得。
    风雪如刀,凛冽迷人眼。
    李聿青俯下身,盯着李明安,说:你那点心思,你以为我不知道?
    要是给你一个机会,李聿青声音低哑,压迫性十足,沉沉道,我就不信你不想兰玉怀上你的种。
    李明安顿了顿,恨恨地盯着李聿青,说:那你怎么不护好他?
    你个废物。
    李聿青脸色难看,一拳挥下就要砸在李明安脸上,李明安已经感受到了尖锐的拳风,他胸膛起伏,咬紧牙根,抓了把积雪扬了出去。李聿青下意识地偏过脸,李明安趁势脱了身,右手成拳朝李聿青攻了过去,李聿青眼神冷了下来,二人打得更狠,不过片刻,俱是脸上带伤,地上积雪扬得漫天飞。
    可李明安到底不是李聿青对手,他挨了两脚,连退两步,李聿青已经逼近,转眼之间他的左手就落入李聿青指掌中。李明安闷哼一声,李聿青反剪着他的手,一脚踢在他膝窝,李明安踉跄了几步,险些跪倒在地。李聿青冷声说:我是不是废物,轮不到你来说教。
    李明安咽下嘴里的腥甜,寒声道:兰玉要是出事,我绝不和你罢休!
    二人打得你死我活,全未发现李鸣争不知何时来了,他看着相斗的两人,说:松开。
    李聿青看了他一眼,李鸣争心中也攒了火,沉声道:李聿青。
    半晌,李聿青甩开了李明安,李鸣争拉住了踉跄的李明安,李明安心有不甘地盯着李聿青,揉着自己已经疼到发抖的左臂,没有再说话。
    三人都沉默地站在石阶下,风雪飘摇,鹅毛似的雪花洋洋洒洒,天色更暗了。
    终于,紧闭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刘大夫疲惫地走了出来,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
    兄弟三人都上前了几步,刘大夫行了一个礼,李聿青等不住,急声问道:兰玉怎么样?
    刘大夫看着李聿青,又看向李鸣争,道:九姨娘已经没事了,只是他腹中的孩子没有保住。
    李聿青脸色微白,直接就朝屋内大步走去,李明安怕他听见孩子没了又生事,也跟了进去。
    李鸣争说:兰玉没事了?
    刘大夫耐心道:已经无恙了,只是滑胎伤了身子,现在还昏迷着,过几个时辰就能清醒了。
    李鸣争道:好。
    刘大夫是被下人急哄哄地从他住的偏院里拉出来的,路上只来得及问了几句,心中虽惊讶,可旋即又明白过来。他是李家养在家中的大夫,专为李家的主子看诊,犹豫了一下,道:老朽去主院看看老爷?
    李鸣争静了静,淡淡道:不必了,主院已经请了大夫,你就待在这儿,看着兰玉。
    刘大夫应道:是。
    李鸣争迈入内室,屋子里还弥漫着血腥味,兰玉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脸色白如金纸,若非知道他只是昏睡,几乎就要以为他已经断了气息。
    李鸣争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只隐隐有几分发凉,恍惚之间,又看见了兰玉倒下的身影。他身量清瘦,行走挺拔如翠竹,亦如一株开得笔挺的清荷,在那一瞬间,却像被拦腰折断,再没了生机。
    李鸣争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子就绷紧了,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抱住了兰玉。
    李鸣争生性淡漠,人世间的悲欢喜怒于他而言,似乎都蒙了一层雾,感知不真切,喜时无甚可喜,悲恸也没甚可悲。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本就是常态。可看着兰玉下身鲜血涌出,李鸣争的心却罕见地剧烈颤抖起来,寒意遍袭全身,将要失去的感觉再清晰不过,牢牢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直到刘大夫说,兰玉已经无恙,那股子寒意才退潮似的退走,渐渐恢复了几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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