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儿眉眼耷拉了,抿着嘴巴,突然,兰玉想起什么,眉毛皱了起来,道:你的嗓子
    他记得那个小姑娘是会说话的,细声细气的,对她身边的老妪说,奶奶喝,如今怎么哑了,而那个老妪也不在她身边。月牙儿目光变得黯了,兰玉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蹲下身,拿过月牙儿手中的铜板,又打开她脖颈上挂着的香囊,将铜板悉数放了回去,又从身上取出两片金叶子,是出行时,李明安放在他随身携带的香囊中的。
    兰玉道:把东西藏好了,别让人知道。
    月牙儿紧紧抓住自己的香囊,无措地看着兰玉,兰玉笑了一下,道:你现在跟着那个戏班子吗?
    月牙儿点头,又摇头,她想了想,抓起兰玉的手就往前走,兰玉看着手中小而粗糙的手指,跟了上去。银环哎了声,小声地对兰玉说:主子,她要带我们去哪儿?
    兰玉随口道:不知道。
    他也不在意,就这么看着月牙儿带他转过两条街,拐入了一家支起的棚子里,外头悬挂着招牌白记豆腐脑。
    店里人不少,四方桌坐满了,都是捧着碗大口朵颐的食客,空气里弥漫着豆腐的香气。一进入店内,月牙儿的脚步变得轻快,小跑了起来,拉着兰玉停在一个角落里的位置。
    桌边坐着一个穿着长袍的青年,二十来岁,和兰玉一般年纪,长睫毛,深眼窝,生得艳丽漂亮。青年瞧见月牙儿,奇道:月牙儿,你怎么回来了?
    他开了口,声音如金石相撞,一把极好的嗓子,旋即目光落在兰玉脸上,好奇地打量着。
    兰玉看看这青年,不知月牙儿带他到这儿来是什么意思。
    月牙儿松开兰玉,啊啊的比划着,青年叹了口气,说:别比划了,我看不懂,他看向兰玉,笑道,在下花小梁,这是我家的小丫头,不知怎么把您给拉过来了,还请您多包涵。
    兰玉一听花小梁三个字就怔住了。
    没想到竟会在这儿见到这位名震北平的角儿,他脑中浮现当初听花小梁唱《思凡》时的场景,有点儿不自在,面上仍客客气气地道:原来是花老板。
    月牙儿瞧瞧兰玉,又瞧瞧花小梁,伸手拉着兰玉,兰玉开口道:我和月牙儿曾有过一面之缘,想是我问她如今的去处,她才将我带到这儿来的。
    花小梁琢磨着一面之缘几个字,月牙儿戒备心重,显然不是简单的一面之缘,遂笑盈盈道:还有这等缘分,您要不嫌弃,不如一道坐坐?这白记的豆腐花在北平城里都是响当当的。
    兰玉踌躇须臾,见月牙儿眼巴巴地望着他,便拉开长凳子坐了下去,说:花老板相邀,是兰玉的荣幸。
    花小梁直接扬声又叫了三碗,伶俐的小二应了声,不多时,就上了三碗热腾腾的豆腐花。
    花小梁兴致勃勃道:白记的豆腐花白如玉,嫩如脂,再浇上这独家的卤汁,北平城里没谁比得上,您尝尝。
    兰玉看着弥漫着热气的豆腐花,说:多谢花老板。
    诚如花小梁所说,这名扬北平城的白记豆腐花比起寻常的豆腐花来得香嫩,尤其是精心熬制的料汁,味道极好,他眉眼舒展,笑道:确实很好吃。
    花小梁也高兴,道:我平日里唱戏唱累了,就好这一口,吃上一碗浑身的劲儿都回来了。
    兰玉莞尔。
    花小梁虽红遍北平城,却全无一点傲气,撇开前尘不论,二人竟莫名的有几分投缘,花小梁说:月牙儿其实是我捡来的,那是去年夏天的事了。
    去岁夏天,暴雨不歇,北平城外涌入了大批流民,他们被拦在了城外,靠着乞讨和城外的施粥棚度日。花小梁那日有事正好出城,就撞见了七八个流民在推搡拉扯,地上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趴在一具已经僵硬的尸体,坐在泥污里,哭得不能自已。
    花小梁道:她的嗓子也是那时坏的,她奶奶活生生饿死了,那些逃难的百姓生怕发生瘟疫,要将遗体丢弃,她不肯,拉扯哭喊之下喊坏了嗓子。
    我见她可怜无依,就将她带走了。
    兰玉看着低着头拿白勺子拨着碗里豆腐花的姑娘,已经模糊的老妪身影竟又在脑海中清晰浮现了,他沉默片刻,真心诚意道:花老板仁义。
    花小梁摆摆手,说:搭把手罢了,赶巧我身边也缺人。
    我在戏班子里唱戏,里头都是男人,我就把她的头发剪了,方便些。
    说完,他瞧着兰玉,突然道:我看兰先生有点儿面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兰玉抬起眼睛看着花小梁,一下子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厢李明安寻不见兰玉,急坏了,即便他知道有人跟着,可天桥到底人多,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心里怎么也没法定下来。
    他找了一圈儿,还没见着跟着兰玉的人,就碰见了李聿青。
    李聿青一见他,却不见兰玉,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说:兰玉呢?
    李明安正心烦着,自也没有好脸色,漠然道:你来干什么?
    李聿青抓着他的衣领,怒道:我问你人呢?
    李明安也恼了,松手!
    一旁闻今见二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凑上前,小声道:二爷,您先别急,让三爷好好说。
    李聿青自打听人说李明安和兰玉一道出了李公馆来天桥,心里就攒着火,有妒有怒,没想到李明安还把人弄丢了,更是烦躁。他盯着李明安,慢慢松了手,李明安理了理衣襟,冷冷道:李二,你当我是你这样的莽夫吗?
    李聿青冷笑一声,他最不喜李明安在兰玉面前充无害,扮可怜。
    兄弟二人兜兜转转,才寻到了白记豆腐脑,二人个高腿长,一身穿着非富即贵,抬腿跨进这个格格不入的粗陋小铺子,高挑的身形几乎挡住了大半个门。
    李聿青和李明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兰玉。
    花小梁还未等来兰玉的回答,他是当真觉得兰玉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尤其是那双出挑的狐狸眼。他是唱戏的,嬉笑怒骂都在一双眸光流转的眼睛里,看人也养成了先看眼的习惯,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了。
    直到他看见李聿青和李明安兄弟,顿时就想了起来,脸色也变得有几分古怪。
    银环倏然站起身,结结巴巴地叫了声,二爷,三少爷。
    兰玉波澜不惊地往口中送了一勺豆腐花,原本香甜的豆腐花,不知怎的,变得味同嚼蜡了。
    花小梁脸上露出一个笑,道:什么风把李二爷,三爷都吹这小小的白记来了?
    李聿青眯起眼睛,审视着花小梁,皮笑肉不笑,道:花老板,真是巧。
    李聿青说着,伸长腿勾出一条长凳,大有坐下去的意思,兰玉却在这时站了起来,淡淡道:花老板,我该走了,来日有机会一定去茶楼给您捧场。
    花小梁目光打几人间转了圈儿,微笑道:那感情好,今日和兰先生一见如故,很是投缘,您下次来只管只会一声,我和月牙儿都等着您。
    兰玉低下头看着月牙儿,小姑娘眼里露出不舍,怯怯地伸出手抓住了兰玉的衣袖,眼里似有话要说。兰玉心一软,摸了摸月牙儿的小脑袋,低声道:你好好跟着花老板,以前的苦日子都过去了,一切从头开始,好好地活下去。
    月牙儿点点头,啊啊的比划着,花小梁说:她说让你以后一定要来看她。
    兰玉迟疑了一下,应道:好。
    说完,他转过身,就听花小梁对李聿青说:二爷,三爷,有空来戏园小坐。
    李聿青道:免了,我不懂戏,不过我会把这话带给懂戏的,让他来给花老板捧场。
    他话说得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兰玉脚步顿了顿,脸上没什么表情。
    第93章
    几人出了白记,兰玉再没了闲逛的心思,脸色也变得平淡,李明安和李聿青跟在一旁,银环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只觉得气氛实在古怪,抱紧怀里的小食也不敢吭声。
    直到几人走回了停车处,李明安拉开车门让兰玉上了车,李聿青杵在一旁,大有要一起上车的架势,眉心皱了起来,道:二哥,你想干什么?
    李聿青扯了扯嘴角,说:回家啊。
    他快李明安一步,接着道:我车坏了,老三,你不会这么小气吧,搭哥哥一乘都不愿意?
    李明安:
    车是舶来品,洋货,后座宽敞,坐了三个男人也不显得逼仄拥挤,只气氛属实让开车的司机和银环都不敢回头看一眼。
    兰玉半闭着眼睛靠着背靠,对兄弟二人间的暗潮汹涌半点儿都不在意。李明安挨着兰玉,半点儿都不想看坐在兰玉另一侧的李聿青一眼,神情也有几分不虞。
    李明安说:兰玉,你怎么会认识花老板?
    兰玉不咸不淡道:机缘巧合。
    李明安噢了声,突然想起什么,说:我买的雪花酪落在茶楼了。
    兰玉睁开眼睛,看着李明安,李明安有几分懊恼,轻声道:当时回茶楼不见你,一时着急,就落在茶桌上了。
    兰玉说:急什么,你不是让人跟着我们?
    李明安小声道:这天桥上三教九流,虽说有人跟着,可你突然不见了,我还是会担心的。
    兰玉抿了抿嘴唇,还没有说话,就听李聿青冷笑一声,说:还当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这天气吃雪花酪,你当这是哄你学校那些女同学呢。
    李明安看了李聿青一眼,道:不过是想让兰玉尝个鲜罢了,东西本就不在贵,他推了推眼镜,道,若说起哄人开心的手段,自然比不得二哥阅遍红颜知己练就的炉火纯青。
    李聿青:
    他被李明安堵得没了话,忍不住看了眼兰玉,却见兰玉偏头看着窗外,他有一截漂亮纤长的脖颈,侧过脸时,线条柔美流丽。
    兰玉连一眼都吝啬给他。
    李聿青心里发苦,旋即目光就停留在兰玉脖颈处,那里印着一个吻痕,一看就知道是昨夜吮出来的,那块皮肉被人叼在口中反复地舔吸才能烙下这样嫣红的痕迹。他目光沉了下来,胸腔里那颗心脏被尖针扎着,又是愤怒嫉妒,又夹杂着酸楚不甘。
    李聿青想,他和李明安较劲有什么用兰玉不爱他,他岂止不爱他,兰玉恨他恨得要命,连看都不想看见他。慢慢的,李聿青苦中作乐地想,其实,恨也不错恨他,兰玉就一辈子都没法放下他。
    他们之间是要不死不休的,他不会放手,兰玉恨着他,他们才能不死不休。
    李聿青扯了扯嘴角,伸手捉过兰玉冰凉的手腕,道:知道就好,二爷哄人开心的法子多着,这北平城里论起吃喝玩乐,比我懂得没几个。
    他拨了拨兰玉的手指,玩儿也似的,说:兰玉,你若想出去玩,跟着老三一个书呆子能玩着什么,还不如跟我一道,保准儿你在北平玩得痛痛快快。
    兰玉想抽回手,漠然道:松开。
    李聿青嬉皮笑脸道:手都冻成这样儿了,给你暖暖。
    兰玉不胜其烦,沉沉道:李聿青!
    李聿青笑盈盈的:嗯?
    二人对视了片刻,李聿青看着他眼中的自己,有种自虐般的快意,搓了搓兰玉冰冷的指头,声音也低,慢慢道:都让老三碰了,二爷摸摸怎么了?
    李明安嘲道:二哥,兰玉既不喜欢你,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李聿青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说:巧了,我就喜欢强人所难,就喜欢化不可能为可能。
    再说,若非那该死的大烟,李聿青声音低,挑衅嘲讽意味十足,你以为兰玉就会心甘情愿地让你碰他?
    李明安抬头看了兰玉一眼,兰玉垂着眼睛,教人看不清其中神色,他沉默须臾,道:我当然知道兰玉如今不喜欢我,那些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兰玉好了,他不愿意,我自然不会有一分冒犯。
    李聿青面无表情地看着李明安,嗤笑一声,就别开了脸。
    李明安勾了勾兰玉的掌心,有几分安抚的意味,兰玉垂眼看着掌心里的手,慢慢抽了出来,闭上了眼睛。
    李明安怔了怔,掌心空了,残留着兰玉的温度,不由得怅然若失。
    兰玉散过一回心,依旧终日恹恹的,打不起精神,仿佛被抽走了大半精魂,如今活着的,是麻木地行走在这世间的一具躯体,随波逐流,无悲无喜,好像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可留恋的。
    即便是李聿青在床榻之上要和他欢好,他也丝毫不在意。李聿青曾经爱极了兰玉的顺从,如今却觉得心慌意乱,竟无半分喜悦。他心里发慌,总觉得抓不住兰玉,好像他一眨眼,面前这个人就要碎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聿青心中蒙了一层极重的阴霾,却全然无措,不知道到底该拿这个人怎么办才好。若是两年前,曾经有人和他说,他李聿青会为了一个人念念不忘,踌躇难定,李聿青只怕要嗤之以鼻。
    如今却是自食苦果,爱不能,断又舍不下,真真是因果循环,自作自受。他想起兰玉怨愤至极时对他说,要让他一生饱尝求不得之苦,他恍了恍神,心中越发苦涩。
    新年将过,不乏酒桌上的宴饮应酬,李聿青被人灌了不少酒,绕是有所克制,却还是有了几分醉意。
    闻今伸手要来扶:二爷当心。
    李聿青拂开闻今,临到岔路口,面色阴晴莫测地盯着面前的小径,转了道就去了李老爷子的院子。李老爷子是他的父亲,可李聿青对他,却没有多少父子情分可言。因着他,白氏怀着怨怼之心生下他,对他处处冷待,李老爷子知道,却从不干涉,也因为白氏,李老爷子从来不待见他。
    直到李聿青靠着自己一步一步爬到人前,李老爷子这才发觉,李家可用的,除了李鸣争,还有一个李聿青。
    没成想,刚到院外,守着的下人上前一步,小声道:二爷,九姨娘来了。
    李聿青一怔,祠堂一事之后,兰玉好像将李老爷子忘了,不关心,也不过问,怎么会突然来他爹的院子里。他脚下未停,想起什么,吩咐道:别让人进来。
    下人应道:是,二爷。
    兰玉是不经意间走过来的,等他抬起头时,已经站在了李老爷子的主院外。
    正当黄昏,午后的阳光已经有了几分日薄西山的意味,残阳笼罩着李家的主院,平添了些老树将朽的萧瑟。
    兰玉站在院外,盯着院门,门外守着的下人恭恭敬敬叫了声,九姨娘。
    兰玉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抬腿就朝里走去,下人犹豫了一下,不敢拦兰玉。兰玉穿过长长的,李老爷子的房门紧闭着,若是从前,这个时候门必然是开着的,李老爷子会坐在轮椅上翻阅李家的账本,或躺在罗汉床上抽一管大烟。
    门嘎吱一声开了,屋子里昏暗不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混合着大烟,腐朽难言的味道。
    兰玉静静地走了进去,他知道李老爷子瘫痪了,就连银环也在他耳边说过一回,道是李老爷子如今动不能动,终日躺在床上,一应生活琐事都要仰赖下人,凄惨得很。说这话时,银环有几分复杂,又有些畏惧,那瘫痪的到底是李家曾经的主宰,沉沉地压在他们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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