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车还没有开到台北,我就接到了赵小姐的电话。
    不知道她何时旅游回来,可很久没有听到她的消息。赵宽宜在我面前,几乎是不会提到她的事情。
    赵小姐问我吃不吃茶。我再没空都答好。
    小表妹在那表现了好奇。我耐烦地和她敷衍,很快将她送返租住的地方,即驱车赴会。
    是约在文华东方,赵小姐已先到了。
    她坐在位子里,很优雅地喝她的茶。她气色很不错,可以说精神奕奕的。看到我,她对我打量了一遍。
    「你这是从哪里来呀?好像几天没睡觉了。」
    我坐下来,只道:「这阵子是睡得不很好。」
    赵小姐表露同情,道:「睡不好觉真的是很痛苦的事情。」
    我笑一笑,和侍者要了咖啡。
    赵小姐逕自讲起旅游的事,我听着,不曾打岔。好一阵子,她停了停,彷彿试探地望我。
    我察觉,笑问:「怎么了?」
    赵小姐默然,才说:「我看你样子还可以,倒没有太难受。」
    我一怔,好笑地问:「什么意思?」
    赵小姐抿了抿唇,道:「那许璧君的事情。」
    我好一下子才反应那是谁的名字。许璧君,许女士。我静了静,笑了一笑,看着她道:「这种事,本来就不是可以瞒得住了。」
    或许以前能够,是她刻意而为。因她愿意。如今,我倒也不能说她是不愿意了。女人要求全,总不只能够委屈。
    赵小姐沉默着。
    我道:「不提她了吧。」
    赵小姐忽说:「我自己是没立场讲什么的。」
    我一顿,很迟疑地看她。
    赵小姐也似一顿,低声:「还不都从前那些。」
    我默然,过一下说:「都过去了。」
    赵小姐不语,只再拿茶喝。
    我看着,忽想起前一期週刊的报导,那东方建设的曹竞谦有新欢。是裕富王董事长的妹妹,年纪只比赵小姐大了一点,曾离过一次婚。
    报导绘声绘影,更有照片为证,两人亲密依偎,似乎好事已不远。
    想了想,我开口:「曹董他——」
    赵小姐呵呵一笑,即打断:「我看到报导了,真要恭喜他,王小姐是很不错的。」
    我问:「你不在意?」
    赵小姐彷彿讶异,「我为什么要在意?」又一笑,「你好像误会很大啊,我跟他,从来都是朋友,现在当然还是的。」
    我表示明白了。心中不是没有另一个疑问,可我不想管得太多,于是就不提了。赵小姐当有分寸。
    讲过这一桩,赵小姐大概很有感触,说起近日里参加了不少场喜宴。
    「——都在这一阵子结婚。」她说:「那排场都大,真够折腾人的,当宾客也不轻松。」
    我没有表示,自顾地端咖啡饮。
    赵小姐看来一眼,彷彿随口问起:「最近宽宜说过认识了谁吗?近一阵倒不见他的緋闻了。」
    我一顿,放下杯子,对她笑了笑。
    「你该自己去问他才好。」
    赵小姐睨了来,似不悦地道:「他哪里要对我说。」又补了句:「我只知道他跟几家小姐吃过饭,都是——他外婆安排的。」
    我笑了笑道:「你可算清楚啊,那还要问我。」
    赵小姐哼哼两声。
    我微微地笑,不说话。是有猜过,赵宽宜近来应老太太安排的饭局,当不纯粹。对老太太的要求,他从来也没有拒绝。不然可要奇怪。
    我非不知情,他每次都不曾隐瞒,不过是未讲到仔细。可也好。比如我自己,今天若跟哪个女孩子吃饭,也不会要跟他多说细节。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你可别跟他提,我问过这些事。」赵小姐在那提醒我。
    我笑一笑,举了咖啡杯,绝对保证:「当然,我不会。」
    在丧事办完后,母亲真在高雄待住了。
    可她到四阿姨那里,不住在娘家。因除了外公,还有大舅二舅两家人,她在那不免就要感到自己的突兀;即使外公不曾开过口,两个舅舅舅妈也毫无异议,她还是去了四阿姨家。
    四姨丈因工作缘故,时常在美国,独栋的房子里,平日只住了四阿姨和一对儿子儿媳,留个人住些日子,也不太佔到空间,况且是自己的姊姊。
    外公在这件事上其实反对的。之前他跟我讲了那些话,要我对母亲劝解。可我未提隻字,因认为母亲离父亲远了,应更好冷静地想她跟父亲的关係。
    至于父亲,在那次彷彿就表示过想法了。他当然地沉默,照样不常在家。我并不感到在意,是无所谓,坦白说也忙,回到家总已晚了。
    可一面,我真是託起朋友留意好的住处。
    有一天晚上,在赵宽宜家中,我想着,就讲起来了,包括搬出家里的事情。
    对这两件事,赵宽宜并无多的表示。
    他是看着我,一手压住我的一腿膝弯,一面压低身体进入我。我再不说间话了,可并不顾忌呻吟,很尽心尽力和他对付。
    到结束时,差点要吃不消,我好容易平復,可还动不了,半撑住起身,已不禁要揉腰。见赵宽宜看来,我正色对他说:「最近比较忙。」
    赵宽宜微扬眉,似不太以为然。我对自己调侃道:「我看,过些时候去上一上健身房好了。」
    赵宽宜点起菸,开口:「你需要的应该是休假。」
    我也要了一根菸来抽,一面点着,一面感叹:「我想,我该休的是长假。」想一想,和他玩笑:「不如一起来休个长假?好久没去什么地方玩了。」
    本以为赵宽宜要不搭理,不想他说:「八月中时,我打算去一趟rivières。」
    我怔了一下。
    赵宽宜续道:「guillaume的女儿结婚,希望我到场。」
    我已反应过来。赵宽宜的生父,威廉先生是住rivières,在很多年前再婚了,因对象亦离过婚有孩子,只有简单仪式。
    印象里,以往每隔一段时间,赵宽宜都要去看他的生父,会在那里住上几天。但前些年,我和他疏远,倒不那么清楚了。
    我想一想问:「那你这一趟打算去多久?」
    赵宽宜未答,看了来,忽问:「不然一起去?反正,你刚才说想休长假,况且marina跟vonnie你也认得。」
    我一时愣了,是还想不太清楚,嘴上却应了他:「也好啊。」
    赵宽宜点一点头,兀自又讲着:「不过marina不是以前那个样子了,她变胖很多。」
    我定一定神,犹豫一下出了声:「你真的——认真问的?」
    赵宽宜默然,往我看。
    「刚才你不是说了好吗?」
    我怔怔地点头,「对…」
    「那就这么讲定了。」
    赵宽宜道,一面拿烟灰缸按熄了菸。
    四十
    于是就安排了起来。
    可我这里,突然地不容易起来。一直跟进的项目未达预期,跟陈立人不知开过几次检讨会;到月底即将收尾,主要负责的一个人住了院,是车祸,因疲劳驾驶。我去看过,好在伤得不重,可要待家中休养至少半个月的时间。
    本来三人的团队变成了两人,工作量一时大增。另一个是女孩子,始终家庭事业两头忙,为了改进项目已加班一个月,眼见要再加重负担,婉转诉我为难。我当然体恤,多的部份都揽过来做了。
    在最后一次的检讨,陈立人终于肯满意。我一直都能领略他在公事方面的折磨,可这回当真体认地更深刻。
    至于赵宽宜,他那边要忙起来不会比我来得轻松。不过他终究老闆,多数时只要过目下决定就好。
    但出发日程仍旧拖延了,因法国从六月底开始陆续地罢工,逐渐变成全面性的,到处是抗议游行。威廉先生的那继女儿为婚礼找的安排全受到影响,不得已只好挪去了九月。
    这之间,我去看过几处房子。是中意了一处,位于基湖路的巷子里,屋龄不过两三年,邻近河滨公园,联通交通要道,周围生活机能也好。
    屋主打算出售,可我未到想买的地步。就一面看物件,一面让房仲去交涉了。
    母亲在七月中回到台北。她到时是傍晚。当时父亲在家。我回去时,看两人之间彷若无事就如以往。
    那天晚上,父亲一样开车出去。母亲似乎不太在意,倒问起我话,主要谈我要搬出家里的事。她的态度很平常,没有了以往讲到这方面都会的激动。以前要提起,她总不要听,很反对这件事的。
    我一直都猜得出她为什么反对。这个家里太冷清了,再少一个人,就分外彰显她的那份孤单。她亦有寄望,望我在这个家中娶妻生子,届时好用那份和乐融融,来填补生活里太过的冷清。她太会设想,可并不知觉,她在婚姻里苦心汲汲一个完整,却下意地排除了父亲存在于她的往后。
    而这一次,母亲却在讲:「你搬出去也好,以后你跟你的老婆就自己住了吧。我在你四阿姨家里,看她媳妇那样子,也要为你四阿姨头痛,我想着以后的情况,是忍不住要担心。」
    我未有表示,因感到她后面还有话。
    母亲安静好一阵子。她坐在沙发的一角,直挺着背脊,那姿势并不自然,彷彿是坐得很不舒适,可她坚持不动。
    她忽说了,字句不很连贯:「我准备,要和你爸提分开。」
    我一时愣住。是不意她要有这样的意思,这一下说不上什么心情。我看着母亲,她彷彿很紧张,又终于鼓起勇气说出来,脸上有轻松亦有激动。
    「妈。」我出了声:「你是说真的吗?」
    母亲不说话,只是将两手抱在了胸前。她低下脸来,好似已不能抑制,传出断续地哽咽。她逕自说着:「等你爸回来,我会告诉他。他一定很高兴了!他一直就在盼望我自己提出来!这些,都能算不要紧,但是我对不起你了,我当一个妈的太没用,不能帮你挣取到更多——」
    我望她,始终不语,好一下子才起身,坐到她身边。她一直都没把头抬起来,更放开胸前的两手去捂住了脸。
    我喊她两声,可她并不理,自顾地陷入心伤,有怪恨父亲,有埋怨我的不体谅。
    「妈——」我终究扬了声,看她一顿便道:「你不要这样想了。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是我不想要爸的东西——根本不要他给,因为不是我要的。」
    母亲哭声停了一停。
    她抬起了脸,往我望,那一双眼里通红,垂着泪。她一脸的似茫茫不能知所以。我不讲了,就抽出茶几上的纸巾给她。
    母亲张开手接,拿了只管往脸上捂去,是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一样坐着。可依旧没能伸出手去揽过她的肩膀。
    出乎意料的,父亲并不答应。
    从前父亲提过离婚,母亲怎么也不愿意,现在倒反过来了。可母亲彷彿是真的下好决心,豁了出去,竟托出她在婚姻中的那段不忠。是给了父亲一顿难堪;男人都双重标准,自己可以怎么胡来,太太或情人要这样做,那一定是不可以。父亲总一向都是多重的标准。
    两人争骂不休。有一天,都找了律师到家里。他们之间共有几份财產,可一时很难理清,或者也有律师在的缘故,倒能静下心来谈了。也不知如何谈的——母亲当然还要离这个婚,但最后仅仅协议好分居。
    我在当天就晓得了。三个人,又好久违地坐下来一起晚饭。是没有话讲的,只有这一件事。
    我不作表示——也当作一种表示了。
    在那之后,谁都沉默。母亲好像有话讲,可最后也没有开口;至于父亲,始终皱眉,兀自端着他那一份派头,又彷彿受了挫折不好欲人知。也不知是不是看我默默无声,神情不很好。他们往我望着时,都似在期待我讲些什么。
    可能够讲的——又哪里有什么好讲。
    在过后,正好星期天,早上十点多鐘时,大阿姨到了家里来。
    母亲和父亲分居协议并不久,还一样都住在这处地方。不过父亲年后以来,时常去另一边,到晚了就住下,尤其近一阵。一星期里,能有三天在家,都要算多。这样一来,也似乎有打算把这里让给母亲住的意思。
    我这天晚点是要出门的,可还在家就碰到面了,不免要坐下寒暄。我跟大阿姨关係无所谓好不好;亲戚都是一样的。
    大阿姨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端茶喝了口,彷彿想起来,对母亲道:「你记不记得那个俐华表姊?跟女儿住在英国的那个?」
    母亲似一怔,随即笑道:「怎么不记得,到两年前还通过电话…哎,这想起来,她都在做什么?连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了?」
    大阿姨笑笑,又说:「她差不多那时候加入妇女会,现在忙得可快乐了。以前女儿还在唸书,现在也去做事了,她更放心,是时常跟着会里的人到处活动。」
    母亲点点头。大阿姨便紧接着问一句:「不如这样吧,你到她那里住一段时间?」就瞥了我一眼,可很仓促,还是对着母亲的。
    我感到奇怪,望一眼母亲,她听后,脸上彷彿若有所思。
    大阿姨惇惇地又道:「你不要怪我多嘴。我都跟俐华说了,她听了之后——你也知道,她很理解你的心情。她想打电话关心你,又怕你奇怪,先託我来问问,看看你要不要过去住些日子,怎么样?我可觉得好的,反正目前是这样子了,分开远一点更好,就到她那里去,当渡假也好。」
    在这一句话完,母亲一直也没有表示。大阿姨大概要留给她考虑的时间,说完便说完了,话锋一转就聊了旁的。
    母亲开始讲过留人吃中饭,看看时间,搭訕两句,就起身去厨房吩咐徐姐要买哪些菜回来。
    客厅里,剩下了我和大阿姨。
    本来我早该走开的,可不意听见话,就一直坐着。到母亲一走,大阿姨便对我望,笑了笑。
    「我跟你妈的这个表姊啊,已经离了婚,是好久以前了。那时候别说一个女人,况且在国外,那个婚啊,离得很不容易。」她说:「在你妈和你爸之间,我还是外人,说不得什么,但你妈今天这个决定不很轻易了,虽然不是一下子就离得了,可也在协议上了,这分居是要分得远一点才好。」
    我微微地笑,不说话,
    大阿姨面上仍旧从容,亦是笑笑。
    她道:「你妈一向做决定都不乾脆,我觉得啊,你最好能跟你妈劝劝,她可会听的。哎,你不要觉得不会,你妈只有你一个儿子,她心里当然看重你,现在又只能依靠你了,那个——唉,你爸那里就不说了。总之,你想想,跟你妈说说吧。」
    倒不想,母亲却讲不去。
    在吃过午饭,她答覆了大阿姨。因出去是好,可住得终究不是习惯的地方,况且,她很久不说英文了;出境不是问题,到当地后,在出机场前免不了有一段要她自己应付。
    大阿姨倒笑了笑,彷彿不觉得是一个问题。
    她朝我望,那眼神很有鼓励的意思在。我微感到烦,可想及她的殷劝,并不是不动摇。对着母亲,我有时是没办法不觉得无奈。
    我开了口:「妈,你就去吧——」看她即望来,顿一顿,「看什么时候出发,我可能要飞伦敦一趟,是公司的事情,应该能一起去。」
    母亲未语,就在那愣住了。大阿姨则顺势地鼓吹她:「对呀,去吧,你怕讲英文,可有你儿子啊,出机场后还有俐华…」
    母亲又望一望我,神情仍似犹豫,但嘴上却说了好。
    我心里倒迟疑了。可好便好吧。
    公司里当然没什么事要我到英国去。我本也不预备去。可话是这么说了。回过头,我向陈立人报备要假。
    因要了一个月份的假期,陈立人坐在办公桌前,对我皱起眉。
    不用他问,我即坦白道:「跟朋友出门玩一趟。」想想,婉转地补一句:「我也大概有两年没有大休了。」
    陈立人才笑了,打量我,「跟女朋友出门可以直说的,不用拐弯抹角。」
    我佯一叹道:「是倒好了,只是个男的朋友。」
    陈立人这时又不笑了,神情再严正,忽问:「该不会是赵宽宜?」
    我怔了一下,便笑一笑。
    「陈董,倒不知道您会凭空算命啊。」
    陈立人不接这句,却问:「我可知道你近一阵子跟他往来很勤快,不总在一起晚饭吗?」
    我心中一顿,面上仍笑。
    「哪里总是。」我道:「朋友私下吃顿饭,联络感情,不为过吧?」
    陈立人注视着我,「是不为过,但连续吃好几晚,那感情可太好了。我怎么记得你们之前还没那样好。」
    我不语,可望他脸色,忽有了联想。我笑一笑,和他道破:「我们就是朋友,跟他,是从不讲公事的,我并没有意思离开公司,况且,您这边福利可好了,我怎么捨得走。假如您不放心,那我也就——」
    陈立人当即打断我,讲:「好了好了,哪有这么严重!」一顿,笑了笑,正色地看我,「我没有怀疑你什么。我只是——当他在挖你过去为他做事。要知道,公司一向是没了你不行。」
    我睇他,笑道:「哦,可承蒙您看得起啊。」
    陈立人轻咳了声。
    我再和他表明清楚:「我是真不可能到他公司去的。」想了想道:「他当朋友是很好,可当老闆,却不是那么好。」
    陈立人一听,扬起眉,只看我不讲话。
    我当知要恭维:「那当然了,不用讲的,您不管当朋友或老闆都是很好。」
    听罢,陈立人才算笑意开怀。他抬手来,摆了一摆,低头继续办公,一面道:「行了,准假准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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