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什么也没解释,只是说让她回去。
    李舒雪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指挥自己的双脚,从那个角落走出来的,她披着他的外套,畏缩着被他摁进车里,像要跨进无尽深渊,她心头强烈震动,扭过头看他,陆正衍的表情一如平常,似乎没有愧疚,没有悲伤,没有无奈……他冷得像块冰,怒得像团火。
    他是被人揭穿,恼羞成怒罢了。
    李舒雪坐上去,捂住嘴,捂住头,将他的西装绞下来扔给他,抱住自己的身体。
    “都是真的……”车子开动起来,在这繁华的夜景里奔驰,她窃窃私语。
    “不谈以前的事。”
    “那我们还能谈什么……”李舒雪闭上眼睛,把脸贴紧自己的膝盖,漂亮优雅的裙子被她弯腰弄得皱皱巴巴,华美的项链在她胸口悬摆,耳垂上冰凉的饰品静止着,李舒雪从崩溃到安静,不过十几分钟。
    她这样的人,一生下来就要过苦日子,她安慰自己日子总要过下去,她一定要离开他,重新把日子过起来,她和小高要重新把日子过起来。报警也好,鱼死网破也罢,她再也不想待在陆正衍身边了。被人愚弄的事情经常有,但态度这般轻蔑,毫无悔意的恶魔,实在令她胆寒心凉。
    她不敢再继续和他周旋了,她没有那样的胆子。
    回去以后,李舒雪换上睡衣,她不肯就范把手伸进镣铐里,她崩溃地抓住他的衣领,气势汹汹地朝他吼。
    “你放我走……!”
    陆正衍将她压在床上,用蛮力栓上镣铐,不仅如此,还连夜让人在另一边也装了镣铐,顺便锁牢了她另一只手。陆正衍砰得关上门,李舒雪双臂张开,在床上扭动着身体挣扎,悲戚地嘶鸣。他在书房睡了一夜,第二天去卧室看,李舒雪蹲坐在双腿,双手无力地耷拉着,她听见响动,仰起灰白的脸庞,嘴唇没了血色。
    她艰难地松开咬紧的牙关,两腮发痛,她问:“陆正衍,小高的病,真的没救了吗……”
    陆正衍在她身边坐下,抓住她一只手,冰凉的锁链在床上蛇一样爬动。
    “医生的建议,你不要抱百分百的希望,你只会把自己毁了,李舒雪,你冷静冷静,我就不锁着你,现在我们是男女朋友关系,你可以出去见人,可以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情……”
    李舒雪木然,“我想去医院陪陪他。”
    “上次你在医院晕倒多少回,忘了吗,你晕倒一回,李文高的压力就大很多,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着急吗?你不合适见他,他也不适合见你。等你养养身体,我带你去医院,速去速回。”
    “速去,速回……”李舒雪流了一夜的泪,已然枯竭,无力反驳,重病一样深喘,“你说我可以出去?”
    “当然。我会派人保护你,防止赵诚找人报复。”
    李舒雪淡淡地凝视着他的双眼:“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去,我有一个地方想去。”
    “你先吃口饭。”
    她疲累淡笑:“你端来吧,我吃了有力气了,明天想出一趟门,不去医院。”
    “你去哪?”
    “不是什么高贵的地方,我自己去就好。”
    陆正衍紧紧握着她的手,李舒雪摇摇欲坠的模样令人心慌,他恐惧她昨晚的崩溃嘶吼,害怕她抑郁的表情,那些哭喊的声音和绝望的表情折磨了他整整一夜,令他噩梦不止。
    “好。”
    只要李舒雪不像连殊一样抑郁求死,他此刻没有什么苛求,“你自己去,我让人跟着你。”
    李舒雪点了头,趁其不备,把手从他的手中抽了回来,扭身团住身子,闭上了眼睛。
    答应了她要第二天就放她出门,可他又摸着她憔悴的脸立刻反悔了,换好衣服的李舒雪重新坐回床上,神色黯然:“你说的话都不能信了。”
    她就静静地又等了几天,她每天都乖乖地吃饭,乖乖睡觉,这几天是经期,不能和陆正衍亲热,这让她无比地高兴,又哀又喜。等到她情绪内敛了些,陆正衍奖赏一样解了她的镣铐,她在澜院整日来回地走,漫无目的地闲逛。
    终于,在将近十天以后,陆正衍做了她一回,好似因此心情大好,再次答应可以放她出去。李舒雪照样求了避孕药,这回他没给,可怕地坦诚了:“我不想让你吃了。”
    “你真的想让我怀孕……陆先生,我们能做夫妻吗,不能。”
    “你是我女朋友。”
    “我是吗……”
    李舒雪摸着小腹,捏紧拳头,她想抬起拳头砸这里,最好把子宫砸坏,永远不要受孕。她没有那样做,太激愤的动作让她头晕目眩,她又累又浑身刺痛,她也害怕疼的,于是情绪没有了大的起伏。
    就算被告知上两次她吃的避孕药是假的,她也毫无波澜,坐在陆正衍的怀里,仿佛只是当一句闲话听过。陆正衍观察着她的表情,捏捏她的手,颇为满意:“你明天开始可以出去。”
    “哦……好。”
    李舒雪往他颈窝里靠了靠,四月春光明媚,她靠在陆正衍怀里,书房透光的窗明晃晃白灿灿的,她什么也没注意到,安静地睡了很长的一觉,晚上醒来,她在客厅的沙发上,陆正衍在不远处的厨房来来来回回走动。
    李舒雪开始耳鸣,腿脚发麻,她坐起身,按摩麻痛的小腿,忽然失神,碰了碰自己眼角的小痣,笑起来,真诚却难看极了的笑。
    “过来吃饭。”
    她拖着疲软的身子走到饭桌边,陆正衍把一碗热汤放在她面前,“今天小高跟我学了二年级的数学题,他说他很高兴,想让你知道。”
    李舒雪扶着热烫的碗,手指没有知觉,愣愣的,“他会做那些数学题了……真好……那英语呢,英语他会了吗?”
    “我在教他,他学的不错,马上赶上我侄女的水平了。”
    “哦……要是他是个健康的孩子该有多好啊,以后可能念个好大学,有个好出路,能过好一辈子……”
    她撑住头,双目赤红,热泪一滴一滴滴进汤里。
    要是她能聪明一点,要是她在生李文高之前去省城的大医院仔细检查过,要是她知道他生下来就要受这么多的苦……她,她绝不会那么残忍把他带到这世上来。她对不起他,连最后陪陪他都做不到,她就是世界上最没有的妈妈……
    她抽搐着身体,痛哭了一场,哭到完全哑了嗓子,陆正衍抱着她上楼,温柔拥着她,用手轻轻地拍她的肩膀,望着窗外摇曳的松树尖儿,他不停地重复,“李舒雪,会好的……以后会好的……”
    事实证明他做的都是对的,李舒雪没有他会很难坚持,他不仅在救她,也的确在给她希望,李舒雪需要他……陆正衍抛却她那些悲伤和愤怒,矛盾地自我说服着,轻拍的手持续劳累着。
    李舒雪明白他的意所指,小腹灼热起来,她哭到晕厥,一觉睡过去,醒来十点过了,脸上没有干涩的泪痕,显然是陆正衍给她擦过脸了。
    她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挺漂亮的裙子,下楼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接过陆正衍端来的一盘子食物,吃完了他才许她走。走之前,他提醒她要给他一个临别吻,李舒雪搭着他的肩膀亲了亲他的唇角。
    彼此都有点累,没有加深这个吻。
    李舒雪抱着一个包包出了门,里面是她和李文高的证件,是他让人从村里取来的。她要去银行,陆正衍许她带着。
    李舒雪到银行把十万块钱都转到一张城里的卡来,带着卡去访了一家买墓地的公司,双眼湿润地挑选了一块价格刚好十万的墓地,她把它买了下来,墓地公司很快就敲定了合同,一切手续办妥,走出来的时候,烈日正毒,保镖为她打起伞来,她的皮肤在日光下白得渗人。
    紧接着她一直往小巷子里走,在烈日下走了接近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她今天最想来的地方。一家破旧的美容店,红底粗黑字的招牌,写着美容美颜等等一大串延伸业务介绍的小字。
    她抿抿唇,推开门往里走。保镖不解地站在门口,富贵人家的太太是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美容的,他开始给陆正衍打电话。
    “小姐,帮我把这颗痣取了吧。”李舒雪拘谨地点点头。
    “哎哟,那颗啊美女……”老板娘凑近了,看见她眼尾的小痣,眉头一皱:“哎呀,你这个痣又不影响面相,也不丑,反而很漂亮的哇,小美女,没必要取啊,取了还可能倒霉,你这痣长的位置真的很好……”
    “我不想要了。”她眼神微微飘忽,语气却十分坚定,重复一遍:“我不想要了,取了吧。”
    老板娘望着自己满室的客人:“啧啧,好的吧,你等等,我去给你找人做,现在人多,你要等一下哦。”
    “嗯,好。”
    她找了个地方坐下,这里充斥着廉价香精的味道,她感到悲哀,现在她能区分什么是廉价香精,什么是天然精油了。好像一种背叛,她背叛了自己。
    由于客人太多,最后一个眼神怯怯的小姑娘被支使到她面前,喏喏:“请跟我来。”
    李舒雪牵牵嘴角,跟她上了一个狭窄的楼梯,上到二楼,这里有发黄的激光设备。小姑娘胆战心惊地邀请她坐下,不安地往楼梯间的方向张望,像在等一个救星。
    她不会用这台机器,仅仅看老板娘弄了几次。
    她冲李舒雪尴尬地笑,启动机器,让她躺下,用白晃晃的光圈怼在她面颊上。
    多么漂亮的一张脸,她的压力更大了。她端着探头,摁着她漂亮的眉骨,她的手在发抖,一咬牙,摁下开关,高热的激光像细细的熔岩射在李舒雪的脸上,剧烈的灼烧感强烈到大脑在瞬间便感知到了。李舒雪疼得叫出了声,小姑娘尖叫起来,扔开探头,慌里慌张弯腰鞠躬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李舒雪拢住自己被灼烧的眼角,像捂住腐烂的伤口,操作的小姑娘跑了,跑得很快,她追上去,被老板娘拦下来付钱,付了钱,小姑娘已经跑得无影无踪。
    她只是想告诉她,不要紧的,她不是什么大明星,靠漂亮的脸吃不到饭,过不上好日子,只能带来无尽的折磨。
    小姑娘不知道她的心事,来势汹汹的陆正衍却知道,他一把拽开她的手腕,捧住她的脸。
    她漂亮的眼角被激光灼烧出一个浅浅的肉坑,恰恰好好将原来的小痣全部烧穿了。
    陆正衍的手在发抖,捧着她的头颅一块颤抖。
    她知道自己惹怒了他,那又怎么样,她已经没有活路了,她什么也不害怕。
    陆正衍什么也骂不出来,死死盯着她半黄不红的小肉孔,这孔在他心里放大无数倍,把他的心脏撑得四分五裂,他的眼睛渐渐红起来,一丝一丝血管在眼白上爆开,最终完全充血。
    “为什么……”他揽住她的肩,好像他才是那个被激光射穿皮肉的人,疼得站不住身体,抱着她,靠着她,也替她痛苦,不停地问她为什么要伤害自己。
    李舒雪在他令人窒息的拥抱间夹缝生存,她说:“你喜欢,但是我想让它消失……”
    陆正衍想抱她去医院,头一回发现自己没有力气,他没有力气抱李舒雪,他现在想逃跑,李舒雪眼尾的伤口和泪水,都让他太疼了,疼得他想远离她。
    但是他没有跑,让保镖把她强制带走,他颓然靠在路边肮脏的墙面上,仰头喘息,精贵的西装被粗糙的墙擦坏了,李舒雪离开这条巷子一个小时了,他开始往回走。
    李舒雪买了一块墓地,他知道肯定是给李文高买的,他去了医院,没去李舒雪在的医院,去了她儿子在的医院。他把医院心脏科的专家名医全部叫到跟前,一遍一遍质问到底有没有办法,医生面面相觑,谁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有个看门的实习医生给他提了一个建议,他颓然的表情忽然活了些,当即找人把李文高转院去A市。
    李文高离开得匆忙,他匆匆安慰他几句,“小高,等去了新医院,可能有新的办法……”
    李文高这些日子瘦了好多,他拉住陆正衍的手:“陆叔叔,走之前,我能看看妈妈吗?”
    他的妈妈在医院,脸被烧出一个洞,他怎么敢让一个心脏脆弱的孩子去看她。他狠心地对着天真的孩童摇头,摸摸他的脑袋:“等你去安顿下来,我带她来看你。”
    “陆叔叔,没有骗我吧。”
    陆正衍心又开始痛起来。
    “没有。她会去看你的。”
    “那好……那我先去A市等叔叔和妈妈……”李文高抱着蝙蝠侠手办,眯着眼睛笑笑。
    陆正衍走出医院,接到保镖的电话,李舒雪的脸伤口很小,却很深,极其容易感染,所以要精心呵护。他耐心记着保镖转述的保护方法,往澜院赶,李舒雪也该到家了。
    果然,等他到家,她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望着微澜的小溪,眼尾包着洁白的纱布,远远望去,像多美丽的山茶花贴在她的脸上。如果是真的,她衬得起花朵的美丽,花朵衬不起她的忧伤。
    陆正衍向她伸出手,李舒雪呆了呆,最终把手放上去,养尊处优这么久,她手上的死茧都掉了,应该合陆正衍的心意了。
    “我把小高转去A市的圣山医院了,那里可能有更好的办法。”
    “你把小高转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连一眼都不让我看他……!”李舒雪甩开手,扇了他一巴掌,“陆正衍,你凭什么啊!”
    他忽然变得偏激,“我让他得到更好的治疗,我有错吗?不让你看还不是因为你莽撞,你蠢,你笨,你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怎么去见他!他现在多危险你不知道吗?”
    “你从来不告诉我,不让我去看他,我怎么知道……!”她推开他往大门跑,陆正衍沉沉闭了闭眼,“李舒雪,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去?”
    李舒雪充耳不闻,拍打紧闭的大门,回身眼泪四处流淌。她处处受制于人,连儿子重病最危险的时期都不能亲自照顾,现在他要远离她,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医院里独自承受病痛折磨,可能到病危的时候,都难见她一面……李舒雪的灵魂在叫嚣剧痛,疯狂震颤,碎落一地。
    “他已经走了,坐我的私人飞机,你还想干什么!你先把自己养好。李舒雪,你跟我回去,好好休息,把伤养好……”他拽着她走,她像个坏掉的人偶,被拽进屋子里,被他关起来,关在卧室里,安静地像一汪雪水。
    夜里他们紧紧贴着睡眠,第二天,李文高病发的消息传来,她和他都在书房里,李舒雪已经被折磨坏了,她焦急着,却面容平静,煎熬等了几个小时,终于等来圣山医院的电话。
    他没事,他再一次挺了过来。
    李舒雪挤出一滴涩疼的眼泪,晃着身子往外走。
    陆正衍安排着行程,李舒雪该去看看她的孩子了,他准备陪她去A市住一段时间。李文高抢救过来之后,圣山医院的专家齐红雪终于从肯尼亚赶了回来,他立刻检查了他的状态,认定可以进行手术。
    陆正衍终于看到了希望。
    李文高的命也许有救,国内唯一操作过人工心脏移植手术的医院就是圣山医院的齐医生,虽然第一位移植人工心脏的患者在术后一年去世,这项手术广受质疑,被业内否认,但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就算只能换取李文高一年两年的时光,陆正衍也不惜代价。
    他想等移植手术结束,他们母子立刻团聚,给李舒雪新的希望不一定是一个宝宝,也可以是李文高的人工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
    她肯定会高兴一些的,可能伤口也能好得快一些。
    他挂掉电话,疲惫地叹气,耸耸肩膀,迈着沉稳的步子,准备把好消息告诉她,还没跨出书房的门,便听见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更多的闷响。
    他拉开门板,李舒雪孱弱的身子飞速滚下最后两个梯坎,滚落在楼梯的转角口,滚到角落边。闷响停止,一切声音都跟着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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