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雪依旧重复拒绝他的无礼要求,她刚开始就不应该开门,她总是犯这样毫无设防的错。
    “我要留下。”他最后一次固执说着。
    李文高恰好醒来,面对蓦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陆正衍和自己的亲妹妹,他略略吃惊,走过去,摸着后脑勺,黑溜溜的眼珠子盯着陆望舒那一头细软的卷发。他没有说话,母亲和陆叔叔之间有一种难以调和的氛围,他静静等待事情发展。
    陆正衍被包扎的头还是那么醒目,今天没有情绪激动,剧烈动作,倒是没有出血,可不代表他已经痊愈,李舒雪并不想第二次带他去医院,她焦急地滑动着手机屏幕,试图寻找齐盛的联系方式,可惜快两年过去,以前在C市的人都已失联,包括齐盛,包括她能想到的任何能把陆正衍带走的人。
    陆正衍现在没有记忆,如果齐盛不知道他擅自离开愿意来了她家,他就等同于一个迷路的精神和外伤病人。
    李舒雪想报警,摁下110,陆正衍眼疾手快抢了手机,嘴角内陷,眼睛里流露出一点让李舒雪难以置信的恐惧和抵触。
    他把脸贴到陆望舒的脸上,睫毛颤动,“别报警,我不走……”
    李舒雪心绪复杂,望着眼前这个茫然又顽固的青年,她忽然不再那么害怕,此刻的陆正衍,对她仅仅有着她作为陆望舒母亲或许是他曾经的妻子这么一个执念,他们的爱恨纠葛,他统统忘了,那也一定把他那些下叁滥的手段忘了,起码现在,她不用过于担心自己的自由和尊严。
    尽管如此想,她当然是不能因为他失忆便原谅他的过错,仅仅是减弱了自身的惊惧,她在他面前,不需要再战战兢兢,担心他发疯伤人。
    “别报警……”
    他将她的手机放进陆望舒的怀里,她好奇胸口的玩意,捏起,再高高举起来,小小的手指还不能很完美地抓握,手指头滑动,手机高高摔到花盆上,再摔到地上,手机屏幕碎出蜘蛛网,屏幕也黑了。陆望舒被自己制造的噪音吓哭,抱着陆正衍的脖子,把眼泪鼻涕都往他胸口蹭。
    “哦哦哦……别哭,小希别哭……”陆正衍低着头哄,眼神却并不专注,并不专注于愁眉苦脸,而是暗暗垂眸,掩盖住自己幸灾乐祸的心思。
    李舒雪蹲下去,拾起残破的电话,无人可怪,深呼吸,往厨房走。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静一静,她把厨房门关上,连李文高也被谢绝门外。
    她靠在门板上,仰着脖子,白皙的颈青筋浮起,她温柔的眼睛充满了一筹莫展的无奈和独自面对惨痛回忆的悲伤。
    她在里面很久,久到陆正衍不得不放开停止了哭泣的陆望舒,去一探究竟,他在门口顿住脚步,厨房的门隔音并不好,他能听见依稀的哭声。他把手搭在门把手上,犹豫着,没有去转动,只是侧过身子继续听。
    他的表情完全合乎他理应表现的不解,李文高遥遥望着,叹息,转头望着自己哭过的小妹妹,大人之间的争斗令他感到困惑而莫名恐惧,而陆望舒令他愉悦。
    “李舒雪……”厨房边上,陆正衍还是出了声,嗓子因为长时间卡着将说未说的话而肿痛,难受无比,他克制着这份经年的痛苦,继续自己的表演:“你怎么了……?”
    李舒雪不回话,她的哭声骤停了,像是故意不让他得逞一样继续哭泣。他又在门口悬心等了几分钟,李舒雪主动打开了门,她的确哭过,却尽量不留痕迹,她的眼泪都被她的袖子吸干了,依旧好看的面容上带着倔强的坚持:“陆正衍,你不能留下。”
    “为什么?”
    李舒雪鼻塞着,拒绝的刀子缓慢地滑过他的皮肤,她慢慢道来,“因为……我不想你留下。我是不是你的妻子,是不是你的爱人,你去问别人,去问你认识的人,他们都知道……他们都记得,别再来难为我了,我和小高好不容易过上踏实的日子,你,你别再出现了。”
    陆正衍悄悄合拢手掌,病气的脸庞的肌肉因为失去了希望而放松下来,他的表情变得不好看,起码对于刚才他迷茫的样子来说,更有攻击性,李舒雪抱住手臂,无意识地后退,以防被在她脑子里不断闪过的粗暴的画面。
    “你走吧……我真的不会留你……”
    “李舒雪,小希她饿了,你有没有热饭给她。”他扭过身岔开话题,但李舒雪已经下定了决心,她甚至不喜去拉他的手臂,拽着他往门的方向走,陆正衍耷拉着步子跟上,像条被遗弃的狗,无措地站在门口,望着李舒雪的背影,她把小希抱出来塞进他怀里,哭过的眼睛愈发红了,再次蓄满了水液。
    “你走吧……别再来了。”
    她狠心地没去看陆望舒乖巧可爱的脸,而是冷硬地盯了一眼陆正衍,让他的脚站在门外去,她关上门,担心惊吓到自己的女儿,只用了极其轻盈的力气,陆正衍连一丝风都没感受到,陆望舒抬头抓他的下巴,对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笑呵呵继续着幼孩的欢乐。
    她的父亲则完全是另一副模样,他仿佛还没从戏中抽身而出,他耷拉着面容,继续扮演着委屈和不甘,他默默地想,幸亏这都是假的,他自己永远不对对李舒雪露出那样的可怜的可悲的表情,只有在有病痛作为面具的时候,他可以丢弃尊严。
    他沉沉地呼吸,托着沉重的脚步往下走,拐过一个路口,消失在阳台所能见的视野当中。
    终于结束了。李舒雪多想也像他一样,不负责地把一切都忘了,尤其是他刚才那副可怜兮兮的病人模样,她摇着头,她不会掉进名为陆正衍的陷阱,第一次是她太无依无靠,走投无路,太渴望被人爱,这样的事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她暗暗发着誓。
    那天不欢而散之后,陆正衍并非没有再来过她的住所,通常都是下午她下班回家以后才来,她都没有再开门,陆正衍坚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她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直到某一天她又一次看着他离开以后,去到阳台收捡衣服,视线无意间向下望,和站在墙角的陆正衍无意相接,他撑了撑背,站直身体,激动着,克制着,他抬起手想跟她打招呼,李舒雪的身体却在下一秒消失在视野中。
    他的热情被狠狠浇了一盆冷水,李舒雪对失去记忆的他,也同样冷漠,或者更过分,他分不清,原来她对他也很坏,总是冷着脸,被迫妥协的样子,现在她连敷衍都没有了,只剩冷冰冰的拒绝。
    陆正衍头上的裂口开始疼,他往方向盘上撞的时候,并不是期待的如今这样的图景,他想看到的是李舒珝的怜悯和她的温柔,但是李舒雪已经太恨他,对他没了好脸色,他连一丝丝温柔和温暖都感受不到。
    现在是八月份,他继续在墙角站了一会儿,不死心地抬头望着她的窗,就像他固执地盯着白梅花,在一片冷寂之中寻求安慰。
    李舒雪没再出现在阳台,他失落而归,幸好这几天他都没有抱着陆望舒来,现在烈日炎炎,他脑袋上的伤势有加重的势头,浑身冰凉,似有身体中暑的迹象,不过还好,他和她的女儿不能有任何不适。
    李舒雪这些天除了观察门外的陆正衍,便是继续竭力专注着自己的工作,她发现沉竭在那天以后就不见了踪影,打听以后才知道,原来他已经退出,去向没有人知道。
    下班以后,她一个人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埋头写字,例行的工作总结她写得很认真,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她并非百分百专注于此,整个人都被陆正衍弄得有些恍惚,这样的纠缠状态令她难受。
    下班接了李文高,她没有立刻回家,带着他去了一家中餐馆,点了叁个菜解决了晚饭的问题。平时她是不会做这样无意义的消费的,可是为了躲避陆正衍,她情愿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待一会儿,待出了问题,她和他在小巷子口里无可避免地见面了,他今天来晚了,她今天回来晚了。燥热天气的余热正在褪去,他抱着抱着奶瓶的陆望舒,表情有些决然:“李舒雪,你让我回家吧。”
    李舒雪感到疲惫,让李文高带着钥匙先上去,“这不是你的家……我要怎么解释,你还没问你认识的人,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吗?如果你谁都不信,那你问你的母亲,她知道的。”
    他摆头:“谁都可能骗我,除了我自己。”
    “你自己现在就在骗你自己……!其实我对你来说根本没有你现在想象的那么重要,我根本就不重要,以前你亲口说过,你不需要我的爱,你怎么忘了,你以前很嫌弃我的,瞧不上我,你经常骂我笨说我蠢……你想一想吧,你说这些话,可能是因为很爱我吗?你对我有什么感情?现在你误会以前的自己了,一直来找我,万一有一天你想起来了,你会后悔的。”
    她长久地叹息,“陆先生……请你不要再骗自己了,也不要再来了,更不要带女儿来。”
    陆正衍搂紧怀中的女儿,搂住自己的支柱,才不会显得那么受挫,他靠陆望舒保持着自尊,靠在墙上,努力说服自己,再给李舒雪一点机会,再给他们一点机会……不要任性就走了。
    两年,他的人生已经浪费了两年,之前,还浪费过更久的时间,他不想再继续等待了,李舒雪是他志在必得的,他需要克制自己的傲慢和冲动,继续把戏演下去……等演好了,李舒雪会心软的……李舒雪应该会心软的吧,她在C市做他的保姆和情人的那段时间,那么单纯善良,人是很难改变本质的,他对她保持着信心,不断说服自己,就算脑袋的伤口开始裂痛,手臂开始酸麻,他还是继续站着,望着阳台的方向。
    两个多小时过去,陆望舒的奶瓶空了,他没喝一滴水。巷子里变得尤其黑,他抬起头,天空黑压压的,要下雨了。他半睁着眼,口唇发白,唇上的裂纹开始淌血。
    他换着手臂抱陆望舒,她的重量忽然变得尤其沉重,或者是他不再强壮,他变得虚弱,多少天的等待使他的身体和心理都饱受煎熬,他拢拢陆望舒的帽子,把她的额头遮住,风呼呼刮起来,巷子中感受不到多少风,却旋绕着诡异的风响,好像开始降温了,她不哭不闹,于是他还在坚持。
    倾盆的雨说下便下,电闪雷鸣只在他意料不到的下一秒震颤着天空和地上的人,陆望舒开始哭,他在原地着急地拢紧她的身体,寻找能遮雨的地方,这里昏暗极了,他用身子遮住她的身体,跑到李舒雪楼下的钢化棚下面,雨滴砸在钢板上噼里啪啦地响,陆望舒哭声更大,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等雨停,死皮赖脸往楼上去,包扎的纱布湿透了,雨水沁入他的伤口,他踩过一阶又一阶梯坎,费力地爬到四楼,站在李舒雪的门前,脑子开始发昏,他用力地敲门。
    猫眼视角中他狼狈又骇人的样子令李舒雪犹豫,可当他往后退,露出惊恐哭泣的陆望舒,出于母亲的本能,她把犹豫杀死了。拉开门,陆正衍半眯着眼睛靠在门框上,撑着自己两条手臂,等她小心接过他们的女儿,陆望舒离开了他,他放心地松了力气,肩膀下沉,抚住自己的额头,疲惫地勾勾唇角:“我就…知道的。”
    “你疯了,你太过分了……”
    李舒雪在批评他,他晕眩地往里走,她将陆望舒妥善安置在柔软的沙发上,刚转过身,一个湿气和热气混合的身体便压在了她的身前。
    他抱住她,以病人的姿态,胜利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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