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从公司食堂回来,给赶工的团队带了盒饭。
    余葵掰扯筷子随便扒拉两口,去茶水间泡咖啡,大家正趁吃饭的空闲放松笑闹,不知他们聊到什么八卦,组里的资深美术指导突然回头,“kerry,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好想问你。”
    “你说。”
    余葵低头接热水,心不在焉。
    “小宋总追你那么久,你就一点感觉也没有吗?”
    余葵:“你也看到了,咱们公司的加班频率哪准人恋爱。”
    “时间就是海绵里的水,工作再忙,挤挤总是有的呀,别的部门跟我打听你,我说你是母胎solo,他们都不信。”
    “啥?”有人咂舌。
    “kerry你这种大美女母单,开玩笑的吧?”
    “上学时候,初中、高中,还有清华那么多男人,就没有过看得上的?”
    余葵想了想,“还真有过一个暗恋几年的男生。”
    “后来呢?”
    “我为他考了清华,结果他去了别的学校。”
    大伙来了精神,“你表白没?”
    “没,他甚至不知道我喜欢过他。”
    “为什么啊?”
    众人不解叹气,捶胸顿足,活像他们自己错过了初恋。
    游戏公司就这点好,团队年轻,把余葵都逗笑了,“因为那时候我成绩差、内向、自卑,一点也不讨喜。”
    “那你现在完全配得上他,可以去扑他了呀。”
    大家七嘴八舌给她建议。
    余葵曾经是有过这想法的。
    大学去找时景,北京到长沙,千里迢迢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
    她那时候前所未有的自信,一度觉得时景应该也喜欢她。
    只是后来很快证明,暗恋的人碰巧喜欢你,是人生最大的错觉。
    对面高楼玻璃反射过来的日光发烫。
    女人垂眸看手机,侧脸像素白的生宣,被午间明灭的金影描摹晕染,下属们看不清她眼睛,但莫名觉得这个平日在他们的领域光芒万丈的主美在发怔。
    画面平静无波,却又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手机屏幕暗了又亮,众人捕捉不到的视角,余葵浏览的微博评论停在这一行。
    八千里路:@葵葵葵花油.女才郎貌,本后援会长宣布,承认你们为官方cp,两位现实要不要考虑下在一起呀(101赞)
    小鱼海塘:实名反对!楼上不要随意拉郎配,贴吧铁粉现身说法,时景在高中时期有其他官配哦。(45赞)
    时景、时景。
    她只在心底无声默念,却像不慎解开了什么可怕的封禁。
    那些曾经刻意遗落在时光罅隙中的兵荒马乱、窃喜狂欢如潮水般回涌。十七岁每个心跳与胆怯交织、希望和失落反复的瞬间飞快从眼前掠过。焦灼像一锅浓稠到搅不动的麦芽糖浆,不甘地冒泡翻腾着。
    多少年过去,直到这个陌生的时刻降临,她才迟钝发觉,她仍然为旁人随口提到的这个名字心潮起伏。
    青春别的记忆大都随着时间推移褪色,唯独关于他的一切。
    那个夏天,球鞋、白卫衣,他曾仰头喝下的紫色葡萄味芬达,像在昨天发生一般,崭新得不能更崭新。
    第2章 第一个愿望
    2013年,秋。
    余葵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被火车追赶,沿着铁道枕木夺命狂奔,忽然一脚踩空从高处下坠。
    听外婆说,梦见踩空是身体在长个儿,正傻乐,下一秒,小腿抽筋了,尖锐的火车鸣笛把人拽回现实。
    从扑面的热浪中醒来,沙丁鱼罐头般的绿皮车厢闷得不透一丝风,空气浑浊,汗意黏稠。
    火车即将靠站,狭长的空间内嘈杂声渐涨,气氛躁动。列车员在走道间往返,扯着嗓子喊:“旅客朋友们,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成都北站,麻烦各位收拾好行李物品……”
    她咬牙抻直小腿,摘下耳机,低头看表,慢车晚点了近五个钟头。
    幸好,还来得及。
    铁轨重重的刹车声中,一天一夜的车程结束,余葵顺着客流被挤下站台。
    9月1号是开学的日子,但她揣着学费加存钱罐里的积蓄来成都,不是为了上学,而是为见她三年未谋面的老父亲。
    上回见面,她才初二。
    余母吝啬地给了父女俩十分钟会面,仅在机场匆匆一瞥,程建国就再次被派往东南亚援建水利工程。座机跨国漫游很贵,多年来,两人所有的交流,仅限于周末从外公那借到手机的一小会儿。
    余葵想爸爸,尤其在一礼拜前,床底藏的漫画被发现,所有人冤枉她偷了继父皮夹里的五百块钱之后,就更想了。
    乘出租抵达双流机场时候,她手都在抖,不知道是低血糖饿的,还是紧张的。
    借了司机手机,删删减减,艰难编辑出一条短信:“爸爸,我是余葵,我来双流机场接你了。”
    这趟旅程是她迄今十六岁人生中最大胆的豪赌,如果运气不好…余葵甩头,不愿多想,点击发送消息。
    蹲了一下午。
    傍晚时分,大屏上刷出航班落地信息。
    人群熙攘,余葵生怕认不出她爸,聪明地雇了个接机服务。
    壮汉礼宾员把两百块揣兜里,强势挤进接机口前排,浑圆的膀子高举简陋接机牌足比周边高半个身位,牌上是她歪歪扭扭手写的一行——
    “热烈欢迎程建国归国!”
    “老程,你瞧那块举最高的登机牌,跟你重名诶!”
    程建国才出通道,便听同事手肘拐他调侃,他没接茬,盯着开机后收到的陌生短信皱眉。
    再走近一些,那同事大惊。
    “靠,底下还真贴着你年轻时候的照片!怎么回事,咱们单位有接机服务?”
    电光火石的瞬间,程建国脑子一激灵。
    掐了电话快步上前,“师傅,是谁雇你来接我的机?”
    壮汉狐疑打量:“这你照片?”
    “当然!”
    壮汉有点不信,跟隔壁嘀咕,“那个妹儿不是讲她老汉儿是个美男子哦……”
    东南亚的阳光太毒,人只是晒黑了。但此刻他顾不上解释,“谁雇你接的机,是个小姑娘吗?”
    这回,礼宾员迟疑两秒,总算回头呼叫:“幺妹儿,来认下你爹。”
    程建国完全怔住了,惊恐顺着他喊话的方向移动视线。
    乌泱泱的人群外头,女孩抱着书包坐在墙根角的盆栽边上,身形纤细,胳膊伶仃,面容是大病初愈的苍白,她左手捏着纸擦汗,右手用本子扇风,精致的眉眼半垂,一副病恹恹、生无可恋快要不久于人世的模样,细若游丝的气息,像极了上岸后脱水的鱼。
    四目相对。
    “……余葵?”
    余葵扇风的手定住了,哗地起身,书包滚掉地上,呆呆看男人丢开行李,绕过护栏朝她跑来。
    见到父亲之前,余葵其实还有点儿未知的恐慌和害怕。怕他像其他大人那样,不分青红皂白只想让她听话,但当“爸爸”这个词,不再是手机上的来电显示,而是真切地、生动地站在眼前,她脑子只剩一片空白,喉咙发紧。
    声带动了动,半晌只干巴巴挤出一声:“爸爸,你好黑呀。”
    千言万语都在听见女儿的声音时,咯噔顺着嗓子咽下肚。
    程建国问:“等多久了?”
    “发短信时候到的。”
    那就是很久了。他略显生硬笨拙地站在原地:“长得真快啊,我的女儿。”
    想摸摸她的头,却又因为动作过于生疏而半道缩回了手。
    余葵主动把脑袋送到他掌心底下。
    “爸爸手脏,刚搬过行李。”
    余葵失落点头。
    “你一个人怎么来的?”
    这题余葵会,来的路上她就组织好语言了。
    剪掉来龙去脉,她麻溜叙述了自己怎么从外公电话里偷听到他今天回成都述职,开学当天改道火车站,买票来成都的全过程。
    程建国做梦也没料,自己多病细弱的女儿有那么大胆子,奈何人已经在跟前,心惊胆颤到最后,他也只得暂时收起忧虑,像所有父亲那样关心孩子饿不饿。
    余葵当然饿了,她晕火车,早上到现在只咽了一个苹果。
    程建国心疼又难受,拎起女儿书包,“走,爸爸带你去吃饭。”
    孩子前脚迈出去,他跟在后头弯腰捡起她刚刚当扇子和坐垫的两本练习册。
    丢三落四的傻孩子。
    老父亲满腔爱意第一次给孩子整理书包,感慨她不知学习得多努力,包才能沉成这样。拉链一开,只见一沓整齐的《知音漫客》,一堆苹果,两本孤零零的暑假作业格外多余。
    当晚,建院在旗下酒店为一行归国工程师安排接待。
    余葵跟着蹭吃蹭喝。
    来时为掩人耳目,她是穿着校服出门的,一路再热都没敢脱校服,就怕人看见衬衫上绣的校名猜出她逃学,火车上几度被闷到中暑。
    吃饱洗了澡,大人领她在商场买了几套换洗衣物,穿上新买的荷叶边白裙,浑身热出的红疹才算有了消退的迹象。帆布鞋在火车站被人踩得全是大脚印子,也换了新的,旧的就直接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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