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御握着洛光的手坐在床缘处,视线一瞬不移地凝望昏迷的她,一向红润动人的脸庞此刻只馀死色般的苍白。
    洛霜一行人进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曾经气宇非凡的坚毅将军,如今却显出肉体凡胎的颓唐与绝望。
    在来的路上,洛霜将洛光的抉择和来龙去脉都告诉洛縈等人,姊妹们震撼过、怨愤过,可当触目到这一幕时,所有的埋怨、愤恨、不解都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小光......」洛縈与洛雪走至床前,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听见动静,刘御的目光轻轻一动,恍惚见到永安侯府的姑娘们齐聚一堂,心凉了半截,不知时光流逝的他带着几分怔愣问:「天......亮了吗?」
    天亮了,她再也不会醒了。
    刘御忽然感觉难以呼吸,血液彷彿瞬间被这个念头所冻结一般,浑身冷寒。
    「还没有,不过子时而已。」太子妃清冷镇定的声音宛若一道强心剂,令刘御骤然被冻住的血液重新活络起来,他松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床上的女子身上。
    原来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斗转的滋味,如此身心俱疲、肝肠寸断,又如此甘之如飴。
    洛霜走至床旁,伸手为洛光诊脉,只觉气若游丝、脉象微薄,一口气悬而又悬地吊着,跟她几个时辰前离开时别无二致。
    「如何?」儘管知道希望渺茫,但洛雪仍忍不住开口,而洛霜摇了摇头,放开洛光的手,垂下眼帘,极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只能祈祷小光能在天亮前醒来了。」
    「怎么这样......」洛雪摀住嘴,泪水滑过,不可置信也不愿承认,一旁的洛縈伸手轻拥她,亦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们作梦也想不到,来到边境,竟会面对一场与洛光的生离死别。
    竟然会有一天,那总是笑容满面、灵动活泼,还爱偷偷拿自己的画去卖的姑娘,会如此时此刻一般面容惨白,只馀一口微弱的气息昭示着还活着。
    如此猝不及防、不知所措,令人难以相信,又不得不接受。
    「你一定不会死的,对不对?」洛雪看着昏迷不醒的人,固执地喃喃。
    「小光,快点醒来吧,我们都在这里等你。」洛縈目光温柔且坚定,鼻尖微酸,却坚持拭去自己的泪痕并伸手抹掉洛雪的。「不哭了。小光等等醒来看我们这样,定会笑话我们。」
    「恩。」洛雪深吸一口气,抹了抹鼻涕眼泪,满眼通红地望向床上之人,为自己打气似的反覆道:「会醒的。会醒的......」
    *
    许久,洛光感觉自己的意识浮浮沉沉,像漂浮在云端,又像徜徉在大海,时而随风飘荡,时而随波逐流,漫无目的,不知要去往何方。
    她想要睁开眼,却一而再、再而三失败。
    渐渐地,想要睁眼的欲望和呼吸到的空气一样越来越稀薄,疲惫席捲而来,她忘了喜怒哀乐,忘了所有的想望,脑中的世界从白云蓝天般鲜艳的画面,渐渐剥落成一片虚无的黑。
    忽然,她听见一声又一声的呼唤,熟悉又陌生,清晰又模糊,却令虚无的黑离自己越来越远,是谁呢?
    「小光......」谁的轻唤?
    是从小到大,最亲近的你们吗?
    虚无的世界无声无息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四名少女在洛家庭院里嬉闹的画面,原本赴死也无所谓的坚毅决心霎时动摇了。
    縈姊、小霜、小雪......对不起......
    力气再次离她远去,但想要睁眼的欲望却已甦醒,忽地,一双有力而厚实的手掌伸了过来,把自己握得自己生疼。
    疼?
    伴随着痛感,洛光缓缓睁开眼睛。
    *
    天色将至,楚沐走出周天清的营帐,熹微的清晨还泛着冷意,但远方云彩透着光亮却昭示着希望,清晨总是如此,既寒凉又温暖,既是今日生亦是昨日死,矛盾,却日復一日重演。
    一整夜,楚沐都没有睡,也没等到人通报那小姑娘醒来的消息,想起小姑娘的决定,不由想起初遇时她跪在地上祈求自己去救人的急切模样,也想起她吃下绝子草后疼痛难忍却坚持不让刘将军知道的样子,楚沐目光与意识不自觉地飘远。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人,她毅然决然地做出选择,比任何人都勇敢、热烈、义无反顾。
    「楚哥哥,带我走。」她一身嫁衣似火,灼烧了他的眼,和一整个人生。
    「你若踏出这个房门,你我此生再无缘分。」至今楚沐还忘不了他转身的时候,身后她绝望而带着乞求的声音。
    多情却似总无情,牵绊太多,让当时的楚沐能做的只有狠下心离开。
    吃下绝子草的洛光和当年清丽无双的人影重合,在楚沐心中投下一块喘不过气来的巨石,让他待不住那座有人奄奄一息的营帐。
    思念已刻骨,后悔已铭心,楚沐不希望这带着浓浓后悔的思念重演在世上任何一位年轻的男女身上。
    立于冬天清晨冷冽的空气中,楚沐扬起嘴角无声轻笑,拿出袖中的药罐,出神一瞬后收回怀中,悄然做了一道决定,而这次,他不再踌躇,义无反顾向前走。
    *
    楚沐进帐时,挟着丝丝天光照入倚靠烛火燃烧的绝望夜晚,眾人如梦初醒,都是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天明竟来的如此之快。
    此时此刻,无人再敢去探床上之人的鼻息,寂静笼罩眾人。
    「师傅......」洛霜身子微晃,闭上眼,情难自抑地流下眼泪。
    见到外面的天色,刘御如石化一般愣住,彷彿想抓住什么似的下意识伸手握住洛光的手,用了十分的力道,可沉睡中的女子却未动分毫,冰冷又僵硬的触感令他想起幼年时家人惨死的模样,脸色苍白。
    刘御多希望,他的人生,只是一场少年还未醒来的噩梦,梦醒了,所有在乎的、心动的、依赖的人,都还能笑着面对自己。
    满屋的凝重与沉痛未能令楚沐停滞一瞬,他走至床边,一语不发地拿出袖中的药罐,熟练地从药罐中拿出一颗紫色药丸,扒开洛光的口,将药递到她嘴前,掌力一震,药瞬间成了齏粉,一丝不漏地落进洛光的嘴中。
    「水。」楚沐轻喊一声,眾人都宛如找到主心骨一般,离水最近的洛縈急急倒了杯水端给这名初次见面却予人可靠气息的中年男子。
    楚沐将水倒进洛光口中,抬起她的下顎,确保药随着水进到她的喉咙里。
    帐内安静已极,看着楚沐行云流水的动作,脑中都浮出一道奢侈又荒谬的希望来,握着洛光的手的刘御甚至还能清晰的感觉到,一道霸道而至刚的气息在洛光的体内流窜,而彷彿为回应眾人的期待似的,没过多久,床上的人儿竟然睁开了眼睛,懵懂而无意识地轻喃一声。
    「小光!」三姊妹不约而同惊唤。
    楚沐站起身,向呆愣的小徒弟漫不经心开口:「命已经捡回来了,找个地方修养个七八月,身子伤了根本难以怀孕,虽说回不去从前,却也能大致与常人无异生活了。」
    洛霜完全怔了一瞬,也顾不上追究方才发生的一切种种,只是急急望向床上的女子,她嘴唇的血色似乎已回笼,懵懂地望着眾人问︰「我怎么......好像看见姊妹们了......」
    *
    清晨,萧言接到秦涯即将举办登基大典的消息,嘴角嘲讽地扬起,步入自己的营帐,里面,一名女子躺在床上睡得很沉,平常爱闹腾的姑娘睡觉时却是异常乖顺,连手都乖巧地靠在胸前。
    萧言沉默地凝望着容顏还带着稚气的任妍希,眼神不自觉染上一层晦暗,目光复杂,想起昨夜强迫她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时,她愤怒的神色,又是自嘲一笑。
    「萧言!你做什么!」昨晚,当萧言悠哉爬上自己的床时,任妍希又惊又怒地踹了他一脚,平时两人都是一人睡床一人睡地的。
    「睡觉。」萧言被狠狠踹了一脚,也不怒,只是轻轻抓住她的脚,而他慵懒的语气令任妍希更气,脚被抓住只能恶狠狠瞪他一眼。「谁要跟你睡一张床!」
    萧言忽然笑了一下,笑容带着许多说不清的情感,好像突然那一刻,他不是无所谓、放荡不羈的江湖浪人,而是肩负有任妍希看不穿的万千重担之陌生男子。
    任妍希莫名楞了一下,还来不及意识什么,便见萧言栖身过来,动作利索地锁了她的穴道,她不禁傻了,怒意更甚。「萧言!你做什么!我杀了你!」
    「不做什么,睡觉而已。」萧言挑眉的时候,又是一样的没脸没皮,他不理脸色气得青紫的任妍希,把她的动作小心翼翼摆成睡觉的模样,十分自然的抱住她,任妍希先是气到不行,嘴里骂人的话一个接着一个,后来骂累了见萧言不为所动,也没有其他进一步的动作,还好似已经睡着似地闭上眼,也歇下骂人的力气,跟着睡着了。
    抱着她睡的一晚,就像一场飘在云端上的梦,醒来了,一切都会落地。
    萧言慎重地替任妍希盖好被子,专注而认真,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有人坐起的动静。
    「这就是你喜欢的女人?」身后,萧青宇的声音意味深长地拉长,他身为一代尊贵的帝王,又是刚在生死走过一遭的病人,此刻却只能窝在地上、坐在坚硬的地面上,不能有怨言,只能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气气人,毕竟他看得出,萧言对任妍希是一厢情愿,因为昨夜两人争执时他也在现场,看得清楚。「也不怎么样,除了长的好看些,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
    「想死就再多说点。」萧言面对萧青宇时一点耐心也无,甚至还带着一丝凌厉,方才还有些起床气的帝王一听便瞬间闭上嘴。
    「没时间等你好好养伤了,今日我便送你回云国营帐,秦涯通敌的罪证我都准备好了,你只要回去扳倒他便好。」萧言神色冷峻,令萧青宇敢怒不敢言,心中暗想-等你到了云国军帐,你以为你还能活着离开?
    这样一想,萧青宇的脾气瞬间好了许多,把萧言当作临死前的跳樑小丑,甚至还能和顏悦色地应一声:「知道了。」
    萧言得到答覆,自顾自在营帐内换了一身衣服,第一次,萧青宇看见他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庞下满佈的伤疤;第一次,他有些许的怔愣。
    「看什么看?」换好衣服后,萧言察觉到萧青宇的视线,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没事。」萧青宇乾巴巴地回应,不自在地撇开眼,却见萧言忽地走到他面前,动作熟练地封住自己全身穴道,他心中一震,顿时什么想法都飞到九天云外,只馀对死亡的惧怕,就怕萧言心血来潮,一掌把自己拍死了。
    「哼。贪生怕死。」萧言冷笑一声,随后悠悠开口:「和你商量个事唄,若你答应,我饶你一命。」
    *
    浮生若梦,总有梦醒的时候。
    萧言和萧青宇说完话后,自顾自来到周天恩的营帐,这里看似无人警戒,暗处却满是周天恩的人,不过眾人都认得萧言,所以无人会防着他,而他握住袖中的物件,目光里满是决心,因为他知道,若人生如梦,自己已经醒来了。
    不再沉沦,不再漂泊,他已然看见自己前行的道路。
    这一条路,原来生来便已注定。
    虽然世上无人知晓,他却货真价实是云国的皇子,而只有在离生和死最近的时候,人才能看清自己的心。
    在过去无数个夜晚,他做着一场场无止尽的恶梦,活得狼狈又痛苦,无路前行,只有仇恨支撑着自己,那时的他认为,他倾尽一切要做的,就是把萧青宇杀死。
    如今,萧青宇的命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萧言却骤然清醒地意识到,有比生、死、恩、怨更重要的事情。
    原来,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只有这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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