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国戏成立的校庆就要到了,国戏的校长亲自过来了好几趟,说是让曹老板上台给学生表演一段穆桂英挂帅,让学校的同学也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巾帼不让须眉。
    曹老板一推再推,谁知老校长也是曹老板老相识了,知道这人外冷内热,软磨硬泡的耗在曹老板的院子里。
    曹老板连连扶额,各种理由都用遍了,最后还是摆摆手,“不是我不愿意去,您说这穆桂英挂帅,大战破天门那是多么大的排场,我手上一个兵都没有,光杆司令多让人笑话。”
    “这还不简单,你说要几个,我现在就给我们主任打电话,让他挑几个好的苗子,就给您练。”“学校的女娃子太娇气,我用不惯。”
    您这是偏见,现在学校的孩子们,练功可用功了。“那我也用不惯。”
    得,那我找槐京最好的剧团,给他们打声招呼,让他们过来支援。郑校长拿起手机。“剧团早就排期了,剩下没排期的那群,都是没出师的,我不要。”
    “哎呦,我的祖宗奶奶,您这是要啥。”
    郑校长求助地看着曹老板手底下的助理,她助理也只能无助的摇摇头,示意她也没办法,曹老板就是这个脾气。
    郑校长左右为难, 张望了一会看能不能找到来救场的人, 却透过外头的回廊看到院子里那个练功房里有人头攒动。
    郑校长一拍脑袋,快速往前走了几步,来到窗户边上,果然就看到了练功房里有几个姑娘舞刀弄枪的,他忙指着窗户里的人,兴奋地对着曹老板说,“您瞧,这儿不就有现成的人吗?”
    曹老板眉头微微一皱,看着练功房里人头攒动,走近了两步,回头对助理说,“这都是谁?”
    “您忘了,之前您寿宴的时候留下来的那几个年轻人。”
    “哦, 想起来了。”曹老板这才回忆起, “我不是让你把那些手工交给他们嘛, 让他们知难而退,怎么还有人在这儿啊”
    说起这个,助理支支吾吾,“可人家不走,我也不能赶人家走吧。”
    曹老板往前走近了几步,通过那玻璃窗户往里头看去,里头还有大约七八个人,三五成堆的在那玩闹似的练习,唯有坐在北边窗户底下,有个姑娘坐在那儿。
    手上的贴片不过蚂蚁般大小,一不小心就会沾出外边去,她坐在那儿,脊背笔直,脖颈漂亮,唯有那下颚微弯,除了手腕和手指,其他的身体部分,一动不动宛如雕像。
    好像全世界就她一个人,在窗边光下,沉静在自己的世界。
    她手边,是一个即将完工的凤冠,仿点翠的饰品熠熠生辉,散成一道道光晕,渲染了她的半边脸。
    练功房里的七八个人被叫过来集合。
    曹老板抬头看了一眼,刚刚做好凤冠的姑娘也站在边上。
    曹老板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古早物件,那标尺两头被摩的油光锃亮,握在手里跟一柄长剑一样。大约一米五长的标尺,背在手后,来回踱步。
    她拿着那标尺,抵在在练功房的一群演员后面,让那些女孩子以标尺为中轴,一个个排着队向后翻着跟头。
    “来,1.2.3……”
    “倒了倒了,你这什么动作,乌龟翻身吗四脚朝天的?”“方向呢方向呢,您是螃蟹是吧,只会横着走”“精气神拿出来,才练了几个。”“不行是吧,不行就给我滚蛋!”
    ……
    翻跟头对入行快十来年的这些青年演员来说,本也不是很难的练习。
    只是遇到了曹老板这个传说中的阎王,不管是自己训练还是训练别人,都丝毫不心软。
    三个后翻要求一气呵成,更要跟上曹老板手中的标尺的速度。标尺走的快,就要求跟头翻的快,压倒标尺了,那标尺就随即往人身上落了下来。
    曹老板要求极高,一不满意,就用标尺拦了腰要求重来。那标尺又长又薄,落在人身上,顿时就能起一道红印子。
    即便是信奉苦学成道的梨园行业,教导的师父们现也甚少动体罚,更何况曹老板现在,真算不上是什么老师。
    可偏偏她手中教鞭有力,严厉无比。
    那些留下来的后生们被敲打了几次之后,就越练越怕。越是被打就越是害怕出错,越是害怕出错就越是出错。
    被打趴的几个小年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盼着少来一轮。
    几次之后,曹老板就发现,来回训练的都是原几个人。
    原先坐着窗边的那个女孩子,她记得,是跟着江昱成来的。
    她原先以为就是个娇气的花瓶,盼着江昱成跟自己的那点交情,想走走捷径。
    曹老板向来不喜欢这种,但对面是江昱成,她不好直接拒绝,才让助理想了个招,让他们知难而退.
    谁知那姑娘跟看不懂似的留下来了,还是手工活做的最细致最讲究的人。
    刚刚几个跟头,刚翻的时候不稳当,曹老板手下没留情,直接打了下去。
    别的孩子都哼哼唧唧的,就她,一声不吭地站起来,排着队再过来。
    别的孩子被打怕了,偷偷溜到队伍尾巴上,让她多轮了好几次,她浑然不知,每次轮到她的时候,深呼吸一口,目视前方,目标坚定。
    曹老板反倒觉得,她的标尺一次一次落下,她的动作一次比一次标准。
    最后一次,兰烛双手伸直,左手先落地,腰身一直,身体在空中划过一个利落的圈,落在地上后没有半刻的迟疑,随机双手撑地,弯腰后翻,重复三个之后,完美落地。
    曹老板的标尺,竟然跟不上了。
    在座的演员们有少许的惊讶,而后全部应声较好。
    “好什么好,你们是票友还是演员啊,还给自己叫上好了。”曹老板回头拿着标尺训到,而后回头对兰烛说,“你过来。”
    兰烛惶恐,连忙跟上。
    曹老板在另一个隔间里,“你叫什么”
    “兰烛。”
    “我打人不疼吗”
    兰烛诚实点头“疼。”
    “你不怕疼”
    “我母亲说,不怕疼才能练功夫。”“你母亲也懂戏”
    “嗯,十二岁之前,我都是她教的。”
    “难怪,你身上的功夫,不正统,南北都混着,不像是梨园世家大族的弟子。”
    兰烛微微低下了头,嘴里一阵苦涩。
    “不过身段不错,也能吃苦。唱的怎么样? 来段锁麟囊。”曹老板挑了条水袖给她,坐下来,端了杯茶水过来,“就唱那段…”
    兰烛接过水袖, 整理着一层一层折叠好的水袖, 微微低头, 再抬头掩面而泣的时候, 她已经变成了感叹命运蹉跎的的薛小姐。
    锁麟囊讲的是大户人家薛湘灵出嫁时听到贫女哭泣,不食肉糜的她把陪嫁的锁灵囊赠予贫女, 然而流年不利,受与天灾,命运蹉跎后她最后在卢府当老妈子给人看孩子,等到幼子顽皮,将球扔到阁楼,她才发现当年送出去的锁灵囊就在这户人家。
    “世道变迁,沧海桑田.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人生沉浮皆为兰因絮果。【1】
    曹老板听说那唱腔,悠远绵长如寒山夜钟,飘荡孤零如一夜扁舟。
    曲闭,助理轻轻推搡了一下曹老板,才发现眼前六十几岁的老艺术家却已泪眼婆娑。
    第24章
    答应郑校长的那场在国戏演出的《穆桂英挂帅》引得一片好评,演出结束后,曹老板破例让兰烛留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曹家院子大门紧闭,谢绝访客。
    人们无意经过的时候,都会说起曹家院子灯火明灭处,似是有痴人在说戏,一说,便是整夜整夜的灯火通明。
    等到曹家大门开启的那一天,曹老板把兰烛叫到了跟前。
    兰烛心下复杂,按着戏班子的旧传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她带着不多的行李,红着眼睛叫了声“师父。”
    曹老板的神色柔和了许多,眼里光芒闪烁,她摆摆手,“快起来,我也没有教你什么,全靠你自己悟。”
    “您真的要走了吗”
    曹老板∶“嗯,你知道,我姑娘一个人,生了个外孙女,我得去国外瞧瞧,估计往后就在国外定居了。”
    兰烛“我还没有来得及谢谢您……”
    曹老板“谢什么,虽然传承和弘扬,是曹家几代人的使命,我这一生高傲自满,从未收过任何一个徒弟,原是我谁也看不上,如今看来,阿烛,是我老太婆见识短浅,原以为京剧没落,必然一代不如一代,可如今我见着你,才发现,国粹之所以是国粹,是因为它能承接住时代变迁,承接住沧海桑田带来的斗转星移,它只需要保持它的美丽和独特,自然就会被铭记。国粹的下一代接班人,比我想象的要优秀。我也放心了,我们京剧,不算是后继无人。”
    兰烛仔细地瞧着站在她面前的人,除去桂冠和光环,曹老板不过也只是个抵不过光阴流逝的花甲老人,国戏的那场告别赛,她站在京戏的下一代年轻演员面前,眉眼有神,巾帼不让须眉地唱着∶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于他人!番王小丑何足论,一剑能当百万兵。”(1)……
    从台上下来的时候,曹老板泪眼婆娑地看着兰烛,拍了拍兰烛的肩膀,她知道,属于她的时代已经落幕。
    原本决定封台的老泰斗将这辈子最后一场戏奉献在了国家最高的戏剧学院的殿堂。她这一辈子,给京戏的爱胜于给孩子的爱,如今自己的孩子遇到了困难,也该做出选择,归于逗弄儿孙,享受天伦之中。
    兰烛不知道曹老师午夜入梦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那悠扬又激昂的曲调,会不会想起那爱了一辈子,为之奋斗一辈子的事业。
    她上机场前,谁也没告诉,只让兰烛去送了她。
    她站在安检口,慈祥和蔼,一点都不像是能几两烧酒往肚子里灌的人,也不像是拿着竹标尺体狠狠敲打学生的人,就像是个普通的老妇人,轻轻地,悄悄的,为了自己的孩子,离开热爱的故里。
    “曹老师,您保重。”
    “保重。”曹老板转身,走向安检。
    兰烛想起相处不长的日子,想起她坐在椅子上呷着茶拿着标尺骂着她,想起她骂完之后又悄悄泡了杯菊花茶放在她的床头……她搓了搓干涩的眼,转身。
    “阿烛——”
    兰烛听到有人叫她,她停下脚步,不敢直接转身。
    她听到曹老板在她身后说道,“别硬抗,你这脾气,容易吃亏。”
    “知道了。”兰烛依旧没转身,只留给她一个背影,故作轻松,摆摆手,“再见了曹老师。”她在心底默默地说道
    再见了曹老师——希望您下次看到我,是在更大更亮的舞台上。
    离开曹老板那儿后,兰烛回了吴团长那儿。
    毕竟她签的经纪合同在那,微薄但不可或缺的收入来源也在那儿。
    曹老板惜才,对她好,兰烛知道,但像曹老板那样一心沉醉于京戏研究的人来说,利用自己的裙带关系为兰烛找资源,捧她上位,是她做不出来的事,更何况她已决心封台,离开故土。
    唯有一样,曹老板给兰烛做的,就是拿到了臻享会的入场券。
    臻享会是行业内的行会,不是什么在外头能搜到的全国、各地区类正儿八经的比赛场次,其实就是个行业里互相切磋的比赛,更多的偏向于交流。
    饶是如此,因为底下的观众在行业里足够有水平,交流会的协办方也特别有话语权,也有不少跨行业的赞助商的交流机会,行业内暂露头角的年轻演员们都翘首以盼,一有上台演出的机会都丝毫不想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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