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林葭澜十八岁的生日,但她并未因此萌生出什么别样的情感。
    生日于林葭澜而言,其实并不是个非常值得庆祝的有意义的日子,即使十八岁也一样。
    与其说是不在意,莫如说是刻意忽视。
    似乎这样,她就可以让一些记忆淡化。以免它们继续刻下伤痕,或同现在形成太过强烈的对比。
    可记忆本身并不能被剥离,也无法被方便地收纳进能随意抽拉的床头柜里。
    它像是一潭平静的湖水,若蜻蜓在一角点水,必将在周遭泛起牵涉颇广的涟漪。
    所以,当室友们在闲聊中谈起过去生日是怎么过的时候,林葭澜便不由自主想起了许多事。
    想起儿时,父母无论再忙,也要抽出时间从天南海北飞回来,陪她过生日。
    想起那场突如其来的雨,和突然逝去的人。
    想起曾经和颜悦色的亲戚,是如何褪下虚伪谄媚的面孔,分割家中仅剩的财产,并捏着鼻子接收了她这个像是买一送一附带的人。
    想起他们如何在利益面前得寸进尺,泯灭良心;旧友又是如何在金钱面前助纣为虐,轻掷真心。
    想起糟糕的十五岁生日,想起……还好沉晚意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尽管她到来的那天,天空乌云密布。
    ……
    今天的天气也不怎么好。乌云堆迭在天空,低垂得像是触手可及,但雨却迟迟不肯降下,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下课铃响起,阶梯教室中响起很大的躁动声。没过多久,一百多人的教室散了一大半,其余人也匆匆收拾着东西,正前方的教授则慢条斯理地用格子衬衫的衣角擦着眼镜。
    坐在第二排正中央的林葭澜整理好书籍,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对话框,垂了垂眸。
    “走!回寝室了。”一边的室友秦西华拍了拍林葭澜的肩膀,“再不走,一会儿下暴雨了。”
    “噢噢我忘了。”秦西华又想起什么,“你昨天说过,上午课下了之后要直接回家?”
    林葭澜点点头。
    “羡慕啊。”秦西华说,“家在市内就是好,周末随时都能回去一趟。不像我,回趟家一天就没了。”
    林葭澜又点点头。这次,她的神情看起来认真了一些,似乎深以为然。
    “那我们一起出教室门?”秦西华指指身后另外两个躲在最后一排蒙头大睡还没醒的室友,无奈地笑了一下,“我去叫她们。”
    去寝室和去校门不是一个方向,林葭澜在教学楼门口告别了秦西华叁人,朝校外走去。
    林葭澜并没同秦西华把话说全,她确实要回家一趟,却不是现在。
    她上了地铁,不是往市中心的家而去,而是往郊外的墓地而去。
    这条线路的人流量比较少,因此地铁上十分空,可林葭澜却没有坐下。她站在左右两排座位的正中央,看着眼前的玻璃和玻璃外的黑色隧道。
    偶尔,灯光会将林葭澜的面庞投射在对面的玻璃上。林葭澜抬眼瞥去,便和神情漠然的自己两相对视。
    她怔了一下,像是忽然醒过神。
    片刻后,林葭澜摸出手机,确认那通话记录依旧停留在上一次,确认自己没有开启静音,这才重新放回手机。
    出了地铁口,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林葭澜才想起自己忘了带伞。
    从地铁站到墓地的人行道似乎疏于维护,一直无人修理。路边的野草杂然丛生,甚至会从石子路的间隙钻出,堂而皇之地横在路中央。
    昨天刚下过雨,被沾湿的泥土裹着青草的气息弥散在空中,给本就湿度很高的空气添上了一层潮意。
    转运砂土的货车从路边奔驰而过,洋洋洒洒抛下一路黄土,又粗暴地溅起积水滩,任它们混合成泥土,四下飞扬。
    几点泥星蹭在林葭澜的黑色裤子上,一贯爱洁的她却没有反应,只往一味朝前方走着。
    林葭澜不喜欢下雨天。
    她的父母在一个雨天因车祸去世,被人从事故现场送到医院,又从手术室被送进负一层的停尸房,最后化为尘土,被送到了这里。
    从此消失在了她的世界里。
    林葭澜来到高高的阶梯下,拾级而上。但没登上几级台阶,她便听到上方传来交谈声,那声音听来非常熟悉。
    林葭澜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眸朝上方望去,却和林玥的目光正好对上。对方注意到她,神色变幻了几下,拉扯了一下身边中年男人的衣服,示意他看向林葭澜的方向:“爸,是堂姐。”
    闻言,正瞧着另一个方向的林正则侧过身,居高临下地睨向阶梯下的林葭澜。
    他上下打量着她身上的打扮,眉头深深皱起,那模样像是高中教导主任正嫌恶地看着把头发染成七彩渐变色的学生。
    “像什么样子。”林葭澜听见他说。
    被林正则这样盯着,林葭澜几乎要以为自己今天穿了什么不合适的衣服。但她没有低头确认自己的着装,因为林葭澜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问题,出问题的是对面那一家人。
    林玥是林葭澜的远房堂妹。虽然有这一层亲戚关系,但两家很少往来,以至于在她父母出事之前,她们几乎都没怎么见过面。
    但关系是可以被拉近的,特别是在有利可图时。
    父母去世后,在热心长辈的撮合下,林葭澜被交到了林正则手上,而父母留给她那为数不多的财产,自然也被他拿在了手上。
    钱到手后,林正则态度立刻转变,甚至都懒得在林葭澜面前装上一装。
    林玥嫉妒心强,她妈孔柔刻意冷眼相对,林正则又装出副大男人不愿管零碎事的模样。叁人你方唱罢我登场,配合十分默契。
    直到后来,林正则意识到了林葭澜那张脸后潜藏的另一种“价值”,才又装出和顺的模样,并试图将她推入深渊。
    若不是那次偶然碰见了沉晚意,林葭澜早已身陷污泥。
    ……
    林葭澜对他们的话语视若无睹,只径直往上,走着自己的路。
    可她选择不闻不见,有人却不懂非礼勿言。
    “爸,她那一身名牌……要多少钱啊?”林玥还在扯她爸的衣袖,“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闭嘴。”林正则不耐烦地打断了女儿的话,“年纪轻轻,不要这么爱慕虚荣。”
    他明明是对着林玥说话,可说这话时,目光却落在林葭澜身上。他死死盯着林葭澜,似乎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令他鄙夷不屑的东西,以便将那东西连同林葭澜一起,狠狠摔在地上。
    可林葭澜依旧平静如初。
    被激怒的反倒是林正则。
    他上前一步,拦在林葭澜身前,伸手要去扯她。
    林葭澜不想在楼梯上和林正则推搡,往左避开半步,冷淡的眼神扫了过去。
    林正则见她终于有了反应,面上浮现出些许得色。他刻意凑近了林葭澜,弯腰在她耳边低语:“又是这副拿乔摆样的清白模样,看不上这个看不上那个,现在反倒转头给自己找了金主?”
    “还以为多干净,原来是不想让中间商赚你这皮肉生意的差价啊?”
    “穿着这身衣服去见你的父母,不觉得惭愧吗?”
    闻言,林葭澜低头看了一眼沉晚意给自己买的衣服。她想了想,倒没觉得惭愧,只觉得挺合身。
    于是林葭澜笑了。
    她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林玥,见她往这边偏着耳朵,脸色好奇,似是想窥探自己的父亲刚才究竟和林葭澜说了什么,却又不敢上前当面听。
    “看来,您还没有把皮条拉到自己的女儿身上。”林葭澜凝视着林正则,特意让自己的眼中带上了几分兴味,“怎么?是谈不拢价钱,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客户?”
    “总不该是舍不得吧?”
    “要不要我去‘金主’那边帮忙牵牵线?毕竟——卖身这种事,要趁早。”
    “你!”林正则的脸色铁青一片,板结得像是被青苔覆盖的石灰石。
    可片刻后,他便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珠开始不安地缓缓轮动。
    “让开。”林葭澜说。
    林正则后退一步,死死地盯着她。他转头看一眼旁边的女儿,又回过头看林葭澜,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恨意,像是在看不共戴天的仇人。
    林葭澜不理解他为何会作此反应。
    毕竟,她只是把林正则当年的话稍加改动,并悉数奉还到了他女儿的头上而已。
    他面对的只是威胁和假设,而她当初面对的却是血淋淋的现实。
    ……
    林葭澜抬步,继续朝上走去。
    林正则没有再多嘴多舌,但一无所知的林玥却又在后头碎碎念叨了几句。
    那不加掩饰的恶意裹挟着“白眼狼”“丧门星”之类的咒骂向她背后袭来。
    林葭澜却没有再停下来作口舌之争。
    她一路往前,身后的聒噪随着距离的拉长而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林荫中的鸟鸣。
    登上最后一级台阶,林葭澜停步稍作休息,以目光扫过排列整齐的石碑。
    石碑的形制差不多,但有新有旧,一些石碑前落满灰尘结起蛛网,看起来疏于打扫。
    来到这里,林葭澜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似是怕惊动脚下的逝者。
    一路走到要拜祭的墓碑前,林葭澜才恍然想起,自己好像也忘了给父母带花来。
    她低头,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天实在有些心不在焉。
    但没关系。林葭澜知道,他们不会因此而责怪她。
    父亲不爱花,甚至分不出玫瑰与月季,却知道偶尔从花店带几束花回家;母亲每次收到花都会露出笑容,而她笑得最开心的一次,是林葭澜在母亲节时递给她的康乃馨。
    五块钱一支,校门口有人掐准放学的点叫卖,林葭澜便随手买了一支。她本以为她妈妈收到了那么多次花,不会稀罕这一朵,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最意外的惊喜和最灿烂的笑。
    林葭澜屈膝跪在那两座墓碑前,沉默了良久。她伸出食指,点在墓碑錾刻的铭文上,一点点描摹着上面的名字。
    “今天……来看看你们。”
    淅淅沥沥的小雨自天边垂落而下,几粒雨珠坠落在林葭澜的身上,在她的衣服上晕染开来,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水痕。雨水冰凉的温度侵透衣料,直触肌理,将冰凉的温度向内传入。
    可林葭澜却置若罔闻,只低声诉说着自己的近况。
    这些话,上次来时她也说过一遍。事实上,每次过来,她说的话都差不多,只是有些过往随着时间而黯淡下去,就少讲一些,有些记忆却被时光打磨得愈发清晰,便多说一些。
    再添上些最近新发生的事,就可以一直说下去,直到暮色深重,直到夜色渐沉。
    雨越来越大,落得也越来越急,倾泻而下的雨线直坠在林葭澜发顶,又缓缓滑落,令她在满面的潮意中闭上了双眼。
    “不用担心,我……过得很好。”
    “还有……上次没有告诉你们。”林葭澜睁开眼,眼中闪动着微光,“……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那微光在浅棕色的瞳孔中摇曳,仿佛飘零在幽暗天际的黯淡星辰。
    远方,隐约的雷鸣声从层迭的乌云中传来,像是被刻意压抑,听着并不清晰。
    ……
    雨一直下,白色的雾气弥漫在空中,周遭变得不再清晰。
    林葭澜跪在墓碑丛中一动不动,似乎已被同化成了其中的一员。
    不知过了多久,鞋跟轻击地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声音由远及近,正在慢慢接近。
    林葭澜初时并未在意,直到那人往身后而来,她才意识到那脚步声听来十分熟悉。
    “果然在这里。”她听见那人说。
    语调毫无波澜,林葭澜却恍然从中听出了无奈和叹息。
    林葭澜以手撑地,忍耐着腿上传来的酸意缓缓站起,看向身后的沉晚意。
    她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浇得浑身湿透,而沉晚意立在伞下,眉眼沉静地看着她。
    林葭澜在那道注视下怔了一下。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狼狈不堪,不自在地偏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被雨水打湿的发缕贴在她的侧脸上,往下垂坠着水珠,那水痕划过面庞,令她看起来有些可怜。
    沉晚意沉默着看了林葭澜片刻,没有问什么话,只转过头对身后的人道:“给她递把伞。”
    跟在她身后的助理连忙上前。
    手里被塞进了一把伞,林葭澜低头看了一眼,却没有动作,又抬眸看了一眼沉晚意。
    叁年前,她们第一次见面,沉晚意也给她递了一把伞。
    不同的是,那天沉晚意径直走到了林葭澜的身边,将她遮蔽在自己的伞下,而后温声问她遭遇了什么。
    问她是否无处可去。
    问她要不要先跟她回家。
    思及那时的片段,林葭澜越过助理肩头,看向沉晚意的伞下。她觉得那把伞还算大,而她还算瘦。
    沉晚意却瞥了她一眼:“怎么?雨没淋够?”
    语气听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林葭澜抿唇,摇了摇头,不敢在这时候为自己辩驳什么,缓缓撑起了伞。
    沉晚意转过身,径直朝山下走去。
    林葭澜连忙跟上。
    沉晚意的脚步并不快,林葭澜忍耐着腿上传来的酸涨感,在几米外以目光追随着沉晚意的背影。
    她杂乱的脚步声回响在雨声中,不知是不是错觉,林葭澜感觉前方的沉晚意似乎将脚步又放慢了一些。
    林葭澜追到距沉晚意身后半步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却没打算再上前,也没打算说什么话。
    于是沉晚意也没搭理她。
    两人沉默着,像是搭伙散步的旅伴。
    倏尔,林葭澜打了个喷嚏。
    沉晚意随即站定不动。
    林葭澜却没来及停步,一头撞在了沉晚意的后背。她身上的凉意也裹着雨水的湿意,一起印在了沉晚意身后。
    沉晚意:“……”
    沉晚意偏过头看林葭澜,林葭澜低下头,小声道歉:“对不起。”
    她知道,沉晚意没什么洁癖,却十分讨厌在下雨天出门,更讨厌被雨水弄脏衣服。
    有次因为场景问题,沉晚意需要冒雨拍戏,她拍完戏回来后一言不发,在浴室里收拾了两叁个小时才总算消停。那被雨淋透的衣物则直接进了垃圾桶。
    林葭澜不敢说话。
    倒不是怕沉晚意把她也扔进垃圾桶,只怕自己待会儿上了沉晚意的车,给她的车也弄出一滩水。
    那沉晚意就要换车垫了。
    林葭澜以手抵唇,轻轻咳了一声。
    忽然,林葭澜感到有暖意从额头传来,她抬眸,发现那暖意来自沉晚意。
    她右手撑着伞,左手试着林葭澜额头的温度,目光稍稍右偏,似在认真感受。
    但林葭澜的皮肤温度被雨水浸得冰凉,沉晚意没摸出来什么。
    于是她手往上,按住了林葭澜的发顶。
    林葭澜抬眸看她,想了想,光明正大地在她手心蹭了两下。
    沉晚意扬眉。
    “走,回家。”她说。
    这次,她的语气确实是带上了明显的无奈和宠溺,连一边的助理都听得出来。
    说完,沉晚意转过身,朝前方走去。
    林葭澜眼神一软,低眉跟上她的脚步,唇角轻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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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剧场
    沉晚意:接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小猫回家,它一直看我,还想往我身上蹭,但我嫌它毛脏了没答应,大家说我做得对吗?
    林葭澜(^???^):喵喵喵?
    让我们一起回答:吾辈楷模。
    ————————————
    嗯……评论区有看到啦,会改之和加勉,同时也非常感谢鼓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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