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愿意与他们交谈、交往。
    他们失去了经济来源,失去了社会属性,退缩回自己家里,守着最后的阵地,依然乐观地自我安慰:
    明天会好的,面包总会有的。
    生活已经举步维艰,可最艰难的,还是到来了。
    几个月后,梁父的筛查结果出来。
    确诊他感染了“hiv”。
    那柄利刃,终于落了下来。
    第36章 2015.3 西雅图
    造谣、流言蜚语有多简单——
    切几段被夸大无数倍的事件“原貌”,佐以些许道听途说,再撒上自己的主观臆测。
    只需要这些,盖好,闷起来发酵。
    好了,敬请享用吧。
    如此简单。
    简直比早点店的牛肉丸子更容易,甚至不用五更天起床、大动干戈地烹制,几句话就好,咂咂嘴就好。
    反正出了事情,那些人个个都龟缩在群体里,都说与自己关联甚微。
    哪怕真有人出面,那轻飘飘的几句道歉,谁又需要呢?
    南方小城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生活,梁父确认感染“hiv”后的第二个星期,他们举家搬到燕城。
    梁父在这边念过书,又认识了梁母,也算是除了家乡外,最熟悉的地方了。
    而梁母本是燕城人,这边的生活她也能很好地适应。
    起初生活环境确实稍好些,离开多年,燕城没什么人认识他们,妄议逐渐退出生活。
    但日子仍然如履薄冰。
    对普通人来说的每一个平凡日子,梁父和梁母都心惊胆战,他们焦虑、不安、惶恐。
    在这种折磨下,连爱情也不再纯粹。
    接吻变得需要反复思量。
    梁父张开嘴,用手电照亮口腔,对着镜子疑神疑鬼,不是觉得自己有口腔溃疡,就是觉得自己牙龈出血,他用生理盐水不断漱口,生怕出现一点点意外,把病毒传染给梁母。
    而梁母也分不清,在得来不易的唇齿相依中,她心脏急速的跳动,到底是因为爱和心动,还是因为对病毒的恐惧和担忧。
    不知何时消息不经意扩散,身边又有人知道了梁父的病情。
    在那时,偏见是存在的,“hiv”的感染,通常被人联想到私生活混乱和犯罪;就算没有偏见,出于某种自我保护,大家也都是尽量避开。
    他们的生活,像“莫比乌斯带”,无限循环。
    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开流言与避讳。
    国外亲友那边打探来的消息,则更令人沮丧:
    依现有医疗手段,“aids”尚无治愈方法。
    病毒会攻击人体免疫系统,使病人容易感染各种疾病,后期病徵极多,且死亡率非常高。
    生活变得没有盼头、指望。
    像是古装片里做士兵的群演,上千人穿着厚重盔甲,在酷暑天的沙尘里跟着队伍前行,浩浩荡荡,似乎很有气势。
    可其实放大来看,表情都禁不起推敲,个个眼神麻木,浑浑噩噩地混着走下去。
    漫无目的,只是走下去而已。
    那几年难捱的时光里,即便他们经济上从来都有着压力,但父母确实爱梁桉一至深,对他音乐方面的培养从未停歇。
    他们说:“宝贝,别怕,都会过去的。”
    无望的生活,留不住的生命,这些精神压力,击垮了原本乐观积极的梁母。
    白天她是坚强的母亲,是顶住经济压力的妻子,可在无数个深夜,她脆弱地被梦境惊醒,却无法说服自己,去亲吻她的爱人。
    那些年,梁母总能接到国外信件、电话。
    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她动了离开的心思。
    在梁桉一升初中后的某个春夜,燕城暴雨,雨势大得像是要把整座城市倾飐。
    梁父和梁母就在那天夜里,决定离婚。
    他们征求了梁桉一的意见,问他是否愿意同梁母出国,去外公外婆家那边学习、生活。
    梁桉一拒绝了。
    他那时才十几岁,还是个孩子,但他仍然觉得自己可以撑起他和父亲的生活,他毅然决定留在燕城。
    窗外大雨倾盆,梁母愣了愣,突然掩面,失声痛哭。
    也许在某一刻,她在梁桉一坚毅的眼神里,看见了曾经的那个自己。
    那个大学刚刚毕业、辞别亲人,毅然奔赴南方小城去找梁父的自己。
    梁父拍拍梁母的头,轻声安慰:“别哭啊,明天还要去办离婚手续,眼睛肿了,出门要不漂亮了。”
    那夜之后,家里只剩下梁父与梁桉一。
    也不是没有过幸运。
    梁桉一的音乐启蒙老师在他们搬家到燕城后不久,刚巧也到燕城发展,说是一线城市教育认知稍微好一些,做艺术培养机构也相对会赚钱些。
    老师极重视梁桉一,对患病的梁父也没有偏见,经常来家里做客,也经常让梁桉一帮忙做些工作,然后付给他报酬。
    “世事漫随流水”。
    在那之后的几年,梁父的病情并没有出现奇迹,某个雨夜,他父亲逝世于卡氏肺孢子虫病,简称“p/cp”。
    那是由于“aids”引起的免疫力低下,而感染的。
    大多数时候,回忆是以联想为基础的。
    也许那些回忆让梁桉一难过,所以很多年里,他极度排斥降雨时的阴冷潮湿。
    偶尔严重时,也会因天气不佳而头疼、失眠。
    唐良分析着和狄玥讲,他个人觉得,梁桉一对雨天的那些反应,有些像心理创伤。
    但梁桉一这个人,对自己的事几乎闭口不谈。
    唐良最初也是一无所知,还以为“l”只是有个性、孤僻、喜欢独处,才找了个借口打发公司的人。
    毕竟艺术家们多得是怪癖,公司里连给脚趾头戴戒指的人都有,不喜欢雨天算什么?
    真正发现端倪,是某次唐良不请自来,去梁桉一家闹事儿。
    “我那会儿觉得,他是我情敌来着......”
    唐良摸了摸鼻尖,挺不好意思,“有一阵儿我很迷恋josefin,自己感觉时机挺成熟了,买了花和人家表白,结果josefin告诉我,她倾心的人,是‘l’。”
    那天唐良闯到梁桉一的住所,一脚踢开房门,却意外看见梁桉一面色泛白,闭着眼靠在沙发里......
    讲到这里,唐良瞥见狄玥表情上有些变化,也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此刻不赞许地蹙起了眉。
    唐良连忙解释:“欸,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啊,现在我们哥俩感情挺好,那时候小,才20多岁,冲动,都是冲动!”
    且那天唐良计划中的斗殴,也并未发生。
    梁桉一靠在沙发里瞥他一眼,然后从抽屉里拿出止头疼的药片,服用后,理都没理会唐良,直接回卧室反锁了门,睡觉去了,把雄赳赳而来的唐良晾在了客厅。
    唐良气不过,痛喝了梁桉一两瓶红酒,才肯罢休。
    “不过,那是我唯一一次见他不舒服,后来再问他也不愿多谈,只说不喜欢雨天,会头疼......”
    雨势不减,咖啡店只零星来了两三位客人。
    前天夜里被孩子们踢过的空马口铁罐,不知何时,回到屋檐下,被落雨敲击,发出金属特有的轻响。
    见狄玥始终不说话,唐良觉得自己把话题聊得太沉重了,声声想要往轻松向上引,又讲了几件一起工作时的趣事。
    狄玥配合着,露出淡淡微笑。
    她甚至得体地谢过了唐良,感谢他肯告诉她这么多,也在离开之前,执意为他们的咖啡埋了单。
    “狄玥,别忘了和梁桉一说啊,晚上一起吃饭。”
    “好。”
    出门后,狄玥对唐良挥挥手告别,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她忘记了立在咖啡店门口的雨伞,只身走进细密雨丝中,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发泄般奔跑起来。
    那些不公、不幸,已经太久远太久远了。
    远到狄玥难以伸出手臂,穿越时间去拥抱幼小的梁桉一,去抱一抱他患病的父亲,甚至他黯然离去的母亲......
    胸腔里积着不知该对谁发泄的愤懑,无力极了。
    “梁桉一!”狄玥冲回酒店房间,扑过去喊他。
    昨晚被唐良折腾得够呛,梁桉一几乎天亮才入睡。
    听见声音,他懒洋洋睁眼,掀开眼皮时忽然听到一声啜泣,整个人如遭电击般,瞬间坐起来:“狄玥,怎么了?”
    见她发丝沾着雨水,梁桉一皱眉,“出去遇见什么了?”
    狄玥抱住他,流泪不止。
    为什么要去凉城,梁桉一,你为什么要去凉城......
    事发突然,梁桉一不知缘由,只能拥着她,安抚着轻拍她的背。
    2014年年初时,她在酒吧街借口被人纠缠的画面,重回脑海。
    “是不是遇见了什么坏人?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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