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少算是解释,让虎平涛明白了张艺轩对自己的敌意来源。
    他自嘲地笑笑:“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强,我只是个普通人。”
    这话并未改变张艺轩对虎平涛的看法:“我也这样认为。我听过关于你的各种故事,你只是运气好罢了。”
    说完,他特意看了一眼虎平涛右肩上的见习警员肩章,带着脸上毫无变化的冷漠神情,转身离开。
    虎平涛的思路没有因此被干扰,他一直注视着窗外与墙壁紧贴在一起的排水管道。
    外露式铸铁排水管,这是旧式建筑的特点之一。
    这种管道安装在厨房外墙右侧,表面刷着浅灰色油漆,与墙体是同样的颜色。
    金属管朝外的一面,颜色有些深。
    虎平涛起初以为自己看得太久产生了视觉误差。可等到王文轩离开,他发现自己没有看错。
    “风吹日晒”是个与时间挂钩的词。一般来说,常见物体曝晒在阳光下的部分颜色较淡,背阴的部分较深。
    这种铸铁排水管也是同样的道理。即便是表面刷过油漆,时间长了,漆面就会剥落,朝外向阳部分的颜色也比背阴部分略浅。
    虎平涛右手扶着窗台,把身子探出去,左手在金属管壁上摸了一把。
    他发现从这个位置很容易从窗台爬出去。如果是一只猴子,完全可以顺着铸铁排水管从一楼爬上来。
    摸到金属管的左手上沾染了一些灰。
    虎平涛捻了几下手指,发现其中有些非常细小的脆化颗粒,稍微用力就在手指搓捏下变为粉尘。
    凑近鼻孔,他闻到一股淡淡的熏燎味。
    正在思考,王雄杰快步走进厨房,低声吩咐:“派出所那边和死者家属联系上了,廖秋让我现在就过去。这边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你跟着老张勘查现场,下午回局里,咱们把各方面的线索整理一下,集中起来开个会。”
    王雄杰说的老张,名叫张国威,与耳原路派出所的张建国只有一字之差。两人虽不是兄弟,却都是老警察。区别在于前者是刑警,后者是民警。
    虎平涛点头答应:“行!王哥您忙您的。”
    王雄杰正打算转身往外走,想了想又折返回来,凑到虎平涛近前,认真地说:“张艺轩刚分到我们刑警队,他是警官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人嘛,总有心高气傲的时候。小虎,我是很看重你的,但我不会搞偏心,毕竟小张也不错。我们警队是一个整体,不搞个人英雄主义,看重的是集体荣誉。有竞争很正常,但绝对不能打击报复。”
    他随即加重语气:“懂我的意思吗?”
    虎平涛脸上展露出很阳光的笑:“明白!”
    ……
    下午六点,众人完成了对案发现场的勘查工作,封闭六零一室,日常监管与巡视工作交给物管,全队返回古渡分局,在食堂吃过晚饭,来到三楼小会议室。
    会场桌椅呈椭圆形摆放。王雄杰历来不讲究身份,也没有架子。他从衣兜里拿出香烟,顺着发了一圈,等烟盒回到自己手里的时候,他拿出打火机点燃香烟,吸了一口,在尼古丁刺激下在脑海中理清思路。
    “今天中午,耳原路派出所联系上了死者家属。现在说一下死者的基本情况。张红霞,女,二十九岁,在一家私营企业做文秘工作。正式员工,月薪五千二,入职已经快七年了,工作能力和单位上的口碑都很不错。”
    “张红霞是省城本地人,父母以前是国营照相馆职工,零二年的时候机构改革退休,两个人的退休金加起来有五千多块。”
    “张红霞有个弟弟,名叫张红超。她父亲一直想要个儿子,所以她母亲当年怀了二胎。因为不符合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张家为此缴纳了一大笔罚款。”
    听到这里,坐在旁边的张国威不由得笑了:“照这么说,张红超名字里的“超”字,就是由此而来?”
    “很有可能。”王雄杰神情严肃,一本正经地说:“就比如我吧!王雄杰,英俊又帅气,所以我名字里才有这个杰出的“杰”字。”
    众人愣住了。
    现场一片沉默。
    几秒钟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好了,好了,玩笑归玩笑,咱们继续。”等到大家笑够了,王雄杰道:“张红霞有个男朋友,名叫王文昌,在区群艺馆工作。”
    张国威是区刑警队的二号人物。他认真地问:“王队,死者家属和男友的情绪怎么样?”
    王雄杰把香烟凑近烟灰缸,弹了一下:“基本上符合逻辑。死者母亲悲伤过度,被提前送回家。死者弟弟很激动,要求我们尽快破案。”
    张国威道:“看起来她们姐弟感情很不错?”
    王雄杰点点头:“死者男友……嗯,准确地说,应该是未婚夫。他们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双方家长认可,也买了一些结婚的必备品,可能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办事,摆酒席。”
    张艺轩问:“出了这种事,死者男友应该很难过吧?”
    “他很少说话。”王雄杰叹了口气:“王文昌一直在哭,情绪甚至比死者母亲还要激动。”
    虎平涛不由得想起法医丁健说过“死者已经怀孕”这句话,摇头叹道:“他快做父亲了,也难怪会有这种反应。”
    会场内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低落。
    王雄杰用力吸了口烟草,他用手指关节敲了下桌子:“都给我打起精神来,现在是案情分析会,别搞得跟追悼会似的。说过多少次了,破案不能把个人情绪代入其中。一定要冷静,要理智!”
    他抬手指了一下对面:“唐元,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唐元是刑警队的老人,今年三十六,负责痕迹核查:“案发现场收集到的脚印和指纹已经汇总,绝大部分是死者留下的,相关的对比工作正在继续,初核结果明天中午就能出来。就目前来看,现场指纹分别对应死者及其家属和男友,没有外来者。”
    网络时代,指纹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二号身份证”。系统可以在短时间从浩瀚如海的库存信息中找出目标,使其无法藏匿。
    王雄杰把视线转移到斜对面的一名年轻警察身上:“顾德伟,轮到你了。”
    顾德伟个头不高,却很精干,他主要负责技术核查:“我们技术组调看了金昌小区内部和周边的所有监控视频,主要时间段集中在昨天下午至今天上午报案前一小时。金昌小区外围是个“丁”字路口,东面和西面都是交通主干道,邻近区域包括小区内部,所有监控探头共有六十七个。其中有四个出现了故障。小区内部探头有八个,主要监控区域为单元入口和小广场。”
    “二十二日夜间十二点零八分,也就是昨天半夜,金昌小区五号监控探头拍摄到一男一女从小区大门进来的画面。我们对视频进行了分析和技术处理,确认当时进入小区的女子就是死者张红霞。”
    会场气氛变得活跃起来,虎平涛也觉得心情变得轻松。监控视频画面对侦破案件很有帮助,甚至可以直接判明凶手的身份。
    王雄杰脸上露出微笑:“监控视频上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脸吗?”
    “他戴着口罩。”顾德伟语速不快,吐字清晰,有种坚硬刻板的感觉:“金昌小区物管规定:十一点关大门。如果住户超过时间回家,要么使用物管统一配发的门禁卡,要么去敲值班室的窗户,交一块钱,值班保安会开门放人。”
    王雄杰鄙夷的发出冷笑:“十一点就关大门收钱……呵呵……”
    他很是无语地摇摇头。
    不等他继续,张艺轩已经迫不及待地发问:“值班室当时应该有人吧!难道他就没出来问一下吗?”
    与王雄杰一眼,顾德伟同样流露出不满的神情:“小区保安说,他当时在睡觉。因为门禁卡只发给小区住户,在电子锁上刷一下就能开门,所以这种时候他们通常不会过问。”
    唐元叹道:“应该是懒得问才对吧!就这么疏忽几秒钟,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麻烦。”
    张国威道:“老唐,你也别怪人家保安。一个月就拿两千多块钱,谁会操那么多的心?你又不是不知道保安公司的制度,干得再好也不会涨工资,半夜睡着了能爬起来给没带钥匙的住户开门就不错了。收一块钱,我觉得也合情合理。”
    张艺轩不死心,继续追问:“就算对方戴着口罩,无法通过技术手段对监控画面进行面部分析,那对方的身形特征总该有吧?”
    “有。”顾德伟点点头:“我这里有视频拷贝,大家看看就知道了。”
    会议室具有多媒体功能,只要插入u盘就能在大屏幕上播放。
    画面上出现的位置是金昌小区正大门。图像清晰,可以看到一男一女从外面推门而入的全过程。
    张红霞穿着一条连衣裙,还罩着一件女式蓝牛仔外套,她似乎是喝醉了,靠在旁边的男人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几乎是被对方搀着走。
    虎平涛静静地看着,脑海里闪现出法医丁健在案发现场说过的那句话————死者身上没有挣扎痕迹,体液初检表明有安眠类药物残留,详细结果要等到回去以后进一步检查才能出来。
    张红霞身旁的男子穿一件黑色夹克衫,除了口罩和帽子,还戴着一副墨镜。整个人被罩得严严实实。
    王雄杰坐在前排,看得非常仔细。他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发出冷笑:“这家伙大概率是凶手。大热的天穿着这样,捂痱子啊!你们再看看他的手,戴着手套,显然是不想留下指纹。”
    是的,画面上的男子戴着一双白手套。
    他个头不高,差不多与张红霞齐平。
    他身材魁梧,黑色夹克衫敞开着,露出穿在里面的运动款t恤。这种衣服使用高弹材质,很贴身。虽然只是黑白画面,却可以看到他膨胀结实的胸肌,以及腹部整齐排列的肌肉。
    这段画面只有五秒钟,然后就切换到下一个监控探头,内容是男子搀着张红霞走进单元楼,画面只有两个人的背影。
    “啧啧啧啧,这家伙是健美运动员吗?”王雄杰啐了一口,悻悻地说:“这样也好,目标体型特征明确,下一步查找犯罪嫌疑人,就从这方面着手。”
    斜对面,传来张艺轩带着笑意的声音:“这案子不难破。”
    张国威对此表示赞同:“是啊!关键是要找到这个人。”
    第七十节 肌肉男
    虎平涛没有说话。他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正前方的大屏幕,陷入沉思。
    两段画面互有连接,中间缺失的部分,刚好是魁梧男子搀扶张红霞从小区大门到单元入口的那一段。
    他注意到两段监控画面右下角的拍摄时间。
    第一段是十二点零八分。
    第二段是十二点十二分。
    大屏幕上画面定格,顾德伟站起来,走到会议室门口,摁下电灯开关,整个会场恢复了明亮。
    王雄杰有些意外,连忙问:“小顾,后面没有了吗?”
    顾德伟摇摇头:“没了。”
    张艺轩立刻叫了起来:“不对啊!他既然进去了就得出来,后面的监控画面应该有啊!”
    顾德伟神情冷峻:“我对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我们翻遍了金昌小区后续的所有监控,直到今天我们赶到案发现场,一直没有该男子离开的画面。”
    王雄杰若有所思道:“那就只有两种解释。第一:他是金昌小区的住户,送张红霞回去后,他就回到自己的家。第二:他选择了另一条路离开。”
    顾德伟属于直男类型,他丝毫没给王雄杰这个队长面子:“两种推测都不成立。先说第二种:正对着二十一幢,也就是张红霞住处单元入口的监控探头没有出现故障,拍摄画面表明该男子昨天半夜送死者进去后就没有离开。我问过该单元五楼至一楼,以及周边两幢楼的所有住户,他们的家里没有异常,昨天半夜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再回过头来说第一种:我们对二十一幢所有住户进行了排查,没有发现与画面上体征相同或者类似的成年男子。”
    王雄杰摸着下巴自言自语:“也就是说,这个人既不是金昌小区二十一幢的住户,也没有使用正常方法离开六零一室?”
    张艺轩紧锁眉头:“今天上午勘查的时候,我在六零一室厨房的铝合金窗台上发现了两处压痕。经过对比,可以确定那是两个脚印。我估计凶手杀死张红霞之后,就是从那里离开案发现场。”
    张国威道:“小张,你说这种情况我也考虑过。可你得想想,那可是六楼啊!厨房外墙上那根铸铁排水管中间部分很长,只有六楼和三楼各有一个连接头。那管子紧挨着墙,四周没有附着物,墙面上贴着瓷砖。别说是普通人,就算是经过特殊训练的攀岩高手也很难在那种情况下抱着排水管安全下滑。”
    张艺轩之前对这个问题有过思考,他犹豫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可能凶手使用了某种辅助工具?”
    张国威摇摇头:“我看过六零一室的外墙,还有排水管,表面都很光滑,没有新鲜的刮痕。当然,我不排除凶手使用辅助工具从六楼逃离的可能。但小张你得考虑别的问题,如果是绳子,为什么我们在案发现场没有找到这类物件?还有,它的具体悬挂位置在哪儿?”
    张艺轩眉头越皱越紧,他丝毫不肯认输:“如果挂在厨房外墙的排水管上,使用特殊绳结,主绳承重,副绳拉一下就能松开,这完全有可能。”
    “你说的这种可能性不高。”张国威对此并不认同:“六零一室的排水管金属连接扣在厨房外墙右侧,距离窗户至少有半米。既然是杀人后逃离凶案现场,他就必须从安全角度方面考虑。你想想,横向打绳结与竖向打绳结,效果是截然不同的。如果现场的情况是竖向打结,我肯定赞成你的说法。可现在的问题是,从六零一厨房窗户探出去,只能做到横向打结。在那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做到打结后用力拽紧,因为一用力绳扣就会脱落。”
    停顿了一下,张国威认真地说:“除非打的是死结。可是这样一来,绳子就只能留在案发现场。”
    王雄杰笑着打圆场:“都别争了。小张,大张,你们两位说的都有道理。明天再去案发现场好好看看,说不定有新的发现。”
    他随即转过身,指着大屏幕上被灯光映照定格的翻白画面:“你们看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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