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小区。”孟辉递了一根烟过来:“一一零指挥中心那边说是噪音扰民。”
    “噪音扰民?”虎平涛接过烟,塞进嘴里,站起来边往外走,边掏出打火机点烟,疑惑地问:“一大早的就噪音扰民?该不会是广场舞吧?”
    从去年开始,省城就重点整治广场舞扰民现象。以前接警处理此类案子,大多以劝说为主。毕竟噪音扰民现象归环保局管,然而制度摆在那里,环保局上班时间朝九晚五,下班以后就没人接电话,再加上老百姓的惯性思维,出事儿找民警,到头来,还是打一一零电话。
    警方对这种事情没有处理权,只能以书面形式反馈给环保局。环保那边因为入夜后就无法现场处理,白天又找不到人,于是造成恶性循环。
    后来就不一样了,环保部门联合省厅,授权出警的警察使用仪器,对噪音现场进行测评。只要超过限制分贝,就对当事人进行处罚。
    其实很多所谓“麻烦事儿”解决起来也简单,只要对其处以罚款,哪怕只有几块钱,也可以对涉事者产生畏惧心理,进而对其行为产生遏制。
    全面执行新政策以后,广场舞扰民的案子虽说还有,可比起以前的确是少了太多。很多舞蹈队在活动的时候都自觉降低音量,或者配备了无线耳塞。偶有几起,警察赶到现场后根据实际情况,要么举实例说服教育,要么按照规定罚款,复发率一直很低。
    所以虎平涛才有这么一问。
    孟辉摇摇头:“不是广场舞,说是有个老太太一直在正和小区外面砸门,搞得居民无法睡觉。”
    虎平涛挠了挠头,叹了口气:“怪事儿年年有,真是不省心啊!”
    ……
    电动车赶到现场的时候,正和小区大门口已经聚了十几个人。
    一道紧闭的钢制大门,将争吵双方隔开。
    大门外,站着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短发,个头不高,但健康指数极高,精力充沛,穿着t恤短裤,脚下是一双跑鞋,正指着对面的一群人,张口怒骂。
    “你们故意把门关上不让我过去,你们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告诉你们,土地是国家的,别以为你们花钱买了房子这一带就是你们的地盘。打土豪分田地,总有你们哭的时候。”
    “开门!开门!我要过去!今天我就是要从这儿走,我看谁敢拦着我?”
    对面的显然是小区住户。人多,对骂起来也语言丰富,各地方口音都有。
    “这里是私人住宅,早就说了不对外。现在把路封起来也是应该的。”
    “你从外面那条路绕过去就是,为什么非得从里面走?凭什么啊?”
    “你大清早的就来拍门,声音那么大,还让不让我们睡觉?”
    “为老不尊啊!就你这样的,就该让警察抓起来。噪音扰民懂不懂?”
    警察还是很有威慑力的。看到虎平涛和孟辉开着电动车过来,两三句话就控制了场面。接下来,虎平涛让小区保安打开一扇小门,通过争吵双方了解情况。
    因为事情闹得很大,在场的人多,物业经理也赶了过来。
    他指着对面气势汹汹的老太太,对虎平涛诉苦:“警官啊!您是不知道,我这工作难做啊!”
    正和小区是一个新楼盘,按照南北走向,分为两个大的地块。
    北区是别墅区,位置好,自带花园,房价比南区这边高出很多。
    南区是小高层,与北区之间就隔着一道门。但两边房价天差地别,也就是俗话说的“平民区”和“富人区”。
    小区外面是公路,内部还有道路。开发商当初卖楼做广告的时候,把“内部道路”作为重要的宣传点。可实际上,南区和北区中间的那道门一直封闭。毕竟两边房子档次不一样,购房者对环境也很看重。所以等到南区这边的第三期工程完工后,开发商就召集两边的业主开会,说明情况————两区相隔的那道门只是作为消防通道存在,钥匙在值班保安手里,若非遇到特殊情况,平时都处于封闭状态。
    尽管南区这边的居民颇有微词,不过看在开发商在小区内部另外设置一条通道的份上,不满情绪也逐渐淡化。
    物业经理拿出一张平面图,当着虎平涛的面展开:“警官,您看这儿,这是南区的内部道路。我们现在这里,也就是小区的南二号门。从这里到南四号门,是一条“l”形的路。南四号门出去就是融昌果蔬批发市场,那边很热闹,所以住在这附近的群众都喜欢从我们小区内部借道过去。”
    虎平涛低头注视着平面图,脑海里迅速进行着路线对比,他微微点头:“也就是说,无论从小区外的南面还是北面绕行,都要比小区中间穿过去距离远?”
    第三百五九节 土地是国家的
    物管经理连连点头:“话是这么说,可实际上远不了多少,也就是多走三、五分钟而已。”
    说着,他抬手指了一下小区大门:“小区有地下停车场,业主的私家车从西面进去。南区总共四个门,平时都关着,值班室配有保安。业主出入都用门禁卡,刷一下就行。这主要是为了防止身份不明的人进来,减少意外和盗窃之类的案发率。”
    虎平涛把地图还给物管经理,认真地问:“今天这事儿是怎么吵起来的?”
    不等他说话,旁边一个中年男子指着老太太,愤愤不平地说:“她不是我们小区的,却非得往这儿走。以前她就借着我们用电子钥匙开门的时候插空进来,我们想着她年纪大了,占点儿这种便宜不算什么事儿,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她变本加厉,把这儿当做专用通道。”
    旁边,一个老头也点头附和:“她每天都往这儿走,而且每天都来得很早。大多数时候是五点,有时候甚至四点多就来了。你想想,那正是好睡的时候,她在外面一个劲儿的叫保安开门,谁会开给她啊!”
    值班室的保安也站出来作证,很不高兴地说:“我们平时都是轮流值班,三班倒。这只要是人就得睡觉啊!小区里的业主都挺好的,体谅我们,晚上回来都是自己掏电子钥匙开门。遇到忘带门禁卡的,只要说明住在哪幢哪号,我们都会起来开门。毕竟拿这份工资吃这碗饭,就必须给大家服务到位。”
    说着,保安指着老太太说:“可她倒好,每天早上四、五点钟就来拍大门。起初我们看她上了年纪,想着给人方便就是给自己方便,反正就是开门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可后来她变本加厉,使劲儿拍门不说,开门晚了就指着我们鼻子骂,那些话可难听了。”
    虎平涛皱起眉头,打开笔录本,侧身看着站在旁边的老太太,依照惯例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兰英!”老太太火气很大,说话很冲,她怒视着保安,还恶狠狠瞪着物管经理,尖声叫道:“好好的路为什么要封起来?凭什么不让我从这儿走?”
    物管经理怒怼:“说了多少次了,你不是这里的业主,你没在这儿买房子。”
    陈兰英态度很强硬,也很蛮横:“土地是国家的,我有身份证,我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对面的中年人实在听不下去,指着她张口怒道:“你每天早上不睡觉,可我们还要休息。这大铁门你用力拍拍拍的,声音那么大,你以为这是你自己家里啊?”
    陈兰英毫不客气嚷嚷:“谁让你们把门关起来?还上了锁。门要开着我干嘛要拍?我又不是吃多了撑的!”
    对面的老人用力跺着脚:“我住在旁边这栋楼,正对着门。你好死不死的,拍什么拍啊!我儿子晚上夜班,好不容易回来睡会儿,被你一拍就吵醒了。我儿媳妇带着孩子,才两岁,你这么闹腾娃娃被吵醒就一直哭,怎么哄都不行。你……你……作孽啊!”
    陈兰英死猪不怕开水烫,尖刻的叫声压过全场:“我要去对面菜市场买菜,你们凭什么关着门不让我过去?”
    “反正我就是要从这儿走。你们不开门我就一直拍,以后还要用锤子砸!”
    虎平涛注视着她,冷冷地说:“注意你的言辞,就你刚才这些话,就足以告你治安妨害的罪名。”
    陈兰英如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跳起来:“我什么没见过?告我?去啊!我从来都这么说话,也没见谁把我怎么样。”
    孟辉举着执法记录仪在旁边拍摄,暗自摇摇头————陈兰英这明摆着是倚老卖老,处理案子最怕的就是这种无赖型滚刀肉。
    不能抓,也无法对她进行处罚。
    毕竟这属于民事纠纷的范畴,没有对当事人造成具象化的伤害,也没有造成经济损失。
    虎平涛低头在笔录本上飞快做着记录。
    这案子不复杂,可处理起来很麻烦。
    但不管怎么样,该走的程序必不可少。
    他边记录边问陈兰英:“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小区的这条便道?既然是去对面的菜市场买菜,正和小区两边都可以绕过去啊!”
    陈兰英虽然上了年纪,精力却很充沛。她扯着嗓子大声嚷嚷:“从两边走那就绕远了。以前这里是城中村,只要穿过巷子过去就行。后来开发商包了这块地,起初的时候把路修起来,虽说没铺上沥青,倒也勉强能走。可后来建起了围墙,还装上了大门,还搞了那个什么什么门禁卡……这算什么事儿啊?简直一独立王国。”
    “土地是国家的!是国家的!”她死死咬住这一点,冲着对面的小区业主怒声斥责,吐沫星子乱飞:“你们凭什么把路封起来不让走?有钱了不起啊?你们搞清楚,这里是中国,土地永远不可能私人买卖。就算你们在这儿买了房子,顶多只有七十年的使用权。”
    听到这里,虎平涛忍不住“噗嗤”笑了。
    之前他还觉得陈兰英蛮不讲理,现在忽然觉得这老太太挺有意思,对国家政策也颇为了解。
    他合上笔录本,抬手制止对面愤愤不平正打算反驳的小区业主,转向气鼓鼓的陈兰英,放缓语气,脸上露出善意的微笑:“陈……您年纪大,我就叫您一声陈阿姨吧!”
    他温和的态度使陈兰英心中火气顿时降下去一大半,脸上的神情也比之前好看了许多。她“嗯”了一声,点点头,耐心听着虎平涛后面的话。
    “您刚才说,土地是国家的。这话没错。”虎平涛说话有一半留一半,给个甜枣再亮出具有威胁力的大棒:“可您之前还有句话说错了————您有身份证,是这个国家的公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陈兰英皱起眉头问:“我说的难道不对吗?这有什么错?”
    虎平涛爽朗地笑笑,故意加重语气:“有些地方您还真不能去。比如中南海,比如重要的国家机关,您以为随便拍拍大门,嚷嚷几句,人家就能放您进去?”
    这话出乎意料之外,在场众人沉默片刻,纷纷笑了起来。
    陈兰英涨红了脸,望向虎平涛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怒意:“你……你这是偷换概念。”
    “我没有偷换概念!”虎平涛摊开双手,满脸都是无辜且诚实的表情:“我只是告诉您一个事实————土地的确是国家的,但不是口袋里揣着身份证,随便什么地方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比如电影院和公园,那是需要买票才能进去的。您站在外面拍大门有用吗?”
    “动物园也一样,那笼子里关着老虎大象,要是按照陈阿姨您的意思,翻过围栏进去跟它们近距离接触,暂且不说管理员会不会把您抓起来,至少也得问问老虎的意见吧?”
    “公共卫生间也是一样的道理。男厕所是随便进的吗?”
    “还是军事管制区。门口有哨兵守着,如果您没有相关证件,还嚷嚷着一定要进去,光凭这点就能把您抓起来。到时候就不是罚款,或者耍赖能解决问题。视具体情况,如果情节严重,那是要判刑的。”
    陈兰英被虎平涛说得哑口无言,心中怒火却一再上升。她怒视着虎平涛,心中越来越急,张口反斥:“你……你说的这些跟我这个完全不是一回事儿。你以为我没脑子吗?你说的那些地方当然不能去,可我说的是小区里的道路。”
    虎平涛丝毫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张口将其压制:“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一样的。”
    “不可能!”陈兰英反应很快,她那股蛮横劲儿又上来了:“这是公共区域,能一样吗?”
    虎平涛耐心地解释:“正和小区是一个完整的楼盘,这里的地皮是被开发商买下来的。”
    陈兰英恼羞成怒,振振有词:“地皮是国家的。”
    虎平涛语速极快:“你说的没错。但你不能死咬住这一点。没错,地皮是国家的,但开发商从政府手里拿地,是真金白银花了钱的。搞规划盖房子,在这里买房的人就是业主。换句话说,他们花钱住在这里虽然只有七十年的使用权,你可以理解为人家花钱把这块地方租下来。在有效时间内,这就是人家的私产。”
    不等陈兰英叫嚣,虎平涛继续给她摆事实讲道理:“陈阿姨,您仔细想想,如果换了是您家里,随便什么人都能进去,进不去就站在外面拍你家大门,你愿意吗?”
    说到后面,虎平涛语气已经变得不那么客气,冷漠中夹杂着斥责。
    他看出来了,这老太太不是不懂规矩,也不是不讲道理,只是在穿越小区内部道路前往菜市场这件事情上,尤其顽固,非常的固执。
    处理民事纠纷就是这样。说教、劝和、还得彬彬有礼,关键时候必须拿出国家执法人员应有的威严。
    总之三个字:很复杂。
    陈兰英被说得只能张着嘴,整个人变得恼羞成怒。
    她根本不听劝,用力跺着脚,抬手指着虎平涛,连声怒骂:“好啊!你说了那么多,搞了半天还是站在他们那边。我才不听你的,我就是要从这儿走。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了,凭什么建了围墙装上大门就不让我走?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是把门关着,我就每天早上过来拍门。”
    周围的小区业主一听,群情激奋。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警察都把道理给你讲得够清楚了,还是冥顽不灵。”
    “你这老不死的,怎么不要脸啊!”
    “人至贱则无敌,说的就是你。”
    “我今天算是开眼了,没想到居然还有你这种人。”
    七嘴八舌乱哄哄的,陈兰英被围在中间却毫无惧色。谁说她,她就骂谁,感觉战天斗地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虎平涛只好再次将两边制止。
    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陈兰英:“你是好说歹说都不听劝是吧?”
    陈兰英简直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让他们把大门开着就行。我每天都要往这儿走,去菜市场买菜。”
    虎平涛毫不客气地说:“按照治安管理法第五十八条,违反关于社会生活噪声污染防治的法律规定,制造噪声干扰他人正常生活的,处以警告;警告后不改正的,处以两百元以上五百元以下的罚款。”
    陈兰英一听,心中有些畏惧,却依然嘴硬:“我没钱,再说你凭什么罚我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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