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等什么?赶紧走吧!”
    ……
    溪西村是动迁时间较早的城中村。七年前就完成了整村拆迁。新楼盘沿用了之前的村名,叫做“溪西小区”。
    按照报警人提供的地址,虎平涛找到了十一栋五一一零二室。
    刚走出电梯,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臭味。
    张娟抬手掩住鼻孔,皱起眉头道:“什么东西这么臭啊?”
    跟在身后的摄影师也满面不悦,发着牢骚:“该不会是有人在楼道里大便吧?”
    第四百零八节 要债
    虎平涛也皱着眉头。
    臭味分很多种,臭豆腐就是其中之一。
    在警官学院的科训项目里,对臭味的分类有很多细项:蛋白质腐烂、下水道淤积、不同物质掺杂……总之很多。
    现在闻到的这股臭味来源很容易判断:典型的粪便。
    走过“t”字走廊,斜对面就是五零二房间,臭味也更浓了,包括虎平涛在内所有人要么屏住呼吸,要么捂住口鼻。
    走到五零二门前, 虎平涛看到门框两边墙上有大量发黄的污渍。那是粪便涂抹之后,被清水擦抹留下痕迹。
    抬手敲门,门开了,一个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人看见身穿制服的虎平涛,脸上顿时惊喜且解脱的神情, 忙不迭把路让开,一个劲儿说着:“太好了, 警察来了, 你们来了就好。”
    客厅不大,十几个平房的样子。
    家具很简陋,一看就是多年前的旧货。
    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坐在长沙发上,左腿横摆在膝盖上,神情倨傲。身后站在三个男的,都穿着黑色t恤,胳膊上有各色刺青。
    在这些人的对面,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听到门响,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着,神情惶恐,目光中有期待,也有慌乱。
    虎平涛走进客厅,依照程序问:“谁报的警?”
    开门的老头连忙用手指了一下自己:“我……我报的。我叫王伟臣。我是本地人,户口是溪西村的。”
    他的这番表现让虎平涛颇感意外,问:“你以前报过警?”
    王伟臣点点头, 他满脸苦意:“报过好几次了。”
    派出所每天都要处理各种案件。虎平涛去年才接手这方面的工作。以前的所长是廖秋,现在也不是所有案子都归虎平涛管,他不知道也很正常。
    王贵走上前, 凑到虎平涛耳边压低声音:“这户人家我有印象。今年二月份的时候,我就跟李思德来过一次。好像是借款产生的纠纷。回头去所里我查查以前的记录。”
    虎平涛点了下头,视线从王伟臣身上移开,注视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看似为首的中年男子:“还有你,说说你的姓名和工作单位。”
    男子坐在沙发上没有动,他很不高兴地看着这边,视线越过虎平涛,落到站在略后位置的摄影师身上,反问:“怎么你们警察现在出警还带着摄影机?”
    无论语言和态度,他都很傲慢。虎平涛注视着他,平静地重复之前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在哪儿工作?”
    强烈的威慑力迫使中年男子离开沙发站起来,他目光中蕴含着挑衅成分,很不情愿地说:“……我叫张一峰,是雅意租赁公司的老总。够详细了吧?”
    虎平涛在笔录本上迅速记录,头也不抬地问:“说吧,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报警?”
    张一峰抬手指着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语速极快地抢道:“他欠了我一百多万,我今天过来要钱。他不给, 还打电话报警。”
    站在旁边的王伟臣一听就急了, 连忙解释:“警察同志, 你别听他乱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虎平涛侧身面对老人,温和地笑了一下:“您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王伟臣叹了口气:“都说家丑不外扬,可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再瞒下去也没意思。”
    说着,他抬手指着坐在沙发上,神情沮丧的年轻人:“这是我儿子王磊……我们家是溪西村的人,一直都是。那年赶上好时候,全村拆迁,我们家补了三套房子,回迁房。孩子他娘去的早,家里就我们爷俩,没外人。那时候孩子年龄小,又是个内向的性子,就没找女朋友。我寻思着让他在外面先找份工作,上几年班,然后再托人给他说个媳妇。”
    “我儿子上学的时候没好好念书,成绩不好,中考的分数只能上中专,毕业以后就待在家里。我上了年纪,不想再出去做活计,想着分了三套房,只要好好收点儿租金,一个月下来基本生活不成问题。于是我就把其中一套过户,给了儿子,剩下两套我自己留着,平时都住在一块儿,两套房子拿出来租给别人。”
    “孩子总不能毕业以后一直呆在家里不上班吧!可他那学历不上不下的,工作实在是不好找。我就把家里所有的钱凑了一下,给他开了个小超市。一个月下来还是有点赚头,好好经营下去也挺不错的。攒几年钱,够他结婚就行。”
    “前些年,他有个初中同学找到家里,找我儿子借钱。”
    “他说他做生意失败,欠了一笔款子,天天被追债,求我儿子看在过去的同学情分上帮帮他。”
    “当时我是不愿意借的。因为我虽说有三套房子,可我手里没钱啊!超市一个月下来就几千块的利润,小本生意,我们自己都吃紧,更不要说帮别人了……可他那个同学跪下来求我,管我叫干爹,说只要帮帮他,以后赚了钱加倍还给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恩。”
    “我被说动了,就点了头,让我儿子看着办。”
    “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我们爷俩儿手上真是没钱。于是他们就商量着,我儿子同学出了个主意————让我儿子替他做担保,在外面贷三万块钱。”
    “他们说是去金融公司贷款,这种借钱的法子我不懂,就让他们自己弄。那个人带着我儿子去了一家公司,办了手续,他拿到钱,说了一大堆好话,真正是感恩戴德。”
    “后来……那个人就再也联系不上了。当初留下的电话号码是停机,地址也是假的。我儿子急得到处找以前的同学帮忙,可几乎所有人都说没有这个人的联系方式。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两个跟他关系好的,结果人家说那就是个骗子,都被他骗过,再后来就彻底消失了。”
    “你想想,这钱不是我们借的啊!当初作担保的时候,也没想过要我们来还钱。因为不合规矩啊!没这么坑人的,我们简直比杨白劳还冤啊!”
    “可是贷款协议已经签了,白纸黑字的,还按了手印,总得认啊!”
    说到这里,王伟臣抬手抹了下眼泪,指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张一峰:“当时办贷款的人就是他。那家公司是他的。”
    虎平涛问:“当时的贷款协议还在吗?”
    王伟臣叹了口气:“如果只是三万块钱,那也就罢了。我问过人,说这种情况可以向社区和法院求助。钱肯定是要还的,但可以视具体情况减免一部分。那天社区的同志带着我去了他的公司,说明情况。张一峰当时通情达理,答应减免两万,只要我们换上一万块钱就行,还不要利息。”
    听到这里,虎平涛下意识地朝着沙发方向看了一眼。
    他下意识觉得,这案子远没有表面上看来简单。
    回过头,目光落在王伟臣身上,疑惑地问:“借三万,免了两万……你确定?”
    这种事情虎平涛还是头一次听说。毕竟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表面上说是租赁公司,实际上走的却是典当赎买、民间借贷、抵押之类的路子。这些年商业不景气,整体环境不是很好,银行一方面加大催款力度,一方面也加强了贷款审核。尤其是做房地产的,想要从银行贷到款子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可日常经营总得维持,只好另寻出路,从其它方面借款。
    很多高利贷纠纷就是这样产生的。其中有很多是双方私下约定,借贷利率高于国家规定的范围。等出了事,借钱的还不上,两边互相扯皮。
    还有就是恶意贷款,比如耳熟能详的手机贷,各种莫名其妙的非正规小额贷款。手续费极高,利率也高得吓人。网络上经常能看到贷款两千,刨除各种费用之后,实际到手只有一千二、三,半个月后却要本息加起来还足三千多的例子。
    照王伟臣说的,当初被他儿子的朋友骗了,借了三万,坐在沙发上那个叫张一峰的看他家庭困难,免了两万块钱,只要他还一万……这妥妥的是良心商人啊!双方干嘛还会起纠纷报警?
    王伟臣一直在唉声叹气,愁眉苦脸。他把儿子王磊叫到跟前,抬手虚指了一下虎平涛:“当初那事儿是你一手操办的。具体的来龙去脉,还是你跟这位警官说吧!”
    王磊很年轻,二十来岁,嘴唇上布满了短细的茸毛。他低着头,不敢抬头看虎平涛的脸,仿佛他是一尊凶狠威严的魔神,目光丝毫无法与其接触。
    “我……当初是我瞎了眼。那个同学……他就是个骗子。骗我帮他还账,然后人就跑了。”
    “我爸没乱说,为了给我开那间小超市,那时候家里的存款是真掏空了。我爸名下的两套房子租给别人,本来一个月的租金是一千三一套,可为了能尽快拿到钱把超市开起来,我爸让对方年付,还把月租金降到了一千一。”
    “三万块钱当时对我们家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款子。相当于超市大半年的利润。”
    “那同学跑了,连面都见不着,打电话不接,后来就停机了……警察同志,我真冤啊!也怪我不懂法,不知道作担保就得负责到底。后来明白了,却已经晚了。”
    “我真的很不甘心,凭什么要我来背上这三万块钱的债务?当时我找过派出所,还有街道办事处,得到的答复都是他们没法管,也管不了。因为借贷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这笔糊涂账我是背定了。”
    “后来我托朋友的关系找到公司负责人,就是……”
    说到这里,王磊心虚地侧过身子,朝着张一峰所在的方向偷偷指了一下,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张哥当时一听是这种情况,就说这钱的确不该我来还。可事情已经发生,他开租赁公司就算自己不赚钱,但也要为下面的员工考虑,每个月都得发工资。所以想来想去,让我还一万块钱就行。”
    虎平涛微微点头:“也就是说,借三万还一万这事儿是真的,他没骗你?”
    王磊认真地点点头:“这件事情给我的触动非常大。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管他叫“张哥”,把他当做朋友。毕竟在钱的问题上是最能考验人心的。两万块,那么大的一笔款子,他说不要就不要,我觉得张哥肯定是有良心,道德感很重的那种人。”
    虎平涛低头记录,不置可否地问:“后来呢?”
    “后来我和张哥成为朋友。”王磊道:“他很豪爽,经常约我出去玩。我也……”
    “等等!”虎平涛将其打断,抬起头,疑惑地问:“约你出去玩?具体都玩什么?”
    王磊认真地说:“吃饭、唱歌、喝酒,晚上还一起吃宵夜。起初的时候主要是这些。张哥说我这个人很入他的眼缘,还给我介绍了几个女的,让我处处看,觉得合适了就先做男女朋友……总之,那时候他对我真的很关照,我和他关系特别好。”
    虎平涛暗自摇头。
    天底下从来就没有白吃的午餐。别人莫名其妙的对你好,肯定是有所图。
    王伟臣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上了年纪,从小到大一直呆在村里,没有见识,也没有人脉。正如他之前所说,有几套房子收点儿租金,再开个小超市赚钱,守在家里看着儿子娶媳妇过门,安安心心过好小日子,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王磊只是一个中专毕业生。虽然认识几个朋友,却都是年轻人。毫无背景,任何方面都不出彩,基本上就是他父亲王伟臣的基因遗传复刻版本。
    这样的一对父子,究竟有什么可图的?
    但仔细想想,王家还是挺有钱的。
    溪西村的位置有点儿偏,可三套小户型回迁房加起来,总价值也超过了一百五十万。
    难道王一峰图谋的是这个?
    虎平涛在脑海里做了个简单预判。他对王磊道:“你接着说。”
    第四百零九节 自找的
    王磊回答:“张哥给我介绍的那几个女的,我不是很喜欢。主要是太妖艳,风尘气太重。那种女的跟我在一起不会长久,更不可能谈婚论嫁……总之我们就这样经常在一起聚会,大概每星期一、两次,前后加起来有两个多月吧!”
    虎平涛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们平时吃饭聚会,都是谁买单?”
    王磊想也不想就张口回答:“每次都是张哥花钱。我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说还是轮流来吧!可他说什么都不愿意,每次买单都抢在我前面,要不就是订好了餐厅打电话叫我过去。”
    虎平涛不置可否,问:“后来呢?”
    王磊道:“有一天他约我吃中午饭。吃完以后张哥问我下午有没有空?因为出来的时候已经把店里的事情交给我爸,我就说没有别的安排。张哥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再约两個朋友,  一起打麻将吧?”
    “我说我不会。我这人从小就很少在外面逛。我爸跟我一样,  不会打牌,  麻将也不会。平时娱乐就是跟村里的老人下下象棋。然后张哥就调侃:怪不得介绍给我的那些女的都说我很呆,连麻将这么简单的东西都不会。”
    “我当时听了很不服气,说不会可以学,张哥你教我就行。我尝试着玩玩,如果上手以后觉得不错,以后我陪你打。”
    “于是他打电话约人,带我去他开的茶室,单独要了个房间,让我边打边学。因为那天是我第一次玩,打的小,一炮五块钱。我是初学,他们都让着我,打到晚上七点钟结束,我非但没输,反而赢了两百多块。”
    “张哥他们都说我运气好,我也觉得打麻将挺有意思。于是第二天我主动打电话给张哥,  又约了下午打麻将。”
    虎平涛听着直摇头,一边做笔录一边说:“你这是典型的牌落生人手啊!”
    这是牌友之间常说的老话。以前虎平涛在滨海那边执行任务的时候,  负责管理地下赌场。很多玩麻将的人都这么说,意思是刚开始打牌的人一般来说运气不错,就算技术不精,但总能抓到好牌。
    王磊情绪明显不是很好:“他们也是这么说的……我也没想到打麻将还能赢钱。那段时间每天都在玩,都是打血战到底,五块钱一炮,我每次都能赢。少的时候七、八十块,多的时候两、三百。前后一个多星期的时间吧!我总共赢了一千五百多。”
    虎平涛用锐利的目光注视着他:“后来就玩大了?”
    王磊有些发慌,他心中显然另有想法,说话也变得吞吞吐吐:“……那个,也不是很大……我们,我们没有聚众赌博,只是随便玩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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