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去爱一个人。
    张宙始觉得,他将更爱自己的作品。
    ——为了应证这点,就从所谓「朋友」谈起吧。
    他在永岁国民小学一年十二班认识a。留着平头的a瘦瘦小小,家里开租书店,所以常带要回收的漫画来学校卖给同学,张宙始头一次接触到漫画,是a带来的盗版《小叮噹》。他花光了午餐钱,将a带来的漫画全买下来。
    父亲得知后痛打他一顿。后来升上二年级,a搬家了,那间租书店也变成一间土魠鱼羹小吃店。
    他花了一整年的时间,从那些盗版漫画书中学习分镜与图画的风格,最终说服了家人他的兴趣并不是钢琴或者篮球,而是画画。
    然后,某天父亲问他那a搬走会不会寂寞,张宙始回答:
    「他说《小叮噹》的故事很蠢,所以我讨厌他,他搬走我无所谓。」
    接下来,他在乐知国民中学七年一班认识了图书股长b。b带着眼镜,总是驮着背,某次美术课,张宙始与b的插图被老师称讚相当有创意。后来有一天,b问他要不要一起来画漫画。他们完成了《殭尸之城:曙光的战争》大概??百分之一的进度,毕竟是史诗传奇。
    班上同学传阅他们的漫画,称讚张宙始与b一定能成为很厉害的双人拍档。
    后来b被他的父亲痛骂,因为基测没有要考漫画。
    他顺势和对方绝交,如果就因为这样的原因而不继续画,那b终究不适合漫画吧。而且对方画的背景实在有点丑,不如他自己来画。
    准备升上高中时,爷爷过世,张宙始一家借住在台南叔叔家。就读设计科的表哥是个好人,即便没见过多少面,但借住那时,表哥给张宙始的作品很多建议,还会主动拿收藏的哥吉拉模型一起玩。
    张宙始觉得,或许表哥能让自己的漫画更加进步。
    葬礼那天,张宙始带着笔记本,他坐在椅子上,脑袋里有许多故事冒出来,难得回来一趟亲戚家,他想要到处去看看,也必须要趁着有空的时候将所有点子记下来。
    当他提出能否去向主持葬礼的和尚询问对方的经验时,他被似乎一路上承受自己提问,终于忍无可忍的父亲赏了一巴掌。那天张宙始跌倒在地上,对于父亲责骂他的内容记不清楚,但张宙始记得表哥在旁边,露出了难以苟同他的表情。
    后来再次回到台南,他也没有再找过表哥。
    毕竟漫画一个人也能画。
    高中时,张宙始念书之馀也拚命画画。因为不管怎么用都不习惯,所以他放弃沾水笔,改用代针笔。网点纸的钱太贵了,所以他索性只用奇异笔涂黑,一个星期换一隻,多出来的花费他就能买漫画。
    他违背父母的期许,即便学测时理工科目考的再好,他还是选了离家最近的私立大学文组科系。新年时亲戚们连声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时,张宙始的脑海中在想,像这样围炉的画面,如果用鱼眼镜头,应该能在方格内展现更好的魄力。
    所以他花了一段时间,才回过神,说:
    「关你们什么事?」
    大学一年级时,他遇见艾莉卡,也就是他人生中,或许最接近朋友的存在。
    更确切一点来说,是在中文系的教室内,张宙始很早就抢了最后排的座位,教授在台上碎碎念,没有在管台下的人。所以他能够更放松地画画。
    张宙始翻阅行事历,他今天之内必须要将总共四十六页的原稿先完成效果线的描绘。而这样的计画——在有人打开后门,匆匆忙忙进来,并且撞到张宙始的手,将速度线加速到某种不可描述,甚至超出框外的模样后——便宣告废弃。
    「哇!哇!对不起!」
    第一次见到艾莉卡,她就一直在道歉:
    「对不起??咦,咦好厉害!我不知道我们系有这么厉害的人!你应该要去读美术系才对吧,哇赛,哇——」
    艾莉卡的语助词是「哇」和「哇赛」,还有「好厉害」。在张宙始眼中,这低俗到不可言喻。
    然而当他们两人承诺不会在课堂上画漫画以及不会迟到还大声嚷嚷,并且一起从国学史教授的办公室走出来后,艾莉卡说:「我请你吃东西当做赔罪吧?」
    为了省钱,所以他说:「好。」
    艾莉卡对漫画的认知,只有《多啦a梦》和《樱桃小丸子》,不知道什么是网点,而且分不清少年与少女漫画的区别。吃学餐时,艾莉卡讲了许多话,然后说:「我可以看你画的漫画吗?」
    张宙始二话不说地,从书包里拿出放在塑胶盒中的一百页草稿,眼前眼神闪亮的艾莉卡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边说着好多好厉害的敷衍,然后又把话题扯开到他们自己身上。
    艾莉卡捧着原稿,就像在端着生日蛋糕。
    三十分鐘后,学生餐厅里的人大部分都走光了,然后,艾莉卡哭着抬起头:「呜??呜呜??好好看喔??」
    「你的眼泪应该没有滴到吧?」
    「才没??哇!哇对不起啦!」
    以此为契机,大学的四年,他们每天都待在一起。
    艾莉卡的本名并不是艾莉卡,只是认为叫英文比较可爱才要人如此叫她。
    艾莉卡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作为夹在中间的孩子,艾莉卡喜欢巴着某个人不放,就像饿了很久的流浪动物在乞讨。于是她习惯去看见某人的优点,然后照三餐夸一遍。久而久之,周围的人就会发现她是个空洞无比的人。
    中文系的每堂课他们会自动分成一组,一起去图书馆找资料,假日时,宙始会用出去读书为藉口,实际则与艾莉卡一起去咖啡厅,他们讨论期末报告,而宙始则一边画投稿作品。
    「原稿纸上蓝蓝的线是什么?」艾莉卡问。
    「出血线。画出去的部分会被裁掉,不可能一直完全画在格子里,一定会超出去。」张宙始说。
    「你真的懂得好多。」艾莉卡张大眼睛说:「上次你画的奇妙森林怪谈有后续吗?」
    「还没,我在画比赛投稿的作品。」宙始说:「比起这个,你不是说要准备公务员考试了吗?」
    艾莉卡皱着脸,将视线摆到一旁,她说:「我比较喜欢看你画漫画。」
    那时咖啡厅内播放着轻柔的纯音乐,张宙始的右手肌肉正在抽痛,他看向周围正在认真唸书的大学生,然后又看向艾莉卡,接着他问:「那你要一起吗?」
    「什么?」
    「一起画漫画。」他说。
    艾莉卡是个门外汉,什么都不懂,所以张宙始能够指导她一切自己所知的事情,或许也一定程度满足了他的自傲与自恋。他告诉艾莉卡在他打上叉叉的区块涂黑,就算艾莉卡做错了也不打紧,他可以用立可白修正,无法补救也无所谓,也不过是重画一张。
    他与艾莉卡一起讨论故事结构,张宙始在咖啡厅内滔滔不绝地告诉对方,就像唐诗会有结构那般,漫画作品也有结构,能够顺着结构开花生枝,才能成为好作品。而后他们去看了电影,电影结束再一起去书局。
    谈话时,对方的眼神总是闪闪发亮。
    在升大四那一年暑假,张宙始将他第一份原稿完成了。这其中少不了艾莉卡的帮忙。
    他们在咖啡厅最角落的位置填写参赛表格。那是张宙始去年就知道的比赛「常绿出版社漫画新人奖」,当时艾莉卡鼓吹他应该要成为第一届的冠军,但被他用「必须先看到第一届得奖作品,才知道评审想要什么」的理由回绝了。
    「为什么你说这是第一份原稿?」艾莉卡问:「你以前就画过好多好多作品了欸。」
    张宙始说:「既然目标是得奖出道,那就要卯足全力。」
    他在表格写上自己的名字与住址,而艾莉卡盯着他,在咖啡厅轻快的舞曲旋律下,艾莉卡用手撑着下巴,说:「我觉得你,你一定能成为漫画家。」
    张宙始也抬起头,他看着艾莉卡。
    他感觉自己就是为了听见这句话,而画漫画到今日的。
    年初,常绿出版社的得奖名单出来了。
    《你将前往盛夏》,以细腻且大胆的笔触描绘了关于夏日的奇妙故事,难以想像作者甚至并非科班出生。整部作品以主角小夏口吻叙述她的家人在某一天全数失踪,然而她却还是一如往常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只是某一天,她突然发现家里出现了灵骚现象??
    「我们欢迎首奖得主!利用本名参赛的张宙始!啊,你的名字可真酷。」
    当张宙始收到参加发佈会的通知时,他也邀了艾莉卡一起去。看见比自己还紧张的对方,张宙始就觉得放心下来。
    而后当主持人唸到他的名字时,张宙始走上台,他的双手捧起玻璃奖座,心脏碰碰直跳。
    「哎呀,这部作品的结尾可说是看哭编辑部的一堆人啊。」负责颁奖的总编辑说:「你是怎么想出这部作品的呢?」
    那时候,讲完制式答案后,张宙始脱口而出:「我的朋友,帮我了我很多忙。」
    典礼结束后,张宙始与艾莉卡一起在出版社前等计程车。艾莉卡穿着厚厚的大衣,眼神时不时飘过来。张宙始抬起头,迎向对方的视线。
    「你、你接下来会怎么做?我是说毕业后。」艾莉卡问:「是要一直画漫画吗?」
    张宙始点点头:「对。」
    「为什么你能画出那么多,那么多好看的作品呢?」艾莉卡伸出手,在空中画出了一个大大的圆:「大家都说画画不能当饭吃,可是你做到了,真的好厉害。」
    艾莉卡眨着眼睛,低声说:「我好羡慕你。」
    那天张宙始抱着奖盃与奖状,他感觉脑袋中的思绪像烟火一样迸发。
    「那要一起来吗?」于是,张宙始再一次这么说了:「一起来画漫画。」
    随后艾莉卡笑逐顏开,她说:「好啊!」
    ——靠着出版社的高额奖金,张宙始付了台北市郊区的一处独栋别墅头期款。他将自己所有的家当与藏书都搬过去。然后快速与出版社的编辑讨论长篇连载事宜。在此期间,艾莉卡作为助手,天天都会过来帮忙。
    他们花了两个礼拜一起佈置好格局。期间张宙始的父母来过,会面有点尷尬,但他觉得无所谓,他感觉父母对于儿子如今变得有成就而感到不安的态度,很适合拿来当作下一篇短篇的主题。
    那些无所谓的事情终于不会再影响到自己画漫画了。
    然后崭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客厅的书架开始堆满参考资料,从图书馆借来的工具书,以及从海外订购的硬壳精装书被分门别类地放好。艾莉卡会将报纸上提到他的新闻都一一剪下来,然后贴在专门的剪贴簿中。柜子多了几个相框,是张宙始参加漫画博览会的小型座谈会拍摄下来的。
    从走廊延伸到工作室,每个可见的角落都会发现亮黄色的便条纸,张宙始所用的写生本也会散落在各处。每当艾莉卡来的时候,她就会一边开心地讲述今天发生了什么事,一边帮忙收拾乾净。
    即使张宙始一句话也没回覆,也不要紧,因为只要他问艾莉卡关于作品的感想,艾莉卡一定可以说出许多,她会称讚他是多么厉害的漫画家,如此他就能画下去。
    在婉拒员工旅游的那天,第一任编辑这么和他讲:「放松一下,不然有一天一定会累倒的。画漫画是你的工作啊。」
    二十一岁他出道成为连载漫画家,那时他三个月画一篇短篇,等到二十三岁时,包含得奖短篇,总共五篇作品集结成为短篇集出版,首刷就卖了将近一万本,以本土漫画来说简直不可思议的成绩,甚至还被改编为微电影,让他一跃成为常绿出版社的招牌。
    那天他和艾莉卡一起去吃饭庆祝,对方笑的很开心。
    二十三岁时,他与第二任编辑花了两个礼拜,在花莲做第一手的资料调查,于是讲述渔港生活的《迎海的日记》开始在常绿出版社代理日本月刊的杂志上连载,二十五岁连载结束,便被影视公司大张旗鼓买下版权,出版社在尾牙时颁给张宙始最佳贡献奖,有太多人和他以及艾莉卡讲话了,他只想要回家。
    而且将抽中的礼物搬回去也太麻烦,张宙始从此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尾牙。
    然后,二十六岁那年,艾莉卡找到他,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那时张宙始刚完成一份线稿,他准备要让助手完成背景的作画,那时别墅里总是有人来来去去,编辑会过来收他原稿,有些记者也会过来做採访,那些他不是很擅长的部分,都是由艾莉卡帮忙负责的。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艾莉卡是他一直以来画漫画的重心,每当故事有草稿时,艾莉卡将会比编辑更早听到雏型,张宙始会从开天闢地之初开口,从他是从哪来的灵感,到哪个分镜可以如何呈现,他会花上许久许久,将想法全交予艾莉卡。
    等着对方回应「好厉害」,之类的。
    「我不想要??拖累你。」艾莉卡开口了,她的声音微弱:「我、我什么都不会,我也想要学画画,你的助手都可以帮你漫画变得更好??」
    「我又不介意。」他一边说一边挥动画笔:「而且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张宙始。」艾莉卡说着说着就哭了出声:「我想要知道,你是为什么能一直画下去。」
    他想要对艾莉卡说,闭嘴,假如她也有心想要在漫画上发展,那就做到像自己这样,就做到彷彿要把灵魂全都燃烧的模样吧。不要只会问为什么——
    「所以,你可以等等我吗?」
    张宙始回过神:「什么?」
    「等我,等我变得更厉害,我会来帮你画出更好的漫画,或许要花好久的时间,但我,我想要看看你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艾莉卡提高音量说:
    「张宙始,你的作品最有趣了!」
    后来艾莉卡离开了。一个月后张宙始收到了婚礼的喜帖,才知道对方被家中强制安排相亲,而且很快就定了下来。
    他没有去婚礼,而是开始进行下一次长篇连载《奇箱谈》。张宙始感觉工作室似乎少了些什么,但他没有很在意,当《奇箱谈》连载到一半时,助手们递出辞呈。而他不明白,他给了他们相当宽容的条件,一次,又一次,把事情做好就行。就算要重复上百次也没关係,因为漫画,因为艺术本来就是要如此打磨的事务。
    他回到一人的作业模式。三十岁时《奇箱谈》顺利完结。
    他与编辑讨论下一部作品的题材时感到无比的烦躁。他并不会疲累,也回绝了所有活动邀约,只有担任漫画比赛评审会持续进行,所以他并不需要任何提案之间的空档时间,他有无数个故事存在于脑海里,只要能够画出来就行,只要他的手还能提起笔,就能继续画。
    会给谁难堪那种事何须在乎,只要能画漫画就行。
    他有种预感,只要他画的够多,画的够好,艾莉卡就会回到自己身边,然后张宙始会继续画画,对方也会说着他的漫画很有趣。
    编辑换过一个又一个,而租书店、录影带出租店也被淘汰,日本与韩国作品大量流入市场中,台湾漫画还来不及思考该如何转型,就几乎被扼杀殆尽。他一边画着短篇作品,一边在接下来杂志停刊的几年后,变成线上连载,最后依旧落脚于常绿出版社的纸本漫画线上连载平台。
    三十九岁那一年,张宙始维持着一如既往的生活,他会在早上六点起床,为了健康着想,他将晨跑习惯移至早上,完成后去街角的早餐店吃饭,然后回家,画图到十二点,为了节省时间,他习惯平日只吃泡麵,在晚上他会看一部电影,最后再画到半夜。
    然后他终于查看电子邮件信箱。
    信的主旨是:「刘虹瑜的葬礼」。
    张宙始点开后,上面简单交代了往生者因为两星期前的车祸而离世,虽然会是私人追悼会,但因为往生者广结善缘,有许多朋友,因此会一一询问这些人的出席意愿。
    张宙始盯着电脑萤幕,直到眼前一片昏暗。
    话说,他现在才想起来,那是艾莉卡的本名啊。
    于是他在确认完电子邮件后,放下手中陪伴自己十五年的沾水笔,接着起身,去往楼下,倒了一杯水。
    冰水灌下喉咙的同时,他第一个想法是,从今以后,艾莉卡就不会再给他读后感想了。
    随后,他被冰水呛到,猛地咳嗽后,张宙始惊恐地抬头,他看着自己长满茧的双手,意识到他从未将艾莉卡当作朋友。
    那天他打电话给编辑,一接通,他立刻说:「我不想画了,我再也不要画漫画了。」
    没有等编辑回覆,他蹲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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