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不知道烧了暖炉还是什么,暖和得有些闷。除了一张古董屏风,家具装潢都很洋派,比陆诏年在杂志上看到的还要摩登。
    用人说太太出去跳舞了。陆闻泽没表态,问陆诏年,“累吗?”
    陆诏年轻轻摇头。
    “那去吃饭吧,闻恺应该等很久了。”
    不知怎的,蛋黄色的灯光里,这句话教人心口微微颤动。
    陆诏年回房间换了衣裳。找到胭脂,往嘴唇抹了抹,又觉得不够似的,给脸颊也染了一点。
    她第一次出城,逃逸出来,尽管由大哥领着,可也做了从前懦怯而不敢做的事情。
    当然是来见他的,不怕他知道。
    *
    路上车水马龙,霓虹璀璨,依稀还有一点古城的影子。
    杨柳枯枝,琵琶声遥遥传来,窗上掠过歌女的影子。葭月的秦淮河畔,倒别一番景致。
    堂倌领人进包厢,推门。窗边的人闻声看过来,陆诏年没看清,陆闻泽就挡住了她的视线。
    “大哥。”那人笑了一声,有一些无奈和郁气,一并从喉咙里漫出来。
    陆诏年一步跨进厢房,对对直直地看着他。
    还是那张清俊的脸,只是轮廓更硬朗,皮肤经烈日晒过而变深。他浅淡地笑了下,因为穿飞行员夹克,尤显得玩世不恭。
    是她没见过的样子,让人一下就意识到分别了这样久的时间。
    “三妹也来了啊。”他不仔细瞧她,转头吩咐堂倌上菜。
    门掩上,陆闻泽招呼他们都坐。
    “怎么一个人就喝上了?”
    陆闻恺把杯盏立起来,兀自斟酒。抬眸,见陆诏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弯了弯唇角,“大哥教人好等,我不温一壶酒等着,怕是要被底下的吴侬软语唱睡着了。”
    陆闻泽大笑,“还是这么不解风情。”
    陆闻恺捡了个杯子为大哥倒酒,揶揄道:“我倒是想附庸风雅,可惜,也没佳人作陪。”
    大哥同他碰杯,一饮而尽。
    “小年,你好久未见二哥,不说些什么?你敬二哥一杯罢。”
    陆诏年默了默,端起酒杯。
    “你喝什么酒。”陆闻恺说着顿了顿,唇边不知是笑意还是什么,总让人觉得有点冷。
    “哦,你也不小了。都嫁人了。”
    气氛有些沉寂,陆闻泽正要解释,陆诏年却笑着应声,“是呀。这杯酒,我还没敬哥哥呢。”
    于二人对视的锋芒中缓缓垂眸,流露出一点苦。不是为婚事,却也是为婚事。
    那份近于女人的哀愁让陆闻泽感到意外。可想来,天底下没有女子经得住这等事。
    数月以前,父亲给陆闻恺寄回了信。父亲没有提及,原因有许多。陆诏年此时不愿谈论,许是出于一贯的骄矜。她总是同这个小哥哥比较,总是要强。
    陆闻泽不好拂却她的面子,没作声。
    陆诏年还抬着手,陆闻恺缓缓为她倒酒。虎口大小的杯盏,只倒了半杯。
    陆诏年一口喝了,只听陆闻恺轻声道:“百年好合——做哥哥的本应当面道贺。这杯酒敬你,再一杯敬你们。”
    陆闻恺连喝了两杯,些微酒从唇边溢出,他以指节拭去,忽又笑了下。
    门外堂倌打了声招呼,接连将盐水鸭、凤尾虾、金陵丸子传上桌。陆闻泽道:“快都坐下吧。”
    第七章
    坐下了,心口还堵得厉害似的,她慢腾腾拾起筷子。而左右二位哥哥都夹起了丸子,放到她碗里。
    玉蓝色的碗盛着两颗酱色丸子。她笑了,哥哥们也笑。
    “你看,我们这心有灵犀,”陆闻泽笑着摇头,“怕是小年‘惯’出来的。”
    “什么呀。”陆诏年咕哝。却是有了一点胃口,尝一尝这金陵菜。
    入口软糯酥香,咬一口,鲜而浓稠的汤汁蔓延口腔,裹覆味蕾。丸子里和了鲜虾仁,调和以浅淡的姜味,回甘而不腻。
    陆诏年欣喜道:“果然不错!”
    不经意又撞上陆闻恺的视线,她的笑敛去一点。他一点也未察觉似的,自然地看向陆闻泽,道:“几回来南京,大哥都请我来这家馆子,可谓‘情有独钟’。”
    陆闻泽道:“你忘了,第一回 是亦梦带来我们的。”
    “哦,亦梦小姐可好?”
    “我来还没见着人,说是去跳舞了。”
    “亦梦小姐社交广泛,大哥把她仍在城里幽居,是有点委屈人了。”陆闻恺说这话时噙着轻倦的笑,像极了混惯风月场的公子哥儿。
    陆闻泽有点无奈,“就揶揄你大哥吧。”
    陆诏年听得不很舒服,出声道:“章亦梦几时成大哥女朋友了,杂志报刊不曾报道。怎么连……你,也很熟稔似的。”
    陆闻恺呷了口酒,慢条斯理说:“你以为大哥是什么人,小报哪敢胡乱报道。”
    陆诏年犹疑,“是么?大哥的影响力这样深远?”
    陆闻泽道:“你且听他胡诌。”
    陆诏年努嘴,露出原先的娇小姐作态,“交女朋友、纳外室,大哥要同我说道个清楚明白,否则!我立马给家里写信。”
    “你要告状?”陆闻恺稍稍偏头,以手托下颌。
    “我……是又怎么了!”
    陆闻恺笑,“怎么嫁了人,还是小孩儿脾气。”
    陆诏年心口一蛰,胡乱道:“要你管了?”
    陆闻恺收紧酒杯,复松开,“自然,作他□□,我这哥哥也管不到那么多了。”
    陆诏年低头,吃菜。
    陆闻泽瞧她一眼,倒不晓得她在逞什么能。虽说陆闻恺是父亲的养子,但对待他们三人从不分亲疏。从前陆诏年近亲陆闻恺,比他这个大哥多得多,他们年纪相近更如亲兄妹,到不知这一年光景,怎么就生分了。
    “小年,你莫不是在同闻恺赌气?”
    “我作什么同他赌气!”
    “那就是同我。”陆闻泽道,“闻恺进了航校,没告诉你,可我却晓得。”
    一大盘松鼠鱼摆在面前,陆诏年挑带肉酥皮吃,觉得齁。
    她抿了抿唇,低声道:“才不是。分明你自己有目的,讲到这个话,偏要借我作由头。”
    陆闻泽哂笑,“又还真是鬼机灵。”
    看向陆闻恺,后者无需他多言,道:“我知大哥此番前来之用意。你我兄弟二人心有灵犀,想必大哥也明白我的决心。”
    “我晓得,我当然晓得。”陆闻泽笑了几声,“今夜也晚了,不说这些。来,再多吃些菜,回去睡个好觉,过两天考虑好了,再谈罢。”
    “大哥——”
    陆闻泽点点头,眼神示意,陆闻恺便无话了。
    陆诏年贪食,因着长期养成的规矩,也有个限度。三个人吃得差不多了,一桌子菜还剩好些,陆闻泽记得妻子的耳提面命,叫堂倌来打包。玩笑说:“拿回去给亦梦当宵夜。”
    “女明星会吃油腻腻的剩菜?”陆诏年不信。
    陆闻恺道:“女明星更要推崇‘新生活运动’。”
    新生活运动,即两年前蒋发起的改造国民日常之运动,以孔孟四维八德为道德标准,要求国民养成清洁、简朴的生活习惯,以革除旧社会陋习,提高国民素质,甚至使国民生活军事化。
    新青年无不推崇,可国府那些个高级官员,就陆诏年片面而浅薄的了解,其真实作风实在不敢恭维。
    陆诏年抬眸睇了陆闻恺一眼,“官腔倒学了一套了。”
    夜风轻柔,吹起她松散的发丝,食肆门前灯笼的红映照她面旁,乌黑的眸眼好似浸透了秦淮河,脉脉含情。
    陆闻恺垂下眼睫,从荷包里摸出银制烟盒,取出一支香烟,划亮火柴引燃烟。
    陆诏年看着那猩红的火星暗下去,一缕薄烟从他唇边飘溢出来,升入墨蓝的夜空很快看不见。
    他掸了掸烟灰。她想说什么,大哥正拎着打包餐盒跨出门槛,“走吧,上车。”
    他们钻进后座。陆闻恺历来没少爷脾气,径自到前面和司机同座。
    轿车往回开,街灯黯淡,陆闻恺把手肘搭在车窗沿,烟不时飘散到后面。陆诏年咳嗽几声,后来他便在烟盒上掐灭烟。
    “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习气了?”不知陆诏年同谁说。
    陆闻恺回头,似乎是为看清她的表情,他下巴越过低矮座椅。
    “什么习气?”
    一时离得近,陆诏年肩膀僵直了,不愿显露,只暗暗拢起手指,“……江湖,江湖习气?”
    “有人有火的地方就是江湖,你不在江湖?”
    一霎一霎的街灯?????霓虹映入车窗,他的笑明明灭灭,很不真切。
    陆闻泽道:“袍哥人家的儿女,走哪里都是江湖。你哥哥抽支烟而已。”
    “是我小题大做啦。”陆诏年小声道。
    到花园洋楼,司机拉开车门,陆诏年先跳了下去。她一个没注意,因奔走而疲乏的膝盖打闪,就要跌跪在台阶上。
    身后人猛一把捞起她。她没入带着江南阴湿与烟草的气味里,抬头,好似从他眼里看到慌张不已的自己。
    其实根本未看清,他松开她,“还好吧?”
    大哥也上前询问,“有没有事?”
    陆诏年摇头,“就是太累了。……我没走过这么远的地方。”
    “娇气。”陆闻恺撇下她,走进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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