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诏年听不懂,可城中景象让她害怕起零式战斗机的威力。
    人们与她一样,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种战斗机不再是他们的武装力量可以抗衡的。
    零式战斗机无休止轰炸下,重庆城化为废墟。
    八月,宋夫人作为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宣布将三年前“八一四”大捷这天立为空军节。
    人们在烟尘与泥泞中挣扎求生,大骂空军无能,国府无能。
    学生们联合起来,发起运动要求国府控调物价,整肃黑市,以民生为重。
    陆诏年心底难过,佯作两耳不闻窗外事,皆不参与。
    节日当天,飞行员低空表演飞行特技,人们涌上街头,都去看新奇。
    愤世妒俗的学生也不例外,拿起传单,举起横幅,要好好“敲打”无力迎战,只知取悦要员的空军。
    同学们希望有陆家小姐坐镇,给高台上的长官们一点颜色瞧瞧。
    陆诏年不愿公然同父亲作对,奈何怎么拒绝都没用,同学们拉起她,连同她正在写的作业本,来到街头。
    阴影遮蔽日光,战斗机越过青瓦房舍,卷起传单,漫天纷飞。
    陆诏年抬头,看到机身上的漆印编号——2207。
    2207在空中半翻滚、螺旋翻滚、殷麦曼式回旋——将飞机急剧拉起,在爬升时改变航向,并回滚,最后以一个转向和半旋压轴,高速飞离。
    人群爆发欢呼。
    “是小哥哥!……”陆诏年雀跃之声淹没于人群。
    *
    螺旋桨轰鸣声透过耳罩槌击耳膜,护目镜紧紧箍住眉骨,抵住鼻梁山根。
    背上汗溻了,高温闷得人喘不过气,陆闻恺迫使自己丢掉所有的身体感觉,只留下眼前视野——
    战机越过苍翠山峦,飞入云层。
    “分队长!分队长收到请回答!over!”
    听到通讯里传来队员的声音,陆闻恺略松了口气:“2205,报坐标!over!”
    “璧山——”
    对方话未说完,一阵尖刻的电流声传来,然后断线。
    陆闻恺咽了咽喉咙,干涩得紧,他调通讯频道,接通大队长:“日机已进入璧山空域,廿二队遇袭,请求大队支援!”
    大队长指挥陆闻恺率领第二十二分队伏击,杜恒率第二十三分队支援,将敌机引到低空,大队长与第二十一分队再从高空入敌机阵营。
    以寡敌众,他们只能取巧,尽管在双方战机条件悬殊之下,这一策略显得那么笨拙。
    他们必须坚守,这是他们的使命。
    成群的零式战斗机以坚不可摧的姿态袭来,机枪炮火震响大地。
    “挡不住了!”副分队报告。
    陆闻恺来不及回话,杜恒的频道插进来:“谁他妈敢说挡不住!收住!”
    只见杜恒的座驾率几副残机从侧方朝敌机攻去。
    陆闻恺猛然道:“回来!杜恒你给我回来!”
    “惜朝兄,人贵有志,看来到了我杜某大展拳脚之时了!”
    一架敌机俯冲而来,陆闻恺侧翻回旋,操纵杆拉到底,战斗机霎时如断线的风筝往下坠。看着摇摆不停的仪表指针,陆闻恺用力将操纵杆往回拉。
    只感觉到绑在座椅上的身体往下坠,链接绑带的合金挂扣颤抖着。
    陆闻恺松了手,战斗机抖动了一下,仍在坠落。
    他闭上眼睛,提起操纵杆。使出全身力气翻转挤压,好似要用人力扭转物理定力——
    战斗机倒转回来,油箱负载,不知烧到哪根线,黑烟从机翼下冒出来。
    整个机舱都是刺鼻的焦灼气味。
    陆闻恺不管不顾地升空,追上杜恒。
    杜恒没有拿队员的生命冒险,早已下令分队撤退,他只身挡在后方,试图以卵击石。
    陆闻恺一路扫射过去,可处于低空劣势,很快就有三两架敌机俯攻而来。
    像是大人与孩童嬉戏,他们轻松得甚至能在飞机上享用点缀梅子、海苔的鳟鱼盒饭。
    得益陆闻恺的助攻,杜恒找到间隙摆脱敌机。
    “撤!”杜恒提醒陆闻恺。
    陆闻恺随即提速升空。
    离得有些近了,杜恒才发现陆闻恺飞机的异常:“怎么回事?”
    “没问题。”陆闻恺掀开机舱获取氧气。
    敌机追上来了,杜恒一面躲避子弹,一面朝梁山方向飞行,听到轰炸声,他破口大骂:“妈的!鬼子还有增援!”
    日机从不同方向奔袭梁山,要将准备撤离的第四大队一网打尽。
    陆闻恺欲再次提速,却发现操作盘渐渐失控,掉落下去。
    杜恒回头一瞧,大喊:“惜朝!”
    轰、轰隆——
    伊十五连机带人撞向日机,化作浓云。
    火光染红天空。
    第三十四章
    “第四大队听我命令!撤, 别回头!”
    斜坠之际,陆闻恺瞥见伊十五里大队长的脸庞,阳光在他的护目镜上闪烁光泽。
    大队长的伊十五冲撞零式战斗机的一瞬, 气波将飞机撕成碎片,一块铁皮飞溅而来,撞上他碎裂的防风罩——
    碎片在他手臂?????上划出血丝,他毫无感觉般紧紧握着操纵杆,迫使快失去控制的飞机朝田野滑翔。
    一阵颠簸, 陆闻恺同飞机一起翻倒在田野里。
    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 血从他头上与耳朵流出来,淌过他眼皮。皲裂的嘴唇微张着,承接他微弱的喘息。
    他睁开一道眼缝,看见天空瑰丽, 如盛开的晚霞。
    日机朝田野投下炸-弹, 庆贺他们辉煌的胜利。
    爆炸声中, 躲在水田里的孩子匍匐着靠近坠毁的战斗机。低空的日机发现了他, 尾部的射击手操纵机关箱射了过去。
    嘡嘡嘡嘡嘡,子弹在几近全毁的战斗机上留下一串窟窿。
    陆闻恺单手解开上半身的锁扣, 侧身挤出机舱,把小孩拽到怀里, 一起滚进水田污泥中。
    浓烟滚滚,战斗机的油箱骤然炸裂。
    犹如炮竹声, 为轻盈的零式战斗机送行。
    *
    “九月十三日, 于璧山上空发现敌机踪影,驻防重庆的第x大队即刻迎战。我以寡敌众, 然誓死报国不生还, 郑大队长驾驶座机撞向敌机, 与敌机同归于尽……”
    陆诏年读到这则新闻时,第四大队已撤离重庆。
    同学们分成两派,一派认为空军战士英勇无畏,一派坚持国府建立空军只为敛财,甚至神神秘秘地散播传闻,据日方报道,苏联援华,不止交付战斗机,还有飞行员与机械师,他们是重庆空战的主要力量。
    陆诏年没有闲心与同学争辩,稍信给又绿,询问陆闻恺的安危。
    此战役损失惨重,司令部不肯公布人员伤亡与损失,陆家也无从得知具体情况。又绿想办法向外界打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石森。
    又绿坐船进城,直接找上石森住处。
    石森正用昨晚吃剩的辣汤就稀饭吃,见又绿惊讶,他苦笑道:“现在凭票都用抢的,我跑新闻回礼来,米已经卖光了。吃不起‘八宝饭’,勉强喝点‘玻璃稀饭’。”
    战前一石米十几元,如今要上百元,这还是政府专门开通的供粮渠道,质量差一些,也就比黑市价格低廉。本埠人民苦中作乐,将这种混杂石头、砂砾,甚至老鼠屎米叫作“八宝饭”,清得看可以照出人影的米汤则是“玻璃稀饭”。
    石森是报社记者,偶尔抢不到,但还买得起,工人、贫农根本吃不起大米,靠豆渣、包谷维生。
    又绿来找他办事,少不了“送礼”。这次给他拿来一大袋白净的米,还有一块猪肉。猪肉比大米涨势还惊人,石森平常和老师一起应酬,才有一餐肉吃,此刻见到红彤彤的猪肉,口水直淌。
    “可我是跑社会新闻的,前线的事情,知道的不多,更不要说陆家都打听不到的事了……”石森为难道。
    “就知道你没用!”
    “我有个同学是前线军医,或许可以帮你问问?”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又绿感到失望,却还是为石森炒了一盘姜丝盐煎肉。
    石森大快朵颐,感激道:“下次你要有什么事,尽快找我!”
    又绿白了他一眼,无奈而笑。
    又绿回到陆公馆,给陆诏年收拾些换洗衣裳送去学校。出门时遇上邻居赵小小,又绿问候了一声。
    “章小姐在吗?”赵小小问。
    “章小姐去司令府打牌去了。”又绿道。
    “没有给我留话?”
    又绿摇摇头,“阿荣只说章小姐去打牌,没说……你们有约?这阿荣妹子是新来的,不大懂规矩,还请赵小姐勿见怪。”
    “无妨。”赵小小道,“我进去等可以吧?”
    “自然。”
    又绿看着赵小小跨进公馆大门,总觉得有点古怪。正巧赵小小回过头来,又绿倒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我听大使馆的人说,国防供应公司调了一拨款项到昆明,似乎是给第四大队的。”赵小小道。
    又绿欣喜道:“这么说,二少爷去昆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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