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突如其来又随时都会消逝而去的新生命,将晏珽宗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几乎有些呆滞地半跪在床边握着婠婠的手腕,良久未曾说出一句话来。
    他不敢想象面前尚且如此娇弱的她,腹中已经有了一个还不足月的孩子。
    她怎么会怀孕!明明现在并不是她身子受孕的最好时机。
    女医吏们见皇帝沉吟不言静在那儿,她们个个垂首屏气的,轻易也不敢发出什么动静。
    殿内静谧地针落可闻,赤金香炉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噼啪”的香料燃烧的声音,除此之外更无他物。
    最后还是候在外殿的华夫人揭过珠帘,扑到昏睡着的皇后身边,为她了捏了捏被角,而后有条不紊地连声吩咐下去:“既知道娘娘的胎相不稳,医官们还不先去给娘娘熬了保胎的药来给娘娘服下?再去请太医院院署里专通女科的先生们来看,好好花心思给娘娘会诊,小皇子保不保得住,不试试怎么知道?”
    “再者,现下又可还有什么救急的可调养娘娘身子的法子?或是熏艾、针灸,请你们快想想罢,娘娘正是要紧的时候,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立在这儿看娘娘和小皇子受苦……”
    “娘娘的下红症,这会子如何快给止住?女子妊中最怕的就是这一项了!”
    华夫人不愧是生养过孩子的成熟妇人,她吩咐下去后,晏珽宗才乍然清醒过来,这上面他比不得华夫人有经验,也虚心遵从她的嘱咐,让人赶紧照着华夫人说的去准备。
    医官们于是也尽数退了下去先去熬汤药来。
    给婠婠换了身干净的寝衣后,晏珽宗默然坐在她床边守着她,对华夫人等人道:“皇后有妊的事情,你们暂且先瞒着她,更瞒着宫里宫外的所有人。”
    华夫人不解:“敢问陛下……?”
    晏珽宗满目痛楚地抚着婠婠的脸颊,“这个孩子若是保不住,她肯定比我还要痛苦百倍不止。我都不敢想她届时该怎样熬过来。先瞒着吧,若是我们实在同这孩子缘分薄了,等孩子走了那日,就当是她的月事来了,骗骗她,她也不至于太崩溃……”
    短短几句话中,每个字他都说得异常艰难。
    还不到叁个月的孩子,其实在母体中是很小的,不过是粒花生米大小点的血块,倘若是女子处在昏迷状态下,就是流下来了也没多大的感觉。
    “不——”
    华夫人不愿意,下意识地出言反驳道,“凭什么!殿下是为谁受的委屈?是为了什么才动了胎气?难道让我们殿下被打碎了牙也往肚子里咽,连说都不能说出来?就让小皇子不见天日地这么托生了一场?”
    皇帝并无心思追究她的言辞冒犯,反而默默地阖上了眼睛,太阳穴边上青筋暴起,看上去整个人已到了濒临失态的边缘。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对不起她。”
    在他幼年时期稍懂得察言观色之后,他便早早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不会轻易让旁人感知到他的情绪,而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毫无保留地袒露自己的无能和伤痛。
    承认他自己毫无办法,无法缓解心爱之人的痛苦,更无法救他们的孩子。
    华夫人却是毫不客气地冷笑:“陛下您是四海之主,九州之内多少名医贤士、多少灵丹妙药,您都找来给我们殿下用了么,就这般轻言放弃?对了,还有您从小拜的那个师傅,叫公孙还是宇文的,不是说他江湖中人精通医术的么?叫他们来、把他们都叫来、都叫来给我的殿下会诊,我不信他们都没法子!”
    皇帝蓦然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松开握着婠婠手腕的那只手,对华夫人说了句请她在这里照顾好婠婠,而后便大步走了出去,也没说去哪里。
    适才极度心痛之下流露出来的那点失态和脆弱感,此刻也被这个年轻的君王收敛得一干二净,他的背影仍是那般的从容,永远都是那样胜券在握的样子。
    *
    婠婠醒时正是第二日晌午。
    她有些迷茫地自昏迷中睁开了双眼,头顶帐幔上的龙凤和合纹样在日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泽,身下柔软如云霞织就的被褥让她几乎有些想赖在其中不愿起身。
    “婠婠……”
    “殿下!”
    “娘娘醒了?!”
    才刚睁开眼,还未看清面前的人,一连声的呼唤让婠婠险些头痛起来。
    几息后,她才好不容易清醒了神智,看到母亲正坐在自己塌边,温柔慈爱又有些担忧地望着她。
    婠婠注意到这满殿里的人,看着她的样子都有些既喜且忧的。她的心猛地大跳了一下。
    “母亲,您怎么来了?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太后同婠婠说了几句话,回答了她的问题,婠婠还想再问昨日西馆中的那些事情,太后却抢先打断了她。
    “婠婠,你有身孕了,你要做母亲了,你知道么?好了,从今往后这宫里宫外凡百大小的事情,你都不要再伸手操心了,我都替你管着,你每日静卧养胎,只等你平安生产之后再说。”
    “母亲,我——”
    她低头将手合在自己尚且平坦得看不出一丝异样的小腹上,心下又惊又喜,顷刻间几乎感动落泪到无以复加。
    期盼的孩子终于来了,让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在梦中一样。年少时喝了那么多的汤药续命,让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即将要做人母亲的一天。
    不过,听到母亲是因为自己有孕的才亲自过来看望她,婠婠心中才稍安定些,她就知道若不是因为有什么大事,以母亲如今作为婆母的身份,她轻易是不会屈尊踏足到自己儿媳的寝居来的,即便有事,也该是宣召皇后儿媳去她那里见她才是。
    “孩子好么?多大了?我竟全然不知……昨日我还隐隐觉得身下出了血,怕不是这孩子有些不好……”
    婠婠的心思细腻,稍一回神她便抓住了当下问题的要害。
    听到她如此问,母亲面上的笑意不着痕迹地收敛了许多,“是还不足月。按理本该不容易诊出来的,只是你昨日接连心绪波动太大,又受了气,所以脉象浮动跳脱,医官们才把出了滑脉来。见了红么——虽不是大好的事,但你平心静气地养着,总是会养好的。”
    月桂端了茶来给她润润喉,因天渐凉,她从绣被里起了身,华夫人又取了件外衫给她披在身上。她们都将她照顾得仔仔细细的。
    “宝宝……我会留住它的,对吧?”
    这个孩子才刚到来就被人默认了不大好,婠婠才欢喜了一点的心情就瞬间跌落了谷底。
    她知道母亲还是将话往好里说的,真实的情况只怕还要再糟糕些。她眼角湿润,有些惶恐地望着母亲和乳母,因为她们都生养过孩子,所以她自欺欺人地想要从她们那里收获一些安慰,希望她们能告诉她,她的宝宝很好。
    “殿下,您可轻易别着急!好好的人,常年吃五谷杂粮还没有不生病的呢。您才怀胎就受了那些老酸儒们的臭气,我们小皇子是真龙托生的胎,自然有些小性子要闹一闹您。您自己别慌了阵脚,好吃好喝地将养着,再没有问题的。——我前头那个哥儿,生下来九斤七两,何等壮实,怀他时候却比殿下还辛苦受累的,那年也正是未足月的肚子,我还跌了一跤呢,后来不也好好生下来了么?”
    乳母将她揽在怀中哄着,婠婠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神。
    “常言道,母怒子惧、母畏子弱。民间的说法呀,这当娘的怀胎时候,若是常常生人家的闷气发火,生下的孩子就胆小怕事;母亲整日忧惧不安,生下的孩子就虚弱无能,都是在娘肚子里养的脾气。殿下怀的可是小皇子,日后可是要继承大统的储君,殿下可千万不能漫日里胡思乱想,就算不为自己,也为肚子里的小皇子想一想啊。”
    婠婠连忙止了抽泣,瑟瑟地连连点头:“我不多想了、不多想了。我不能生下胆小虚弱的宝宝。”
    临走前,皇太后亲自吩咐,将华夫人留在皇后身边,照料皇后孕中一应事宜,又仍将月桂指派了过来,只说皇后还年轻,未经过事,怕她不懂得保养自己,所以要请两叁个宫中有阅历的嬷嬷来伺候着。
    还有一个贾嬷嬷,也是母亲的心腹,她从前是专为宫里的妃子娘娘们挑选和调教接生助产的妇人的,经她手接生的婴孩也数不可计,是女子产科里的圣手,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母亲从前生产叁回,都有贾嬷嬷经手侍奉过,足见皇太后对皇后这一胎的重视。
    那边的华夫人和月桂好不容易才哄得婠婠将心思暂且转移到了旁的事儿上,没多久,婠婠又陡然发问道:“他呢?我有孕了,他为什么没陪在我身边?怎么这么久都不见他?是不是我昨日众臣面前说的那番话惹他不爱听了?他是不是怪我不该掺和进来?还是他不喜欢我们的宝宝?他也觉得我的宝宝养不活是不是?”
    华夫人差点晕倒,一边让人传膳来让婠婠用些东西,一面又是宽慰她又是教训:“我们适才和殿下说的话,可见殿下还没过耳就忘了。叫殿下不要多心,殿下还偏想。如今最要紧的是小皇子,他来不来看不看又什么要紧。他纵使不来不看,我们小皇子降生后也该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储君……”
    月桂向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说了。“娘娘怎么这般想!昨日才听娘娘略有些不好了,陛下急得什么样,这会子恐怕是在宫外接见各州郡名医,亲自挑选来给娘娘安胎的人,哪里是轻视了娘娘。何况娘娘昨日说的话本就极好,连我们家里老公爷听说了也是赞不绝口,那起子烂嚼猪舌的酸儒见了娘娘的气度,回去羞也该羞死了!”
    “等娘娘生下嫡子,看他们狗嘴里还敢胡言乱语些什么,就是陛下不去处置,将来自有我们小皇子长大成人了去收拾他们。”
    她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已然遇见了婠婠会平安生下孩儿,成为来日储君的生母,会继续延续下她的荣耀和尊贵。
    *
    饭后婠婠解了衣裙看了看,发觉腿心处还是有些沁血。对于一个孕妇来说,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顿时有些头晕目眩的手脚发凉之感,也不敢再多动多想了,险些就要身子一软倒在地上,连忙让乳母嬷嬷们扶她继续躺下午睡着。
    但是那血红之色还是刺痛了她的双目,让她睡得极不安稳。她也看过一些医术,知道她这个月份的宝宝,在娘胎里或许还没有米粒大点。大约若是掉了下来,混在留下来的血水当中,连母亲都不能察觉。
    是以越想她就越发害怕起来,总在杞人忧天地担心着会不会她的孩子已经不在了……
    她将双手合拢搭在平坦的肚皮上,迫不及待地期盼着宝宝快些长大,她能早些感知到宝宝在她腹中的胎动,这样才能让她安心。
    略睡了阵,华夫人轻柔地将她唤醒,又喂她喝了一碗安胎药。这碗药的味道和平常所见的那种安胎药并不一样,婠婠轻轻嗅了嗅它的味道,发现里面好些药材的气味并不是她所熟悉知道的东西。不过既然是乳母们检查过无误,亲自递到她嘴边的,她也没多想就服了下去。
    这副药下去后不久,她便感到腹部涌起一阵温暖的热流,似将她妥帖轻柔地包裹了起来,让她感到如在母亲的子宫里那般舒适。
    她在睡梦中舒展了眉头。
    傍晚时分,婠婠再度醒来。既然好不容易得到再在婠婠身边贴身照顾她的机会,华夫人凡事不放心交给他人,日夜不分地守着她,连洗脸梳头这样的小事都要亲自为婠婠做。
    婠婠略劝过她两句,让她乐得去享享清福偷把懒才好,她不听,说自己还健朗的年纪,想多陪在她身边,她只好不再说什么。
    华夫人端来热水给婠婠洗脸,婠婠便问她方才她端来的是什么药,她吃了觉得很好,又请女医吏们来诊脉,医官们也说她的脉象平稳了些。
    “是陛下命宫外的医师给您调配的罢,我也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方子。”华夫人随口搪塞了过去。
    她扶着婠婠在小桌前坐下,将玉筷递到婠婠手中守着她用晚膳。
    婠婠环顾了下四周,又忍不住问:“陛下呢?怎么还不见他人?”
    站在珠帘外萃霜觑了华夫人一眼,入内伏在婠婠耳边小声道:“王府里的孟夫人犯了旧疾,陛下亲自去照料几日便回。”
    可是她才怀上宝宝,胎相极不稳,也正是最脆弱的时候,他一眼都不来看她么。婠婠心里有片刻的酸涩,但她自然不会为了这个去和他的生母生气,她知道他的生母比她更辛苦百倍。
    于是她也避开华夫人的耳朵,小声去回了萃霜一句:“本宫的怀相不好,顾着自己的身子,所以不能亲去探望她,也是本宫失礼。你便替本宫准备几样合适贴心的礼物送去给孟夫人,让侍奉的下人们加倍小心照看,代本宫向她道个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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