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数日不见,其实婠婠还有好些话想和他说。
    起初她想扑在他怀里撒娇,想问问他,她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了,要被一群人指名道姓地骂作是妖后。
    而后得知自己有了宝宝,可是因为那日的惊变,宝宝有些不大好,她又惶惶不安,特别希望他能陪在自己身边给她安慰。
    他好久没来看她一眼,虽然心知他也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母亲,但是私心里来说,让她一点委屈和抱怨的情绪也没有,亦是不可能的,她自认不是圣人,难免有些说不出口的心思。
    然现下他忽然回来了,婠婠又仿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虽然晏珽宗方才劝她快接着睡,但实际上每日里她睡得足足的,现下并不是十分困倦。
    相反她觉得晏珽宗的状态看上去才更需要睡眠。
    他看起来很累很累很累,又像是充满了心事。婠婠猜测大约也是和他母亲的病有关。
    见他疲惫,想来自己现在就算有话和他说,他可能也是听不进去多少的。
    于是她也没再出口询问些什么,只是命婢女进来熄了烛火,然后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他身边望着他的睡颜。她将细指伸入他发间,轻轻按摩着他的头皮,得到她的安抚后,他看上去放松了不少,很快便沉沉睡去。
    黑暗中她默然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时间在这一刻似乎停止了流逝,而自己也没有丝毫的倦怠之感。
    许久之后婠婠想起他还穿着外袍就拥被入眠,又担心他睡得不舒服,轻柔地揭开丝被想给他脱衣。然她的双手刚触及他的腰带,就被他一下捉住了。
    晏珽宗蓦然睁开了双眼,眼底一片赤红的血丝,像一头在密林中小憩被人惊醒的猛虎,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婠婠被他吓了一大跳,微低下了头:“我只是怕你穿着衣裳睡不舒服……”
    或许是因为孕期情绪敏感,刚说了几个字,她眸中就隐隐有水雾浮现,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柔弱。
    几瞬之后,他才似乎清醒了过来,双目中被一片只对着她一个人的柔情和宠溺填满。
    他松开攥住她的手腕,改为握着她的手,和她十指交缠,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婠婠,我,我只是好几日没睡好,适才又做了个噩梦,所以一下子没认出你来……我弄痛你了是不是?”
    那个眼神婠婠注定此生难忘。
    她默默抽回自己的手:“我知道你累了。你好好休息吧,我不碍事的。”
    一片寂静。
    又片刻后,婠婠咬了咬唇,问他:“你就寝的时候还穿着衣服吗?”
    他思索了会,起身下了床。“这几日积攒下太多政务,我去皇邕楼看会奏札,你再睡会,我过会儿回来陪你用早膳好不好?”
    他俯首,堪称虔诚地吻了吻婠婠的额心,对她一如既往的温柔情深,可是却让婠婠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不安的预感。
    婠婠低声说了个好字,让他走了。
    这会大抵还是凌晨时分,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呢。
    晏珽宗前脚刚走,婠婠身边伺候她的乳母嬷嬷们就着急忙慌地进了内。
    她正有些出神地望着晏珽宗离去的方向,乳母揭开了她盖在腿上的丝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床上的痕迹和她双腿之间可有房事后留下来的迹象。
    婠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呼一声后扯过被子压住了自己的身子。她不喜欢被人翻弄身体和触摸私密之处。
    “您现在才有着身子,他若有点良心,大抵也不能这个时候弄……不过我瞧他走的时候面上很不好看——我的殿下呀,您和我说句实话,他早不来晚不来,今儿半夜三更的时候闷不吭声回来了,是不是跟您要做那起子事,可是被您推拒了之后才不高兴的?”
    她们是怕皇帝行事没个分寸,趁着皇后有孕时强迫她同他行房交欢,会伤及她和她腹中的胎儿。
    “您说话呀,这有什么可羞的,男人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他要真有了旁的想头,与其让他在外头寻了什么花儿粉儿的,不如我告诉了太后,让太后安排几个家世青白好拿捏的进来侍奉他,也是给您添了贤良的名声,出去好堵住那些人的臭嘴……”
    婠婠被她们的话羞得满面通红,背过了身去:“您想什么呢。他就是回来看看我而已,并没有要和我做什么。”
    “那怎么这天不亮的点又要走了?脸色阴沉阴沉的,我还以为他是和您拌嘴起了什么争执了。”
    想到他刚才的离去,婠婠也有些异样的情绪。
    她神色落寞,低头绞着手指:“他半夜忽然回来看我,我和他说了几句话,看他累得不行的样子,就劝他先睡下。他睡着了,我却并没有几分困意,就坐在边上看着他。我想起他就寝没脱衣裳,怕他睡得不舒服,就想帮他宽衣。可是、可是我才碰到他的腰带,他就一下醒了,不让我碰他。我就问他为什么不脱衣服,他没回答我,就找理由说还有政务未处理,走了。”
    “哼。”
    华夫人又是冷笑道:“不让您碰?十之八九,他是趁着您有孕,身子不方便,伺候不了他,所以又在外头寻了旁人舒坦去了。保不齐现在身上还留着哪个娼妇的骚毛和妖精的指甲印,所以怕您看见了,不敢在您面前解衣呢。”
    她想起自己和他交合时的场景,偶尔他弄她弄得太狠了,或是一下撞得太深,她也会亮出爪子下了死手去抓他,在他胸前背后双臂间留下条条抓痕。
    婠婠听不得这般露骨粗俗的话,蹙了蹙眉劝解道:“您别说了,这都是没影的事,他不是这种人。他要是贪欢爱美,早前就纳了一堆妻妾在房中了。”
    “殿下,是你傻啊!我听人说隋炀帝和他哥哥夺储的时候,也喜欢宣扬自个洁身自好不重女色呢,那都是做给父母外人看的,您见他夺了大业之后是什么做派了么?”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下去,月桂连忙打住她:“要是宣扬出去了,您拿当今陛下和隋炀帝比,不知要惹什么风波呢,可给我们娘娘留几分清净养胎吧。”
    *
    不管怎么说,那天他的异常仍是在婠婠内心深处埋下了一颗名为怀疑的种子。
    而且他后来也不再和婠婠同床共枕了。即便每日早中晚用膳时他都会过来陪她,在处理完政务之余也尽量抽空守在婠婠身边,但是从不在坤宁殿留宿。
    他既不来,婠婠虽然心中有些空落落的想念,可也羞于自己说出口。
    晏珽宗握着她的手和她说,有经验丰富的老嬷嬷们守在她身边服侍他已然放心,孕中不比别的时候,嬷嬷们私下也怕帝后二人榻间过于亲近会把持不住分寸,伤了孩子,所以贾嬷嬷委婉规劝过皇帝不要留宿在这里。
    他都这么说了,倘若婠婠再出言挽留他,倒好像是她耐不住寂寞似的。
    于是她也闭了口,只说好。
    “我们年轻夫妻,有不曾生养抚育过孩子,所以什么都不懂,是合该听嬷嬷们的话。”
    然而夫妻之间终究是疏离了些,像是隔了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裂缝,外头的人觉察不出什么异常来,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有些不对劲。
    可是似乎谁也没想主动去修补。
    婠婠每日里懒洋洋地窝在寝殿里,一心期盼着宝宝在她腹中长大,大约是内心里觉得在看着自己长大的嬷嬷们面前表现出她对晏珽宗的思念和在乎是一种很可耻的事情,所以无事的时候她绝口不再提他。
    外头的臣官们知道皇后有孕,更心知肚明皇后有孕时无法侍寝,婠婠以为他们会越发卖力地趁着这个机会劝说皇帝广纳美人。
    但让她意外的是,他们竟然从此集体沉默了下来,反而刮起了一股谄媚皇后的风气,雪花一般地向皇后祝贺、请安的帖子飞进坤宁殿中,称颂皇后的德行和才学,婠婠略翻过两本,觉得无趣,就都让长孙思处理了。
    白夫人有一日入宫看望她时笑道:“他们现在是吓也吓死了,您现在双身子,顶顶金贵着,他们唯恐皇后和小殿下出了半点好歹,届时陛下暴怒心痛之下,自然会拿他们给小殿下陪葬了。”
    婠婠于是就听懂了。
    原来外面的人也都以为皇后这一胎并不稳妥,很有可能会小产滑胎,所以越是这样他们越不敢再激怒皇后了。否则这一胎要是真的不保,说不定皇后就会甩锅到他们头上,说龙胎是被他们给气没的。
    到时候假的也被说成真的了,气死了皇帝的嫡子,这个罪名谁敢去担。
    她笑了笑,慵懒地靠回椅背上,并不说话。
    *
    在她这一胎有了一个多月的某一天中,章姝月登门拜访了她这位皇后。
    婠婠在呆滞了很长时间之后才想起这个妇人来。
    直到数年之后她都在想,倘若不是章姝月自作主张的将事实告知她,或许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会活在对他的误会中。
    他的性格太过偏执,而且并不擅长用言语来表露心迹。其实过去他就为她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她年少时身子不好,他也曾为她遍寻名医灵药养身,但花费了无数心血才制成的一盒子药丸送到她面前时,他总是习惯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下头人孝敬的,我看着适合你用,顺手带来了。”
    *
    章姝月是拿着闻人崎的令牌进宫,一路来到坤宁殿外的。
    而闻人崎的令牌,则是因为晏珽宗有事相求与他,为了方便他随时进宫,所以才给了他一块。
    她已是有五十的人了,可看上去却如三十出头年华的妇人一般秾艳成熟,美得像盛夏枝头饱满多汁的一颗蜜桃,又似一株正开到荼蘼的山茶花。
    因此婠婠愣了许久才认出她来。
    “章……夫人。”
    看出章姝月似乎有话要和她说,她旋即屏退左右。
    “一别数年不见,公主的气色比我上次见到您时好了许多了。如今更是要为人母,不知您孕中可有不适?”
    婠婠并不否认自己公主的身份,她柔柔一笑:“起初几日是有些下红之症,我被吓得不轻。可是妥协养下来,安胎药当饭一般吃着,如今也大好了。夫人这些年和闻人郎君游历河山,想来见识得风景人情也甚多罢?”
    “不知公主吃的都是些什么安胎药?若是药效真的那么奇了,可否将方子也配给我一份,兴许以后我和我夫君游玩途中遇见什么怀孕妇人,也能把这救命的方子告诉告诉她们。”
    婠婠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我并不知道是什么方子,似乎是他请外头的人配的,每日有人端来给我,我就喝了。您若是想要,回头我就向他要来再给您。”
    章姝月站起了身:“公主就不想知道陛下什么时候回宫么?”
    她这话说得婠婠有些疑惑,难道晏珽宗此时不在宫里?可是她又为何知晓?
    见婠婠不言,她又继续问:“那您也不想知道您日日服用的这剂安胎药里面又是什么药引子?”
    婠婠呐呐地抬头望向她:“什么药引?”
    “您今天不和我走,或许以后也不会知道了。”
    *
    华夫人和月桂她们都坚决反对章姝月将婠婠带走。在她们看来婠婠大概是失心疯了,怀着身子的人还敢随随便便和别人乱跑,出去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然,不知为何,婠婠觉得自己心下像有一股魔力在驱使着她一定要和章姝月去走这一趟。
    她总觉得自己不去是会后悔的。
    于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协商和调节,婠婠带着一群贴身伺候她的嬷嬷婢女悄悄乘马车随着章姝月出了宫。
    章姝月带婠婠回了南江王府,晏珽宗没登基之前的宅邸。
    一路上她一言不发,到了之后,她也只是拉着婠婠的手,将她带到了晏珽宗在府中曾经居住过的院落。
    婠婠没碰见一个下人,大约是被她提前驱赶了。
    她让婠婠站在一扇纱窗前,拔出簪子将纱窗破了个洞:“你自己去看罢。”
    婠婠迟疑了会儿,还是慢慢地凑了过去。
    下一瞬她身子一软就要瘫倒在地,还是章姝月一把将她拉了起来。
    天旋地转后,婠婠就近摸到一根廊下的柱子,扶着柱子缓缓地平复自己的情绪。
    她瑟瑟发抖,捂着唇可怜地哽咽,像只受了惊的白兔儿。
    章姝月掏出袖中的绢帕为婠婠擦拭泪珠:“看到了吧,公主?这就是您腹中的孩子能保住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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