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他们进殿拜见魏室帝后,——实际上皇权天下,真正要拜的也只是那个皇帝而已,给皇后行礼只是附加顺带的。
    但是魏帝一开始却并未说话,反倒让他那个怀着身孕的皇后同他们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请他们起身。
    在这样的时代里,重要场合之下,一般都是男人主导一切,皇后太后,他们的妻子母亲,说白了也不过是个陪衬而已。
    但是元武帝可不是这么认为的。
    可以说这是对他们有蔑视之意,但更多的是在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他很宠爱他的皇后。他们很恩爱。
    再进一步说,瓷瓷兰公主就算嫁给他,也丝毫取代不了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
    即便事实如此,但直白地表现出来,还是让其木雄恩作为使臣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魏帝根本就没将他们昔年说好的和亲结好之盟放在眼里。
    然而在他抬眸见到魏室皇后的那一眼,霎时间他内心已经被震碎了。
    尤其是他在对上元武帝那样的眼神时,内心已然明白了些什么。
    所以愤怒不甘的复杂情绪之下,他才说出了那样的话。
    可是说完后,其木雄恩又后悔了起来。他咬了咬牙,有些不敢去看魏后的神色。
    龙椅高台之上,晏珽宗变了脸色,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婠婠抽出一只手将他按了下去,轻声对他说:“我不生气,你不必在这种场合和他难堪。”
    说罢她旋即又扬声对其木雄恩和公主道:“使臣和公主远道而来,想必劳累,快些请坐,尝尝我们中原人的佳肴可还合你们的胃口。”
    皇后,压根就没搭理他方才说的话。
    既没有违逆心意假装客气地谢过他的“夸赞”,也没有因为心里不舒服而找茬和他阴阳怪气地“回敬”起来。
    她只是当作没听见一样,按流程地说她该说的话,请他们落座,请他们好吃好喝,而已。
    气度何等之大,心胸何等之恬然。
    公主拢了拢华丽的衣袖,用汉语道谢:“谢过皇帝皇后陛下。”
    仔细说来,她竟是这世上第一个称婠婠为“皇后陛下”的人,这个逾矩的称呼让魏室的很多臣子不禁皱眉,不过转念一想,公主会说汉话已经十分难得,这种细节上的事情以后可以慢慢再改,那也不迟。所以他们也并未开腔说些什么。
    高欢娶回来的那个蠕蠕公主,人家可是一生都不曾说过华言呢。
    客人到来的第一天,自然不是谈正事的时候,吃好喝好招待好人家,给人家歇一歇洗洗身上的风尘才是要紧。
    是而接下来的国宴十分的简单且流程化,就是上一道重菜、女官们道几句吉祥话,说这菜样的寓意是什么,然后下面便换一曲歌舞。
    丝竹盈耳,歌舞升平,一派盛世景象。
    因为时值冬日,为了防止菜肴轻易冷却下来,众人的桌案前大多上了暖锅。
    身份不一样,碗筷桌椅的规制也就不一样。
    按理来说,皇帝所使用的暖锅,上头是以浮雕的形式刻着飞扬的五爪九龙的。皇后太后用凤凰,其余妃妾嫔御、宗亲王公的,则是仙鹤孔雀麒麟之类的祥瑞之兽。
    但是今年帝后的桌案上只放了一只暖锅,那是皇帝的锅,热气袅袅地熏得婠婠浑身都有些冒汗。
    晏珽宗提起玉箸给她捞起几片鲜嫩的羊肉放在她面前的小碟子上,亲自投喂心爱的女人:“多吃些,坐得累不累了?若是累了,也不必硬撑着,我送你回去休息好不好?”
    婠婠摇了摇头,用他的筷子吃了两片肉:“我不累。何况你不是说了,要作势拉拢其木雄恩,我怎么好给他这样的失礼。”
    台下的其木雄恩隔着一片舞女甩起的飞扬水袖,静静打量着高台上帝后的一举一动,心下却泛起艰难的酸涩之意来。
    十数年没来魏都,中原的很多事情,和其木雄恩记忆中的已经不大一样了。
    在他记忆里中原王朝的帝后,明明从前并不是像这般相处的。
    *
    十几年前,他曾经见过文寿皇帝和他的陶皇后。
    那一日也是国宴,皇帝坐在上首最宽阔奢华的桌案上,皇帝享用的一应器皿,都和旁人显而易见地区分开来。
    在文寿皇帝的边上,比他的桌案小上很大一截的,则是他的皇后陶氏。
    其木雄恩自始至终都没听到那个陶皇后说过一句话,她只是作为一个精致的装饰品陪在皇帝的身边,一举一动、目光游移,雍容华贵间都跟随皇帝的脚步。
    皇帝看向哪里,她就看向哪里;皇帝用膳,她才敢提筷子;皇帝笑了,她就跟着微笑。
    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其实说白了,和文寿皇帝桌案上的一只白玉碗也没什么区别。尊贵虽已,实则也只是皇帝的所有物,彰显皇帝的天下至尊地位罢了。
    皇帝用天下最贵的碗筷,他的女人就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不是因为他离不得这个女人、他有多爱这个女人。
    只是因为,他最尊贵,所以他的女人在女人堆里也必须享用最好的待遇。
    但是后来据其木雄恩打听所知,当时的魏室臣官们对陶皇后的风评还是很不错的,认为这位陶皇后安分、能干又从不出错,一举一动尽是应有的贤后典范。
    于是其木雄恩心下了然,中原人眼中的好女人,就该是这样的标准。
    ——不过凡事也有例外,陶皇后这样的好女人,在很多年之后也渐渐作妖了起来,脾气越来越大,后来更是可劲折腾儿子元武帝和孙子永祯皇帝,魏室官僚们烦都烦了她几十年,最后在众人心照不宣的评价里彻底剥夺了她“贤惠好女人”的牌坊。
    *
    可他今天见到的元武帝和他的皇后,并不是这样的。
    上一次他见到她的时候,是文寿年间,她是个才几岁的小帝姬,正是最稚嫩可爱、得她父亲宠溺的年纪。
    现在呢,他迟到了十几年,她成了别人的妻子,腹中已有了自己兄长的孩儿,更是即将要成为人母。
    上一次见她时,这样的国宴,她做为稚女,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便是她母亲,也不能随意多说几句话。
    现在她却大大方方地成了这个帝国的女主人,拥有了更甚于她母亲做皇后时的风光荣宠。
    其木雄恩在看婠婠时,瓷瓷兰也在偷偷看她。
    听说,这个皇后生得很像从前的圣懿帝姬。
    若是圣懿还在,现在应该就是这般模样了吧?
    王叔喜欢的,便是这样的女人吗?
    公主垂目落在面前的茶盏里,清澈的茶水中倒映出了她面容的朦胧模样。
    再抬眼去比较那个被华服锦绣映衬着的温婉皇后时,瓷瓷兰自惭形秽,唯叹弗如了。
    她就知道她比不过圣懿的半根手指头。
    *
    这顿国宴婠婠倒是真的被晏珽宗喂到吃饱了,台下的其木雄恩和瓷瓷兰公主都是索然无味。
    瓷瓷兰公主打扮得十分娇艳,可是纵使再娇艳的女子,魏帝从头至尾都没有多看她一眼,目光全都胶着在自己怀着身孕的皇后身上。
    罢宴后,晏珽宗搀扶着婠婠上了龙辇,带她回了坤宁殿歇息。
    “明日只怕我一天不能陪你了。”
    他要和其木雄恩开始商议正事,只怕又是有来有回无穷的拉锯战。
    婠婠颔首:“你忙,不用顾及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想到了什么,婠婠有些担忧地望向晏珽宗:“我总觉得其木雄恩看我的眼神有些怪,麟舟,他会不会认出……”
    “你从前见过他?”
    晏珽宗打断了她发问。
    否则,他实在想不出其木雄恩为何能一眼认出她是圣懿。
    婠婠歪进他怀里,目光有些心虚:“你还记不记得,上回他来的时候是给我爹爹过寿?那时候他们说要献给我爹爹一件礼物,用木箱子装着的,我还同你打赌,说喇子墨国的使臣会送什么给我爹爹?”
    当时的赌约是,婠婠若是赢了,晏珽宗就要抽空陪她玩一整天,带她去划船,泛舟湖上,赏藕花。
    晏珽宗了然地点了点头,动作极轻地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原来你为了赢我,同我耍了赖,偷偷跑去直接问其木雄恩了,是不是?”
    婠婠心虚地错开了眼。
    “其木雄恩那个蠢货拿来一件四爪蟒袍,根本不是龙袍,你是第一个发现的,为了替他遮掩过去,他当日那番慷慨激昂的说辞,也是你替他想的吧?”
    婠婠越发不敢去看他了。
    难怪让别人隔着几千里远,还是惦记上了她。
    里头竟然还有这么一桩陈年旧事。而且还是在他十数年来都不知情的情况下。
    晏珽宗心下升起一阵勃然的火。
    不是恼婠婠当年的耍赖、恼她私下去见了那男人。
    是恼自己的错漏。
    他怎么就不知道呢?自以为婠婠人生中的所有大事小事他都在尽力参与,没想到竟还是有漏网之鱼。
    他素来专制暴虐独裁,最厌恶这种有什么事情脱离他掌控之外的感觉。
    尤其是掌控不了自己心爱的女人。
    婠婠现在住在他为她精心修葺的宫殿里,每日吃了多少东西、说了多少话,都有专门的女官一一禀告给他,在他眼皮底下,她没有半分的隐私,这样的状态才让他满意,可以取悦他的身心。
    见他似乎不高兴,婠婠连忙攀在他身上主动去亲吻他的侧脸:“哥哥、哥哥,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他闭目享受了会婠婠的主动亲昵,很快便安抚好了她:
    “没有,哥哥怎么会为了这种人生你的气。别怕,别怕。”
    不过话锋一转,他的声音里又带了些匪气:“你说你挨得哪顿cào是白挨的,嗯?这么喜欢我带你在湖上泛舟是不是?原来你竟喜欢那地方,倒是我……”
    他这是和她提起了他们的第二次同房。也是在湖上。
    婠婠没搭理他的不正经,略过了这个话题,低声道:“过了这么多年了,他要是还认得我,满嘴里胡嚷嚷些什么,该怎么办?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别多想。他不敢的。”
    晏珽宗拍了拍她的臀,将她抱坐在自己怀中。
    “他不傻。他要是敢乱嚷嚷孤的皇后身世不清楚,魏室上下臣民都不会轻饶了他。”
    婠婠的这张脸,他们自己人心里有人怀疑归怀疑,但总归是不敢摆在明面上说的话题,只能无条件地相信皇帝和皇太后给出的所有说法。
    但是其木雄恩一个外夷胡人,若是敢来嚷嚷,那么九州上下百姓都会视为这是他对他们中原汉家王朝、中原人的侮辱。
    而且晏珽宗届时甚至还可以以此为理由,视作是喇子墨国对自己不敬而发动战事,要求喇子墨国给他一个说法和交代。
    只要他旁敲侧击地威胁一番,其木雄恩那个怂货就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婠婠依恋地蹭了蹭他的胸膛:“哥哥真好。”
    *
    瓷瓷兰在驿馆托人为自己找到了那本《北史》。
    她的王叔将元武帝比作齐高祖高欢,是为了借此向元武帝施压,希望元武帝可以同他们结亲,迎娶喇子墨国公主为妃。
    原来他是这个打算。
    真的那般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己嫁出去。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元武帝有高欢之风,想让元武皇后去做娄昭君,那他也想自己去做那个蠕蠕公主吗?
    瓷瓷兰的心都死了。
    历史上的那位蠕蠕公主,在十四五岁最少女稚气的时候拜别父母,嫁给了大她几十岁的高欢。
    没多久,高欢死,她又嫁给了高欢的儿子高澄。
    又不多久,蠕蠕公主有孕,生下一女后旋即撒手人寰,香消玉殒。死时才十八九岁。
    至于她生得那个女儿,大约也很早夭折了,在史书中没有更多只言片语的记载。
    高欢以正妻的礼仪娶回了蠕蠕公主,娄昭君也的确让出了正妻的院子,可是公主最后又嫁给了他们的儿子。
    她因为生了高欢的孙女而去世,却又被高澄以高欢妾室的身份下葬。
    甚至史书里记载的她蠕蠕公主的名号,然而蠕蠕二字,可是对她母国柔然的蔑称。
    史书里说她性严毅,一生不肯华言。
    可是她嫁来中原也不过三年,甚至这三年中还包括了她艰难怀孕的一年,想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学会几句汉语呢?
    *
    这就是她王叔所想要看到的局面吗?
    是不是倘或他日她像这可怜的蠕蠕公主一样早早离世,王叔他们心里也不会有半分的涟漪波动?
    因为他们是那般赞成高欢和娄昭君的做法!
    瓷瓷兰静静地倚靠在桌案边,说不出的冰寒刺骨。
    忽然来了脾气,她烦躁地将满桌的史书一股脑推翻在地上,却见某一页又飘来了这样的一行字。
    “今世天子,兵强马壮则为之耳!”
    她更喜欢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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