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哥齐今年三十二,这位昨夜才被晏珽宗所杀的长子叕日恩已经十七岁了。
    他们部落里的男子成婚都早,叕日恩是阿那哥齐的第一子,生母是乙海可汗故去的原配。
    大约就是害在了生育太早的上头,那位原配十四岁嫁给阿那哥齐,生叕日恩时才十五岁,才刚过了幼女的年纪,就生了孩子,很快就死了。
    大抵是念着青梅竹马的情意,阿那哥齐一面王帐内美人姬妾如云,一天换几个的睡着;一边又对原配念念不忘,连带着宠爱原配所生的长子。
    大汗都这样宠爱他了,那大汗的那些妃子、叕日恩的庶母们,能不“宠”他么?弟弟妹妹们能不“敬畏”他么?臣下们敢多嘴一句?
    所以大约是自小就被庶母和弟弟们联合捧杀的缘故,这个长子的脑子一贯不太好,最喜想一出是一出,行事飞扬跋扈,做事不大过脑子。
    婠婠道:“陛下才来,就杀了乙海可汗的长子,想来我军必然士气大振了。”
    萃霜得意地扬了扬眉:“那当然了!”
    婠婠又问她:“你去中军大帐那里问清楚了,陛下昨夜没受伤吧?”
    “娘娘多虑了,也不看看叕日恩带了几个叫嚣的黄皮猴子来示威,别说想伤我们陛下,就是近我们陛下的身,他们也不够格。”
    略近午间时,他却又忽然过来了。
    见了婠婠,瞧她面上似乎并不记着昨夜的委屈,他这才敢开口和她说话。
    “宇文送来的那张猴皮子,你见了没?喜不喜欢,喜欢让萃澜她们拿去洗一洗,给你当个地毯子用还是好使的。”
    不知为何,婠婠总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有那么一丝压抑和歉疚,似是担心自己在这里受了什么委屈。
    “我的脚哪有那么金贵,要用金丝绒皮做地毯,太祖皇帝时候都不敢这么奢侈。”婠婠笑了笑,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进屋,她今日亲自下厨做了盘炖羊肉。
    那抹让她起疑的愧疚之色很快被他压了下去,皇帝亦笑着凑在她耳边亲了亲她的耳垂:
    “孤要入口之物,如何不是金贵的?”
    情事里他常常捧着她的足背亲吻舔弄,更会含着她珍珠似雪白漂亮的脚趾在口中亲吻。
    所以才有“入口之物”之说。
    虽然婠婠并不能理解他这种癖好。
    “我想了想,还是不愿意在宫里开这样的头。这样的猿猱之属本是咱们那里才有的珍宝,只可惜唐宋以降,都快被杀绝种了。太祖皇帝是亲发诏谕,不准天下任何人再用金丝皮的。若是从我这里开了头,少不得外面多少人悄悄地学了过去呢。”
    宫里的主子们平日爱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很容易就会成为外头的风向标,引得天下效仿。
    婠婠有一年给母亲做了条“西王母骑青鸾”纹样的抹额,母亲因说漂亮,于是戴了一整个冬日。
    谁料许多进宫的命妇们看了,学了去,宫外上了年纪的妇人老媪们争相模仿,一时间西王母像都快被卖到断货。
    好些平民之家的老妇们,临死的遗愿就是叮嘱儿孙们给自己带着一条那样样式的抹额进棺材。
    太子聿第一口开荤时吃了羊肉肉糜羹,这话不知又是谁传了出去,结果惹得都中妇人生了孩子的,孩子们第一口吃肉都要喂羊肉。
    *
    “可是,毕竟陛下战功斐然,难道这样缴来的好东西,咱们还要藏着掖着不给人看吗?”
    听说婠婠不喜欢这东西,晏珽宗的神色起先有些失望的。
    但婠婠话锋一转,很快说道,“皇子们学习骑射兵法的地方是狩章殿,不如就把它挂到狩章殿的正殿,叫以后你我的儿孙都学着仰瞻祖父圣祖昔年的威风?尤其是等聿儿大了,也让聿儿学学他父亲当年的骑射功夫。”
    “好。”
    饭后,他又没脸没皮地凑过来,下流地问婠婠那处久不承受,昨夜乍然经了风雨,可有受伤的地方。
    婠婠推说没有,他还非要凑过去看一看。最后直接让扑腾个不停的她抱去了榻上,亲自检查抚慰一番。
    “你真不要脸,大战在前,还不知道惜身……”,婠婠咬着他的肩膀骂他。
    “又不愿意给我女儿,还每次弄这么深,我难受得紧,下次不给你这样了。”
    她说话时声音柔软,呵气如兰,根本没有半点的威胁性。
    “那我下次喂到这儿来,好不好?”
    他的眼神昏暗地游移到她水润嫣红的唇瓣上来。
    婠婠一下拍开了他的手,像是个树起满身尖刺的刺猬,“你好恶心!”
    简单地用了一顿午膳,又同她在榻上戏耍了一阵后,皇帝这才一本正经地去了中军帐那处议事。
    临走前婠婠还叮嘱他早日停了那药,大约是聿儿已经十分叫人省心又可爱了,她还是很想要第二个的孩子的。
    “你不知道我这几日给人家起了好几个女孩儿的名字,自己越看越喜欢,都恨不得留下来给我们自己的女儿用。”
    他默了默,最后竟然真的沉声答应了下来。
    因为这几日渐渐适应了云州的气候,没有出现什么水土不服的,婠婠就想着微服出去逛逛云州的街市。
    但是萃霜和萃澜都拦着她。
    婠婠问起原因,她们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最后只道:
    “这儿外头的粗人多,娘娘知道的,他们军营里出来的,嘴里能有什么好话。若是见了娘娘,他们嘴里不干不净混说起来,陛下知道了,轻易还会留婢子们的命么?”
    婠婠想了想,又道:“不碍事的,本宫保证,不论出了什么事,必不叫你们受了牵连。本宫也不会告诉陛下的。”
    但是她们还是不肯。
    婠婠心里忽地起了些疑心,越想越不对劲。
    “不会是外头传了什么有关本宫的闲话吧?”
    两个萃面色大惊,没想到婠婠反应那么快。
    这下更不容她们拒绝了,因为快到十一月,北地的气候又更寒冷些,婠婠自己换了身半旧的袄,命薛娴也去更了衣,两人扮作是一对妯娌儿,出门转了转去。
    萃澜萃霜只敢悄悄派了些亲卫隐匿在人群中护卫皇后。
    街上书肆间转了半圈,婠婠就明白萃澜萃霜为何不敢让她出来了。
    原来是阿那哥齐那个畜生又犯了疯病,前几日不知从哪听说魏室皇后是中原第一美人,竟然胆敢开口向晏珽宗索要他的皇后!
    还说只要将这位皇后送给他,他就愿意退兵,彼此相安无事。
    若是实在舍不得,把元武皇后送给他玩两年,为他生下儿子了,他也不是不愿意再还回来。
    如此,元武皇后的长子来日做了魏室的君王,而他也愿意将自己的汗位传给他和元武皇后所生的儿子,两国国君就会是“一母所生”,不是自然而然地又亲如一家了么?
    可是这些话分明是对婠婠天大的侮辱。
    *
    听到这话的时候,薛娴站在婠婠身边都战战兢兢地不敢开口说话了。
    但婠婠的神色竟然格外的平静。
    说话的那人洋洋洒洒地说完这些新闻儿,又旋即痛骂到:
    “我瞧这死猴子是真痴癫疯了的,皇后乃是咱们的国母,他敢对国母这般不敬,就同羞辱你我的亲生母亲有何异处啊?这难道不是侮辱你我的母亲?这厮如此不知廉耻,只怕真让他一朝嚣张得势,咱们汉人男子皆要为他所奴,女子都要被他所奸辱啊!”
    底下百姓皆纷纷附和,一脸愤慨。
    “皇后陛下那等的温柔宽宏,就和画上的仙子似的,咱们朝皇后面前去了,都要怕呼出两口臭气来惊了皇后,他、他岂敢……”
    婠婠微微一笑。
    议论的人群中又有人高声笑道:“是该叫这死畜生尝尝苦头吃。我告诉你们,昨夜陛下杀了他的长子,今儿天刚亮了,就命人将他那猴子儿子剥了皮制成地毯子挂在城楼上呢!告诉你们,是我家夫君亲自去剥的皮,我们张家剥牛皮剥了几十年,这手艺呀……”
    薛娴一阵恶寒。
    婠婠胃里也开始有点不舒服。
    因为她知道晏珽宗要把那个叕日恩的尸体弄成什么模样。就是叕日恩所用的那件金丝绒披风的样子。
    两人听了这么会儿,大概知道了外头的消息,这便往回走了。
    薛娴因顺道出来采买些药材,所以带了她的药箱子。
    正在回去的路上,不知哪里跳出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打量着过路的人群,嘴中还时不时嚷嚷着“谁能给我娘接生”。
    见到她们,忽然一把扑到薛娴面前,紧紧攥着她的药箱哭道:
    “夫人、夫人你提着药箱,你肯定是医者对不对?求求你、求求你能不能给我娘接生、我娘疼了一天一夜了……她就要不成了……”
    薛娴是医者仁心,一听有人要不行了,下意识地请示婠婠能不能让自己过去看看。
    婠婠拉住了她的衣袖:“我和你一起去。”
    薛娴连忙劝阻:“您是高贵之躯,何况万一——”
    “没什么万一的,这明里暗里不知多少盯着我的亲卫,我怕出什么事,我和你去看看吧。”
    这小女童如绝境逢生一般拉着薛娴和婠婠朝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走去,见她们走得不如自己快,还十分殷勤地将薛娴的药箱抢过,自己替她抱在怀中减轻负担,然后跑得更快了。
    薛娴和婠婠也只能一路小跑着跟过去。
    最后她们在一间破陋狭小的院落中停下了脚步。
    院子里两根软烂的柴火支撑着一个破旧的铜炉,铜炉里咕咚咕咚地还在烧着热水。
    女童不好意思地道:“我就听说妇人生产要烧热水,别的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先把热水支起来……”
    婠婠看她小小年纪这样被迫成熟的样子,心都酸得发痛。
    唯一还能容人的主屋内果真传出一个女子时断时续的哀嚎。
    薛娴以手挡住了婠婠,自己先进去看了看,的确屋内没有旁人,只有一个待产的妇人,这才请婠婠一块进来。
    婠婠小心地在床边站定,这间破旧的屋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腐烂的气息,连一处勉强壳容人的地方都没有。
    但是却很干净。
    虽然一切破旧不堪,可是住在这里的人却很珍惜,将这里可以擦拭干净的地方都擦拭了一遍,为数不多的便宜家具,也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女童扑到母亲身边报喜,说自己果真找到了可以给她接生的医者。
    薛娴熟练地把了把她的脉,又问她几时发作、几时破了羊水,又疼了几时等等。
    但那妇人并没有先回答她,反而将目光越过薛娴,投到了婠婠身上。
    她目露哀切之色,苦苦祈求:“我活不成了。娘子出生不凡,还肯贵步临贱地看我一眼,就知娘子必是显贵人家、菩萨心肠。我这丫头没什么大本事……就是、就是个粗使麻利的命,娘子若是家中不嫌弃,我一个钱不敢拿娘子的,只求娘子收她回去给口饭时,叫她伺候您、也算有个归处了。跟着我这样的娘……”
    原来她是怕自己活不成了,所以特意哭求婠婠收留她的女儿。
    那妇人约莫二十五六,五官样貌本是不丑的,只是似乎常年过得不好,营养不良。当下看来,却十分的狼狈虚弱,看上去奄奄一息。
    薛娴急躁地打断了她。
    “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难道你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不在意自己的命了?就算不为了肚子里的这个,也要为了你自己的命!这时候哭丧做什么!”
    她打开自己的药箱子,里面正好有齐全的物件,剪子,手巾之类的一应俱全。
    “去,烧热水、多多的热水、越多越好……”
    薛娴急忙吩咐了一声。
    婠婠想也不想地就和那个女童一起出去忙了。
    院中还好有一口井和一只吊桶,婠婠虽未用过,但第一次上手时还是十分熟练的,一口气打了许多桶水上来,而那个名唤叶儿的女童就负责往里头添置柴火。
    婠婠叮嘱了她:“水开了喊我,我端进去。”
    再入内时,薛娴已在房梁上挂了一根长布条垂下来,扶着那妇人坐起身子,让她死死拉着那根布条使劲。
    从前体虚,身边的婢子们时常会在婠婠随身的荷包香囊里塞上几片蜜参片,叫她闲暇时在口中含一含,养着身子也是好的。
    想起这茬,婠婠连忙从荷包中取出那些参片,塞了一片到那妇人口中。
    因产妇分娩之时可能会出现体温骤降的情况,而现在又到了冬初,所以更需要多多的热水来不停地给她擦身。
    第一锅热水烧好后,叶儿自己想端进来,婠婠推开了她:“你还小,自己烫到。”然后自己端着送了进去。
    这妇人被折磨了这么久,早就要没有体力了,薛娴临时从药箱里抓了一副简单的方子,一样让婠婠拿去煮一煮,水开了就能送来。
    婠婠接过之后就出去煮药了。
    这般折腾了约莫半个时辰,萃澜和萃霜才在亲卫们的禀报下寻到了这里来。
    看见一国皇后忙前忙后地给一个妓子接生,两个萃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晕倒呕血。
    她们都不敢想此事若是被陛下知道了,陛下又会是何等表情。
    在坤宁殿做皇后的时候,她们何曾让婠婠自己端过一回热水?
    她们慌忙就要去拦,但婠婠已然一副熟练不已的样子守在那妇人的床边,将煮好的药一口口喂给她,一边鼓励道:“快了快了,孩子的头要出来了,我也生过的,马上就能生出来了。”
    她们要拉着婠婠回去,还隐隐埋怨这个薛娴不安好心、不守规矩乱跑。
    婠婠摆了摆手,拔下自己头上一根金簪给她们:“叶儿一个人烧水危险,萃霜,你去帮帮她。萃澜,我出来没带多少银钱,你去替我买两斤红糖来,快,她要喝红糖水的。”
    姐妹俩叹息一声,认命地照做去了。
    如此这接生之事进行地更加顺利。
    薛娴全程守在这妇人的身边,婠婠一趟趟端水来倒水去,萃澜买来红糖后,婠婠化了红糖水,一勺勺喂给她,叫她补充体力。
    折腾了两三个时辰后,屋内才响起了一声嘹亮的女婴哭声。
    薛娴擦进了女婴身上的血水,环顾四周,一时竟然找不到一件可用的、包裹孩子的襁褓。
    婠婠想也不想地脱下自己身上的袄儿包住孩子。
    薛娴又探了探那妇人的脉象,见她脉象无误,这才放心地喘了口气。
    直到这时候,她们两人才敢放下心来相视一笑。
    一旁站着的萃澜和萃霜都要被气死了,这次是生拉硬拽一定要逼着婠婠回去。
    婠婠有些担心刚生完孩子的这个妇人和女婴,萃澜冷着脸丢下一个荷包给她们。
    “饿了自己拿去买些食来就是。”
    然后就拖走了婠婠。
    萃澜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婠婠披上。
    她气得不行:“娘娘!婢子们说句不中听的大不敬的话,您也忒任性了些吧?您今日就这般轻易地和那丫头去了生处,若是遇上个什么不好的,您、您……咱们、咱们就是有一百个头,也不够陛下砍的!
    您知道那淫妇为什么生育了也无人问津么?因为她是暗娼出生,那孩子还不知是谁的野种,谁都不想去沾她的晦气,所以才叫她那大丫头上外头拦人求着给她接生的。”
    婠婠正沉浸在自己也接生了一个新生命的过程中,正满腹喜悦激动,丝毫不亚于自己生了一个女儿般兴奋。
    乍然听到她们这番话,心里就不太高兴。“好了,别说了。”
    等她回到裕园的时候,晏珽宗已经在那里等着她,要和她一起用晚膳了。
    萃澜拉着婠婠先去更衣洗手,让她洗去一身的晦气。
    婠婠在屏风后更衣,一面还和晏珽宗说着话:“你别怪薛娴,医者仁心,我们不能见死不救的,而且那个娘子独自带着女儿,母女三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皇帝无奈地叹气,都不知道该从哪和她说起。
    是该宽慰她所受的毁谤和委屈,还是责怪她这样不懂事的乱跑?
    听到亲卫来报,说皇后亲自在外头听到了那些话的时候,他那一瞬间吓得心都要碎了。
    他不想让她听见这些话。
    婠婠换了身衣裳,洗去手上的那些血水后,心情很是不错地从内室出来,在他边上坐下:
    “我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可是你知道吗,我今日和薛娴一起接生了一个孩子。一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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