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我回来了。」宁采宸打开老家的大门,过于老旧的铁门发出让人不舒服的声响。
    「阿宸,怎么那么晚回来?」在客厅坐着打着盹儿的阿嬤扶着沙发把手,缓缓起身。他赶紧放下手中的公事包,上前扶阿嬤一把,道:「阿嬤,我不是跟你说早一点去睡吗?现在都已经十一点半了欸。」
    「我要等你吃完收菜啊。」阿嬤反驳,认为自己的原因天经地义。
    宁采宸当然知道阿嬤是关心孙子,但就是因为这样才更让他不忍心。「我都已经二十四岁了,收盘子什么的我也会啦!你赶快去睡!」
    「长大了知道要赶阿嬤去睡觉了?以前叫你去睡,还躲在房间里面打你爸爸买给你的游戏机,给你阿公拿出棍子才乖乖去睡。」回忆起往事,阿嬤呵呵笑了起来,旋即感慨:「明天要去看你阿公和你妈妈,你也要赶快去睡,我们还要透早起来买拜拜的东西。」
    「……他呢?他有要回来吗?」
    阿嬤一改这晚滔滔不绝的模样,突然噤声。在宁采宸眼里,老人家原本炯炯的双眸赫然被熄灭,岁月的痕跡清晰可见。
    「今年恁爸嘛无欲转来。」平淡地说了这句话,阿嬤又坐回沙发上。宁采宸看着她,那张脸悵然所失,不一会儿变脸似的又亮了起来:「傻在那里干嘛?快去吃饭啊。跟阿嬤讲一下学校发生什么事啊!教书还顺利吗?」
    「唉唷,就跟你说要快点去睡了。」到这时候,他也放弃劝老人家去睡觉。他盛了一碗饭,坐到阿嬤身边的沙发,随意聊着。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问:「阿嬤,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在替人收惊吗?」
    对深信佛道信仰的老人家而言,孙子讲这种话简直要他们心脏跳出来。只见阿嬤快速回身,大惊小怪问:「你拄着鬼哦?啥物时阵?唉唷,明仔载欲去扫墓,清明时节拄着鬼恐怖哦。」
    宁采宸赶紧撇清关係:「不是我啦,是…学校的同事。他从花莲北上宜兰也是第一年,跟我一样同期,我就想说替他打听一下。」
    「真的没事齁?」阿嬤满脸都是担心,在他千万保证之下才相信自己孙子所言不假。「唉唷,叫你那个朋友小心点啦,清明节齁……我告诉你啦,在五结那边有个庙,你知道齁?以前小时候我们还很常去的那个。你去问那里的那个李天师,整个宜兰最有名就是他啦。」
    宁采宸点了点头,蒐集到自己要的资讯后便要阿嬤赶快去休息。回房间前,阿嬤还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真的不是你齁?」
    「就说不是了!好啦,我吃完饭了,桌子我来收,你快去睡。」
    「好啦、好啦,等一下赶快去洗澡,就去睡了。」阿嬤再三叮嚀,才起身慢慢走到房间里。看着阿嬤走进去的背影,宁采宸感觉到了寂寥。这么大一间房子,只剩下阿嬤一个人住,阿公在他国三那年过世,两个女儿已经嫁出去了也不常在宜兰,唯一的儿子又特别不孝。
    那个唯一的儿子,就是他爸。
    他的爸爸和妈妈是青梅竹马,也算是娃娃亲,在他爸二十五岁的时候两人就结婚了,隔年生下他。他出生后,父亲就以工作调度为由到了北部。母亲则是本来身子就虚弱,產后又没有得到足够的调理,成天卧病在榻。他的幼年都是由阿公阿嬤照料。
    分明妻子身体不好,他的父亲依然只有过年回来吃个年夜饭、待到大年初一而已,压根没想过要带妻小到娘家省亲,又匆匆北上。还好两亲家住得近,母亲娘家的人也不愿她太劳动,主动来探访,凑合着也算是热热闹闹的过年。
    宁采宸七岁时,母亲已经几乎下不了床;那时农村里的大家也是过着刚刚好的日子,压根没钱上医院,何况他母亲的病症大概得要住院住上一年半载。他父亲只是捎来能负担一家人的钱,阿公、阿嬤四处借也凑不出钱,只能让小医生替她母亲开点药。
    毫不令人意外地,不到一年宁采宸的母亲便撒手人寰。讽刺的是,母亲的死亡宣告是父亲在场见证的,那是他第一次来探病,顺便让自己的法定妻子签下离婚协议书。因为他在台北有了新的恋人、对方甚至怀了自己的孩子。随着他母亲离世,他父亲也省得离婚协议便直接举办新的婚礼。
    母亲的丧礼上也只有宁采宸和阿公、阿嬤和外公家族出席,爸爸那天恐怕正和新的妻子到异国享受蜜月之旅。
    阿公觉得有这样的儿子可耻,单方面和宁采宸的父亲断了父子关係;阿嬤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日日夜夜盼着人回家。
    至于小宁采宸,不是没有被爸爸邀请一起到台北,但是因为他黏着阿公阿嬤不肯走,阿公也死霸着他的抚养权不肯松手让人,他爸爸自知理亏便以会负担他的学费做为「赔偿」继续和新的妻小待在北部。
    他的童年是由阿公阿嬤两人填满,两个老人家的希望他也不是不知道,因此更打从心底看不起他爸爸。
    阿公后来是得了大肠癌,爸爸从头到尾都没有探过病,再次出现在大家面前又是踩在阿公死前最后一刻。
    在阿公的丧礼上,宁采宸看着那个在队伍最前方的男人,只觉得那个男人特别陌生,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父亲」的概念。
    阿公过世后,那个男人本来还会带妻子小孩一起到宜兰吃团圆饭,但是阿嬤和姑姑们看不惯那出生在花花世界的都市女人,私底下把他爸爸拉过去,老是拿来和宁采宸的母亲做比较,他爸爸听不惯索性连过年也不回来了。
    看着阿嬤寂寥的背影,若不是礁溪离罗东太远,他也不愿意搬出去住。不过他每个月也回礁溪好几趟,阿嬤倒不至于太孤单。
    如果真的像阿嬤说的那样,聂傔还会常常回来陪她聊聊天,似乎也不是坏事……
    「哈哈,我是累了吧。」自嘲一笑后,宁采宸收好满桌子狼藉,洗了个澡躺回从小到大都一样的床。
    然而今夜,却不如以往,翻来覆去仍睡不着。
    隔天一早出门扫墓,下午回家再陪阿嬤吃过一顿饭后,宁采宸就和阿嬤道别。但是他没有马上回到罗东,反而先绕到五结,按照google地图的指引到了那间五结的庙。值得一提的是,那间庙在搜寻上位列第一,看来真如阿嬤所言非常大间。
    宁采宸驶到目的地后下车,进到庙里一脸陌生的模样,庙里的一位大婶热心地过来问:「少年郎,你来这里要拜什么?姻缘齁?」
    这种过度热情的大婶总是让人难以招架,宁采宸勉强露出笑容:「不是…我听说这里的天师很厉害,所以想找天师帮忙看一下……」
    大婶露出吃惊的表情,快速打量宁采宸几眼,「唉唷,这样事情很大条。不行不行,阿姨告诉你,你先去那边掷筊,然后抽一支籤,等一下齁去找天师,先付五百元给天师,他跟你讲完之后,再给他五百块。快去快去。」
    掐指一算,问一次就要一千元,加上掷筊、抽籤不就要一千以上?
    宁采宸直接略过掷筊和抽籤两关,决定直接到天师附近围观。先看看那个人到底是真天师还是神棍?否则轻易被骗一千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在庙正厅的偏殿,庙公站在坐下的天师身边,那天师看起来约莫六、七十岁,正好前面坐着一位小姐,她朋友就在旁边。看起来就是来问感情的。
    宁采宸自嘲,自己来这趟实在是太莫名其妙了──说到底,那天晚上他看到的有可能真的是聂傔吗?说不定只是他因为喝太醉了,所以出现幻觉。
    他目送问完天师、再交五百元给庙公的小姐掛着婆娑泪水,旁边的朋友有些义愤填膺,两人谢过天师后离开。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位小姐那么难过,但他是没打算去花那一千元了。就在他旋身要离开这荒诞之地时,他看见庙公指着自己道:「少年郎,来一下。」
    他不甚确定地指着自己,确认:「我?」
    庙公身旁的天师点点头,看来是他嘱咐庙公叫自己过去。不过他深怕被骗走一千,赶紧打马虎眼:「抱歉,我只是来替家人拜拜的,没带什么钱出来……」
    天师和蔼地开口:「没有要收你的钱。过来吧。」
    庙公给他摆明「你敢对天师不敬一定会遭天谴」的表情,他只能走过去,在指示下坐在天师面前。
    「少年郎,我看你印堂发黑,你最近有去哪里吗?」天师开门见山地问。
    「今天和阿嬤去扫墓而已。」
    天师闭上双眼,似乎在感应什么,良久才缓缓睁开双眼道:「『他』走掉了,应该是怕被我抓到。『他』跟着你很久了,是不是?」
    宁采宸挫败地叹口气,全盘托出:「我不知道。昨天是『他』的忌日,我才第一次看到『他』。」
    天师面露严肃:「唉……『他』路走偏了,再靠近你的话,你的身体会开始变差。来,」才一个字,旁边的庙公马上拿出一叠符交给天师,两人完全不需要讨论彷彿早就说好似的,「这里四张符你回去泡水,抿三口,剩下的水往家里喷一喷,然后这里还有六张符,家里四个方位东、西、南、北还有天地各贴一张,看他会不会不再缠着你。」
    宁采宸囫圇吞枣被塞了一叠符,叹口气。看来一千是跑不掉了。「那钱……」
    天师呵呵笑:「我说了没有要收你的钱,看你被缠得紧,出手相救而已,没事。」
    宁采宸赶紧谢过天师和庙公,临走前忽然想到一件事,回头问:「那个…『他』碰到这些符会怎样?」
    「……全身发烫发痛,没过多久就会消散或回到他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
    「阎王殿。只是他走太偏了,会不会被惩罚…我就不知道了。」
    宁采宸沉默半晌,最后再和天师道别,步出寺庙。『只是他走太偏了,会不会被惩罚…我就不知道了。』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反覆播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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