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芷脸热,低声:“你怎么都记得这样清楚。”
    靠太近了,近到薄薄一层真丝隔不开呼吸,温热地熨帖在她背上,触感清晰温热。
    陈修泽微笑:“大约我本身就是这种人,还是方小姐金睛火眼,慧眼识人。”
    方清芷说:“好啦,快些帮我打开它。”
    她胸口好闷,约束久了,拉链一直打不开,连带着心也焦,口干舌燥,只想快快解脱,快快轻松。
    陈修泽说:“下次不选他们的裙子。”
    方清芷闷声,望着镜子:“我疑心你是童年没有玩具,如今才喜欢给我买裙子,将我当作物件来摆弄。”
    陈修泽说:“哪里?你要捋清本末关系——我只是想,这样漂亮的衣服,一定是要穿在你身上才更好。你对我有很深的偏见,这令我非常难过。”
    方清芷无话反驳了,双手压着镜子,手掌心热,镜子材质凉,凝成了一团湿湿的巴掌痕。
    她心下一颤,细细想陈修泽的话。偏见,她对他真的也存在偏见么?
    方清芷自觉从未戴着有色眼镜看人,但陈修泽今日的话令她忍不住反省自己所作所为。
    身后,陈修泽轻松提一提,捏住布料边角,右手用力向下扯脆弱拉链,只听细微的哗啦声,陈修泽叹气:“糟了。”
    方清芷扭脸:“拉链坏了?还是裙子破了?”
    “不是,”陈修泽说,“我想要你了。”
    第54章 情义
    两个人中间隔了许久未见, 从他出差,到争吵,再到后来那么久的冷战, 现下不过是缓和阶段, 但谁也没有主动低头。
    若说一点儿也不想, 也不可能。
    许许多多的变化都是潜移默化的,好似静静水流,不言不语。方清芷也不能讲出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那些变化,什么时候开始觉出滋味, 什么时候开始尝到甜头,什么时候开始不排斥, 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从艰难到顺畅,从推拒到拥抱, 从厌恶到喜欢。怎能细细分清呢?第一次接纳陈修泽的时候,脸色苍白的方清芷也并不知荆棘之上能开出花朵,更不知伤口上能炸开烟火。她只是个被强行带到新世界的魂魄,对好多事一无所知。
    方清芷不知。
    她只知陈修泽不在的那些时间中,自己花了好长的时间来调整自己的生活。习惯是件极为可怕的东西, 口口声声讲着他若不来便不来,但仍旧会偶尔想起。夜晚睡不着, 生理期前后,方清芷也常恍惚间做梦,梦到陈修泽就在自己身后, 触碰着她, 朦胧中转身, 伸手只有摸到被褥。只有她自己的体温, 而不是以往她认定是桎梏的臂膀。
    有些思念是后知后觉的。
    尽管她对此保持批判。
    如何讲, 如何谈,方清芷在陈修泽面前几乎保持不住自尊,好似只有这一点点由不得他的东西,也好似只有这点是她所能对抗、所能证明自己自尊的。她不会同任何人谈起这些想法和夜里的梦,更拒绝自己去加深依赖。方清芷近乎破釜沉舟般地拒绝在对方掌心融化,她认定自己可以正常生活,即使没有陈修泽,她也能好好地打工、读书、生活。夜间生活似乎也不需要他帮助,方清芷学会自我安抚,她有一双手,不必依靠他。
    唯独的一次破绽,还是开学前几日,方清芷在书店打工时,她刚刚整理完书本,疲惫不堪,暂且坐在台阶上休息、晒太阳。
    街上有人经过,手持檀木包银手杖,皮鞋锃亮,站在对面。
    方清芷仰脸,看到一张陌生男性的脸。
    那一刻心底骤然如打翻柠檬浆的失落,方清芷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
    她已经为陈修泽所控制了。
    所能坚守、反抗的只有这么一点点了。
    她不要丧失掉最后的领土,不要输得如此一塌糊涂。
    “清芷下雨了,”陈修泽缓缓地探,说,“你也很想我。”
    是陈述句,他已经得到如水般的回答。
    方清芷一条腿搭在臂弯里,双手贴着雾蒙蒙的镜子,暗红的裙子好似玫瑰,裙子上还是温慧宁的眼泪。她看到那一团泪水晕开的痕迹,冷不丁又想起温慧宁暗自垂泪的眼睛,但陈修泽一推,将她的杂念推出脑海。
    “不专心,”陈修泽说,“我要生气了。”
    方清芷仍旧抵抗:“你若是真生气,现在就不会讲给我听了。”
    她的手指贴在起了薄薄雾气、渐渐模糊的镜子上,她看不到,但能感受到对方手指贴在玫瑰中间的小颈口上,陈修泽仍旧在夸奖:“方小姐真聪慧,果然对我知根知底。”
    很平常的一个成语,从他口中此刻讲出,却多了好多不明的意味,就好似如今被雾气盖了一层的光洁镜子,一切都不清白了。
    方清芷强撑着最后一点尊严,说:“我不知你根底。”
    “我见老师给方小姐评语上写,成绩优秀,具备探究精神,”陈修泽柔声,“那就请方小姐亲自来量一量。”
    方清芷一直在看着镜子,她背对着陈修泽,能瞧见里面好似不属于自己的一张脸,她从不知原来在这种时刻会是这样的模样,看着果然好似拥着满怀桃花坠入爱河。原来不止能跌跌撞撞出泉,原来她也会不自觉地落泪,跌跌撞撞出一颗接一颗,原来她的声音和频率果真也是被对方牢牢把握,一手掌控。方清芷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地离开躯壳了,她伸手去抓,握不住,留不下,它们轻飘飘地飞向陈修泽,好似他手中有着能牵绊住她的线,千丝万缕的细线将他们牢牢地编织在一起,好似一张巨大的、无法挣脱的网。
    方清芷闭上眼睛。
    她不知陈修泽如何处理弟弟妹妹之间的事情,陈修泽的观念和她有着些许不同,而他们目前都无法赞同彼此的观点。如今的方清芷也无心再去思考这些差异,她早晨吃的东西不多,现今也全喷完了。那个坏掉的拉链最终以凄惨的方式结束了上身不到一天的短暂一生,而暴力撤掉拉链的凶手没有丝毫愧疚,拿了新的裙子给她更换。
    方清芷说:“镜子。”
    陈修泽挽起衣袖:“我去擦。”
    他回头,看方清芷笑:“原来你这样想我,不枉我将积攒的都给你,这是否可以算投桃报李?”
    方清芷脸埋枕头,因为克制,一张皎白脸颊是压不住的血色:“不是。”
    陈修泽不为难她,方才他心中藏着事情,再加的确思念,无论下手还是下根都较狠,真是往死里搞。外面仍旧静悄悄,听不出声音,陈修泽不知弟弟妹妹如今在做什么,也暂且不愿去想,挽起衣袖,去擦玻璃上如烟花般的痕。这种事情必然不能假手于人,陈修泽年少时做惯了家务,擦镜子擦玻璃同样小事一桩,他细细擦干,站在镜子前,透过如今光新洁净的镜面,好似仍能想到方才将她双腿抱在臂弯、对着镜子照的模样。他也的确头次看她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到陈修泽在镜前看了许久,伸手触了触被两茱萸擦过的镜子,才拿起抹布,仔细将其他被溅过的地方擦得干干净净。事实上,此刻的陈修泽也需要这样做些事情,来思考如何处理陈启光和温慧宁。
    他的思想的确不算传统,什么多子多福,一定要一个接一个的生孩子,陈修泽并不在意,他已经照顾了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他有无孩子也并非那么重要。倘若方清芷真的不愿意有孩子,那就从弟弟妹妹处过继一个,也一样。
    但陈启光和温慧宁又是两件事。
    方才陈启光坦白,他早就对温慧宁有不轨之心,若真要追究,往前数十年,那时他们二人还在读高中,一家人避难时,他就已经不再将慧宁视作亲妹妹。
    至于两人何时开始这种关系……
    陈启光冷静地说,是两月前,他喝多了酒。
    陈修泽打了他两巴掌。
    启光是有血缘关系的弟弟,慧宁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即使抛去血缘一层,陈修泽仍觉对慧宁愧疚。
    「启光,第一个巴掌,是作为你的兄长打你,打你酒后乱,性,欺侮妹妹。」
    「第二个巴掌,是我作为慧宁的哥哥打你,打你罔顾人伦,诱妹犯错。」
    陈修泽闭上眼睛,听见敲门声。
    他走出去,示意方清芷继续休息。
    是阿贤。
    该去接陈至珍了。
    陈修泽让方清芷先睡一会儿,他去接妹妹回家。
    方清芷都不知他哪里来得这样好精力,她两条腿还痛呢,对方两条胳膊举她那样久,如今还能打理残局、若无其事地去接妹妹。她闭上眼睛,休息了一阵,却怎样都睡不着。
    方清芷并非爱情至上的人。
    她在意的,只是陈修泽干涉弟弟妹妹的生活。她隐约察觉到这样不对,就像陈修泽会安排她的一切……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立的生活,他不可以这样强行干扰。
    更何况,陈启光和温慧宁并没有血缘关系。
    大家也都知道这一点。
    “感情的事情呀……”方清芷侧身,低声,“哪里是理智能约束住的呢?”
    两个小时后,临近午饭,陈修泽才带着陈至珍回来。陈启光仍旧同温慧宁的座位连在一起,陈修泽看了眼。
    方清芷在桌下主动握住他的手指,轻轻地晃了晃。
    陈修泽低头,看了看方清芷勾着他的手指,顿了顿,什么都未说。
    陈至珍刚到家,浑然不知今天早晨发生了一场巨变。她热烈地和自己的哥哥姐姐和大嫂拥抱,皱着鼻子碎碎念,抱怨大哥怎能将陈永诚丢去大陆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她在家只能住两周若是这次看不到永诚,下次来就是圣诞节……
    一家人吃了没有陈永诚的团圆饭,皆默契暂时瞒着刚到家的小妹妹。温慧宁已经调整好情绪,仍旧是温柔长姐的模样,微笑着告诉陈至珍,知道她爱吃甜,特意为她选了好几家好吃的甜点。
    陈至珍欢呼一声:“姐姐对我最好啦!!!”
    下午,陈至珍一定要方清芷和温慧宁陪她逛街兜风做头发,陈至珍吐槽那边的理发店不了解她们的审美,乱做一通,染发也不可,还是香港好,香港的理发师总能精准无误地知道她们想要的造型……一通头发护理结束,晚餐也在外面吃,等回到家,已经晚上九点钟。
    方清芷拎着一个小盒子到家,四处找不见陈修泽,问了人,才知陈修泽将自己关在书房中。
    方清芷追问:“他同启光起争执了吗?”
    那人摇头:“应该没有,他在书房一下午了,晚饭也没吃。”
    方清芷默然。
    她脱下鞋子,赤着脚推开书房门,安静踏入,书房中没有开灯,只有窗子投来的凄凉月光,陈修泽独自一人坐在木质地板上,手中拿着一个相框。
    方清芷走过去:“陈修泽。”
    “嗯,”陈修泽说,“抱歉,我现在心情不太好。”
    他没有回头,方清芷安静走近,终于看清,他手中握着的,是一个相框,里面是他们的全家福,黑白色照片,一家人。
    陈修泽这样高的一个人,此刻沉默地坐着,并没有难过的神色,但方清芷却感到他很可怜。
    是的。
    方清芷感到这一刻的陈修泽很可怜。
    他是大哥,是兄长。
    也是这个家庭的主心骨,主动放弃读书机会去养弟弟妹妹的哥哥,也是自己淌脏水也要让弟弟妹妹清清白白读书学习的哥哥。
    此刻弟弟妹妹做了他所不能理解的事情。
    情义两难全。
    方清芷跪坐在他旁边,陈修泽垂着头,看相框里模糊照片,黑白影像。
    “看看我带了什么东西,”方清芷细心将盒子打开,温柔的奶油和蛋糕的酥香轻柔飘荡,她说,“至珍做头发时,我花了些你的钱,在旁边的甜点店为你做了一块儿千层叶蛋糕。”
    陈修泽终于转脸,看她。
    方清芷说:“这一块儿蛋糕,只送给这个家的大哥陈修泽。”
    第55章 大约
    外面静悄悄, 没有人声。方清芷没有打开主灯,只开了附近一盏落地灯,灯光是淡淡的柔和黄, 像回途旅人在小区楼下抬头就能望到的一盏归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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